深夜的附中,保安亭虽还亮着灯,但透过布满雾气的玻璃窗,隐隐能看见里面的人正打着瞌睡,“钓鱼”的脑袋起起落落落落。

    保险起见,两人稍加思索后还是决定从后花园的矮墙翻进去。

    一回生二回熟,林鹿已经能够很好地靠自己爬墙了,除了跳下去时,突然腿软差点给游俞行了一个跪拜大礼以外。

    同穿黑色外套的二人如夜行侠一样,摸黑潜入东区的自助借阅室,万幸的是,借阅室是全天开放式的,甚至现在连门都没有锁。

    借阅室面积虽没有图书馆那么大,但从上万本中找出余西澳可能藏有东西的那一本,也并不简单。

    林鹿用手电筒照向贴在墙上的读物分区示意图,趁着这个时间,游俞迅速打开电子借阅机搜索起来。

    “目前只有B、F两个书架上有那本诗集,其他都借出去了”。

    “先去F区”。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林鹿用手电筒在平面图上晃了晃,解释道:“我看F书架在最里层的角落那块,感觉以余西澳内敛的性格,可能会是他常去的地方”。

    “嗯!听小鹿的”。

    两人沿着天花板悬挂的分区指示牌,很快找到了F书架。

    看着面前最大、书最杂、最破的五层高的书架,林鹿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

    不是,也没人告诉她,F书架是专门放杂书的地方啊!而且好多书连封面都烂了,以这个破损程度,说是过段时间都要被集中清理掉了也毫不意外……

    集中清理?林鹿怔忡地喃喃道:“不会真的是一书架要被销毁的旧书吧?”

    偏僻、破旧、没人打理。余西澳将东西藏在这里,如果南知能明白他的心意,顺利找到了,那自是最好不过。如果无人在意,很快,藏在这里的东西将连同上千本旧书齐齐打包清理出去,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善良而自卑的男孩,在用这种寂静的方式表达着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

    林鹿心中不由一酸,开始蹲在靠墙的角落,从下往上逐层搜寻起来。

    刚看完一列,眼前突然凭空冒出一本完好精美的聂鲁达诗选。

    “是这本吗?”游俞将手里的书往林鹿跟前又递近了一些,从容地说,“我看里面夹了一个信封”。

    !!!

    林鹿火速接过书,书中果然夹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材质的信封,正面写着“给:NZ——YXA”。

    林鹿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向游俞,“你怎么找到的!还这么快!”

    “刚才听到你说这里可能是都会被销毁的旧书,突然想起来,余西澳应该不会把要留给喜欢的人的东西,随便放在一本旧书里,我感觉他应该会重新买一本新书。”

    说到这里,游俞顿了一下,“然后我设想了一下他俩第一次在这里相遇的场景,可能是南知想取高架上的书,但因为个子不够高比较吃力,余西澳也刚巧伸手够到了这本书,递给她,两人就此结缘……所以我就先从高架上的书找起,加上平时看东西也比较快,很快就找到了。”

    林鹿一脸震惊,好家伙,他搁脑袋里演肥皂剧呢!

    游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小声解释道:“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林鹿讪笑着竖起大拇指,由衷夸赞道:“游小俞,你是好样的!”她这种钢铁直女怎么也没想到恋爱脑还有这种用处。

    在手电筒照明下,林鹿将信封检查了一下,才发现封口处被火漆印章盖得严实。犹豫几秒,她终究还是没有擅自拆开,只是在信封四周捏了捏。

    很薄而且平展,从触感上判断,信封里面似乎只有一张纸。也不知道会不会是日记本里被撕掉的那一页。

    她将信封塞进衣服内侧的口袋里。

    走到借阅室门口时,游俞忍不住问道:“你不打开看看吗?”

    林鹿推开门的瞬间,一阵寒风袭来。

    她拢紧外套,将下巴缩到围巾里面,声音从厚实的围巾里传来,带着闷闷的鼻音:“拆开就真成狗仔了”。但她可以在将信封交给南知之后,通过“采访之道”探出信封里的内容。

    现在太晚了,明天一大早就得联系到南知,最好能赶在案情通报出来之前。

    “希望南知能明白余西澳的心意,尽管……已经晚了”。

    林鹿感慨地说完这句话,几粒雪花飘落在她的眼睫上,霎时化作冷冽的水珠,惊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再睁眼时,游俞正站在她的面前,被挡住路的风雪纷纷撞到他的背上。

    “小鹿,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可以现在回答吗?”

    凝视着林鹿愣怔的眼眸,游俞一字一句、无比虔诚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小鹿”。

    *

    彻夜的混沌与恍惚。

    第二天早上,林鹿睁开眼的那一刻,脑袋里仍在回响着游俞的告白。

    她欲哭无泪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她已经完全记不得自己在听到游俞那句话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最后很没骨气地落荒而逃了,甚至连转头向他道别的勇气都没有。

    逃避可耻,但有用。

    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么复杂的感情问题。

    她装了一阵死,又漫无目的地刷了一会儿手机。

    刷着刷着,突然看到平安花城官方账号在早上八点钟准时发出的一则警情通报。

    【有关花城大学附属中学一名高一学生坠楼身亡的警情通报】

    她逐字逐句看完,通报无一不在表达余西澳是“因性格孤僻、与师生产生矛盾后,心理无法承受而跳楼自杀”。

    她气得差点激情开麦。

    一忍再忍,林鹿翻出当时趁着给蒋随舟转饭钱的借口添加的微信号。

    与蒋随舟的聊天页面里,只有他在昨天下午发来的一句话:“我刚查了百度,你不会真的是那个记者吧,怎么能长得这么像?”

    因为忙得脚不沾地,她忘了回复他的信息。

    “是的,我就是记者林鹿”,林鹿将手机键盘打得噼啪作响,“转告南知,余西澳留给她的东西在我这里,有空来取”。

    说完,将信封留有字体的那一面随手拍下后,发了过去。

    在刷牙时,余西澳大伯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学校领导有恃无恐的姿态、一手组织了校园霸凌的宇修远、余父余母的隐忍与怯弱,甚至是没有见过面的、余西澳口中“小太阳天使”一般的南知……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令她无比恼火。

    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他们明明能够猜到一些内情,却都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对余西澳所遭受的欺辱装作视而不见?

    她吐出口中辛辣发涩的漱口水,胡乱用洗脸巾擦拭掉手中的水渍。

    用微博大号发了一段话后,背上包,坐上前往“果果儿童福利院”的班车。

    她一定要亲手揪出“房间里的大象”。

    *

    “有能力行动者袖手旁观;知情者无动于衷;正义之声在最迫切需要时保持沉默;于是邪恶方得以伺机横行。房间里的大象,用庞大的身躯挤占着房子里狭小的空间,屋里的人却熟视无睹,浑然不觉大象正在慢慢耗尽封闭空间中所剩无几的氧气。”

    【家人们,你们怎么看林鹿发的那段意味不明的话啊?她在说啥?有没有人解读一下?】

    【天啦噜!鹿仙在我教室里装摄像头啦?!今天传播学课上刚学过“房间里的大象”这个名词,就是用来比喻某种本来显而易见、不可能被忽视的现象,但人们却故作不知、避而不谈,这是一种整个社会合谋性的沉默,比如家暴、性骚扰、校园暴力等话题】

    【所以呢?她想表达啥?众人皆醉她独醒?不是,还鹿仙,她现在还真有粉丝啊,你们都忘了她以前做的事了?现在在这里逼逼叨叨装什么正义使者】

    【楼上傻逼,鉴定完毕,扇一巴掌,一路走好】

    林鹿这段指向含糊的话引起了小范围的讨论,没过过久,一条不知从哪里流出的余西澳跳楼现场无打码视频被网友们疯转起来。

    其中几秒甚至拍到了林鹿就站在余西澳尸体面前,一脸呆滞的表情。

    有营销号将这张视频截图、林鹿参加附中校庆演讲时的短视频、林鹿在余西澳坠亡当采写的电视新闻等多张图片汇总在一起。

    并在正文处写道:据知情人士透露,被称为“最拼女记者”的花城电视台记者林鹿在参加花城大学附中校庆活动后,正好撞见高一学生余某澳坠亡在自己面前。更讽刺的是,她还在演讲结尾时说“愿大家都能做个好人”,所以……平安花城发完警情通报后不久,林鹿就发了这一段很有深意的话,是在内涵什么吗?细思极恐……

    【经典的阴谋论环节虽迟但到,呵呵,垃圾营销号你完了,等着被封号吧】

    【你不要命可以,别带林鹿啊!这风口浪尖的,快删掉吧,算哥跪下来求你了!】

    【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你真相了,但不用你删,很快就会有股神秘力量将你删博禁言了。神秘一笑.jpg】

    -

    林鹿到达果果福利院时,这条险些掀起舆论巨浪的微博已经被“及时”扼杀在了温床里,不管暗流下的浪涌如何诡谲,至少表面上已是波澜无惊。

    看着经过各方慈善组织广筹善款,以及在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扩建和修缮得有模有样的福利院,林鹿一时感慨万千。

    果果儿童福利院创办之初,还只是由一位名叫果果的老妇人腾出自家小院,临时搭建的民间组织性质的孤儿院,那时对新生儿人口管控还没有现在这么严格。因为镇子普遍教育程度不高,重男轻女现象比较严重,早些年镇子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女弃婴。果果女士心怀悲悯,便一人扛起了收养无家可归的女童的重负。

    第一批收养的女童,都跟她姓作“果”,后来福利院的小孩越来越多,甚至有别镇的人也会将弃婴丢在她的小院门口。而且随着婴儿的长大,上户口、读书、融入社会等问题都浮现出来,她只能数次奔波上报寻求政府帮扶,最后也如愿由当地民政局接手代管。

    多年下来,果果福利院发展的也越发正规壮大了。

    一场大雪过后,今日的天气如水洗般明澈。

    林鹿径直向小操场的方位走去,一路上遇到不少志愿社工正在清扫积雪,许多都是她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在操场外围那株依旧苍翠的香樟树下,果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年过花甲的果果女士正坐在轮椅上打盹。

    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腿脚也大不如以往矫健,近些年甚至都开始用起了轮椅。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离操场正门最近的地方,像个监工一样,每日都要监督孩子们锻炼身体。

    林鹿轻手轻脚地将羊毛围巾摘下来,盖到她的身前,然后坐到旁边的木质长椅上,静静看着操场上运动的小孩子们。

    果果女士悠悠转醒时,香樟树上的积雪在冬日阳光的映照下已经基本融化了,顺着枝叶滴落在地面,树下一圈都是斑驳的雪水,缺唯独绕过了她。

    像是孙悟空特意给唐僧画下的金刚保护罩。由果果一手种下的香樟树,报恩式地将她纳入了岁月静好的结界内。

    “小林,你来了啊”,果果开口的一句话就让林鹿怔住了。

    她忙起身,蹲到果果的轮椅旁,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奶奶,您还记得我呀”。

    果果偏头笑看她一眼,“我还没得老年痴呆呢”。

    林鹿也跟着笑了,差点忘了,果果女士以前可是过目不忘的最强大脑。

    她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后,将手移到轮椅后面的推杆上,提议道:“趁着阳光正好,要不要我推您到处走走?”

    “往那边走,带你去尝尝新建的食堂,鲜肉包很好吃喔”,果果指了指操场西边的方向。

    顺着那个方向,正好可以看到一个醒目的活动指示牌,但林鹿此刻关心的不是这个。

    她推着果果往她指的方向走去时,心中不由感叹,即使是像果果女士这般记忆力超常的人,最终还是抵不过时间的考验,往这个方位去食堂,分明绕了一大圈的路。

    大抵还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开始记不清路了。

    林鹿并没有向她指出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反而有些惆怅,多走几步路,多陪陪她吧,下次见面又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只希望到那时,奶奶还能像现在一样神采奕奕地邀她一起去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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