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县位于江城市的边界,向南翻过四座山,渡过普陀江便是河谷市的辖区。历代的江家小辈都住在江源县的一座小镇上,镇上只有一所小学、一所初中和一所高中,当江家的孩子年满十八,考上江城大学,便可以到市中心生活。如今江衍就读于江城大学大三金融系,江衡和江徵则分别在江源高中的高三和高一。

    江源高中各年级的作息时间不同,作为即将高考的学生,江衡需要在早上六点前到达班级开始早自习,而江徵按照规定只需要七点半前到达学校即可,所以在转学的第一天,江徵不出意外地落单了。

    “或者你可以选择早点和我一起走。”江衡边推自行车边对站在玄关的江徵说。

    “谢谢二姐!”江徵急忙转身拿起书包,小跑出了院子。

    江衡将江徵的书包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因为没有后座,江衡就徒步推着自行车,江徵则一言不发地跟在江衡的身后,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小跟班。

    两人经过巷口时,注意到不远处的胡同边罕见地围了不少人。江徵探头想一探究竟,却只能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一条鲜明的警戒线。

    “那边死人了,今天凌晨四点多发现的。”江衡瞥了一眼蠢蠢欲动的江徵,“说是入室抢劫,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歹徒的手上,妻子逃跑的时候乘坐了出租车,但在前往警署的路上发生了车祸,肇事者逃逸。除了两名死在家中的死者,警方在湖里发现了妻子和出租车司机的尸体。”

    江徵将信将疑,这些都是案件细节,警方不可能透露出去,江衡大概是在对他胡诌。

    推车经过弃尸现场时,江徵注意到三辆警车停在路边,一个满嘴胡楂的中年男人窝在警车的后座,口中吐出青白色的烟雾。男人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色制服,面容瘦削,像个常年依赖烟酒的流浪汉,他见到江衡后急忙钻出警车,大步朝他们走了过来,“小衡,去上学啊。”

    “汪叔早。”江衡停下脚步,敷衍地应了一句。

    汪陇偏头,看到了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的江徵,“这是……阿周的孩子?”

    江徵猛地抬起头,父亲自从离开江城后就改名叫江楚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原名叫做江周。汪陇叹息地揉了揉江徵的头发,低声道,“可怜的孩子,你的父亲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啊。”

    “……什么意思?”

    汪陇刚要开口,却被一道年轻人急切的声音打断,“汪队,林博刚刚查到出租车司机……呦,这不是江二小姐,好久不见啊。”

    江徵忽然莫名感觉到,本就凶巴巴的江衡此时狰狞得像个恶鬼,然而江衡表面上却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这方出现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目光坚毅,戴着一副黑色的蓝牙耳机,深邃的眉目微皱,明明才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显得威严无比,“凶手还没抓到,最近别到处瞎跑,多注意个人安全。”

    “汪叔,我们快迟到了。”江衡没搭理年轻人,而是看了一眼江徵,江徵立即明白过来,距离到校时间还早,江衡似乎并不打算和这两位警官多说。

    “行,你们快走吧。”汪陇听懂了江衡的言外之意,年轻人还在旁边等待汇报工作,只好放了话,江衡立刻转头离开,汪陇却又在她的身后大喊,“小衡,你如果有什么线索,一定要告诉我们。”

    江衡没有理会,直到离开了汪陇的视野,江衡才对江徵解释,“那个人叫汪陇,江源警署支队队长,是个老滑头,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如果他问你事情,你就说不知道。”

    “那旁边的那个……”

    “付清文,脑子有病,更不用理。”

    江徵:……

    进入江源高中后,江衡将书包还给江徵,自己去自行车棚停车。江源高中的三年级教室在1号楼,一年级在2号楼,江徵和江衡打过招呼后,直奔向操场旁的教学楼。

    江徵被分配到高一四班,教室在2号楼的3层。江徵到得比较早,教学楼内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影,走廊一片漆黑,只有应急照明设备惨白的灯光,用力跺脚还能隐隐听到楼层间的回声。

    江徵走到四班教室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江徵用力一推,一盆凉水突如其来地从门上泼了下来,连盆带水一起扣在了他的头顶上。

    江徵傻了,任由夏季校服湿答答地贴在身上。明明教室里空无一人,他却平白无故地被泼了凉水。

    江徵犹豫了一下,迅速在回家换衣服和现在擦干净的两个选项之间选择了后者。江徵将书包放在空座位上,用纸巾擦了擦头发和衣服,又打开了教室里所有的窗户,借助暖风烘干他的衣服。

    七点十分后,四班的其他学生陆续走进教室,江徵坐在班级的最后一排,如果有人看向他,他就会回以微笑,然而所有人看向江徵的眼神却更加微妙,似乎很好奇,又有些同情。

    同情?

    江徵摸了摸自己仍然湿漉漉的校服,不明所以。

    “让我看看谁是今天的幸运儿!”一头黄发的男生忽然冲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张开手臂,他笑得很夸张,五官挤在一起,咧开嘴时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

    “孙蟑螂,是不是你!”黄毛跳到第一排,指着坐在最前面的男生,“是你吧,一定是你!”

    “我不叫孙蟑螂,我叫孙晓强。”孙晓强嗫嚅道。

    “那不是一样的么?”黄毛揽住孙晓强的肩膀,一只手用力地扯他的耳朵,“小强啊小强,这是爱称,少跟老子蹬鼻子上脸。”

    孙晓强被扯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反抗,也不敢吭声,只能忍受黄毛在他的耳边放声大笑。江徵看向班级里的其他人,或是抄作业,或是看书,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教室里正在发生什么。

    “喂,到底是不是你。”黄毛不耐烦地推开孙晓强,声音冰冷。

    孙晓强被推倒在地,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低声说,“不是我。”

    “不是你?”黄毛踢开孙晓强的桌子,叉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靠在门边的绿毛嘴里叼着一支烟,含糊不清地对黄毛说,“不是他,给钱。”

    “真特么晦气。”黄毛从孙晓强的笔袋里搜出一张纸币,揉成团丢给绿毛,“谁今天中了,给老子站起来。”

    绿毛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币,提醒黄毛,“班里今天有新来的转学生。”

    “新来的?”黄毛眉毛微挑,迅速扫视整间教室,目光最终定格在了江徵的身上。所有人都在低头明哲保身时,只有江徵抬起头,目光平静地与黄毛对视。

    黄毛注意到江徵身上的水渍,摸了摸下巴,径直朝江徵走去。黄毛盯着江徵,抬抬下巴,“这里有人。”

    “抱歉,那我换个座位。”江徵站起身,将书桌上的课本收进书包,今天是他转学的第一天,他并不想和同班的地痞流氓发生没必要的冲突。

    黄毛却一掌拍在江徵的课本上,死死按住江徵的手,迫使江徵停下,他似笑非笑道,“我说哪里有人哪里就有人,懂?”

    这班他说了算,懂?

    江徵抬头与黄毛对视,等待他接下来的话,黄毛挪动身体,坐在江徵前排的桌子上,一只脚搭在江徵的桌面上,“我叫黄远,听说过尤家么?”

    江段温尤四大家族之一的尤家,江城炙手可热的政界名流,江城市长尤敬之则是目前尤家的当家人。

    黄远环抱双臂,几乎要将“我上面有人”五个大字刻在脸上。他身体前倾,从高处俯视江徵,“名字。”

    “江徵。”江徵面无表情地回答。

    黄远愣住,江徵的姓氏令他下意识有些畏惧,但转念一想,他在江城生活这么多年,从未听说江家小辈里有叫江徵的男孩,便又有了底气,“我记住你了,只要你听话,以后远哥罩着你。”

    “我知道了远哥。”江徵应道。

    黄远满意地笑了笑,紧接着,踩在江徵课本上的球鞋扭了扭,洁白干净的纸面上瞬间留下一道清晰的39码脚印。

    “带钱了么。”绿毛说。

    “没带。”江徵回答。

    “是么?”黄远抓起江徵的书包,倒扣在空中,“如果被我发现你说谎,你就死定了。”

    三四支笔和几本教材从书包中掉落到地上,像一堆即将被丢弃的垃圾,黄远嫌弃地用脚拨了拨,确认没有钱,才说道,“明天记得带。”

    绿毛扯住江徵的头发,俯身在江徵的耳边威胁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清楚吧。”

    江徵感觉头顶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紧紧咬住嘴唇才没有疼出声,绿毛冷笑一声,将江徵的头向前一甩,一脚踩在了江徵的书包上。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黄远和绿毛才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江徵沉默地捡起书包和课本,然后坐回到座位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坐在附近的学生时不时偷偷看向他,江徵仍然微笑,仿佛根本没放在心上。

    然而早上的闹剧却直接导致班上没有人愿意与江徵说话,江徵也不在意,仍然一个人学习、一个人吃饭。

    午休上厕所时,江徵刚走进隔间,就听到隔壁有人低声说,“江徵,你能听到么?”

    江徵愣了一下,这是早上过后第一次有人主动向他搭话,他忙回道,“能。”

    “你回去和家里人说吧,”孙晓强贴在隔板上,警惕着周围的动静,生怕一不小心被黄远的跟班听到,“他们一旦开始绝对不会停下,我在江源初中时听说过,上一个被他们勒索欺负的人没过多久就疯了,听说休学之后一直在家里闹自杀。”

    家里人……和江衍还有江衡说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人?”江徵问孙晓强。

    “我说过,”孙晓强无力地靠在隔板上慢慢滑落,“但是我的家人认为这些都是小孩子之间的正常矛盾,我应该学会自己处理,后来,班里有人向黄远告发了我,他们就把我关在厕所里暴打了一顿。”

    “还有,”孙晓强的语气有些颤抖,“他们的靠山可是尤家啊,我害怕。”

    江徵低下头,额前落下细碎的阴影。也许他应该将这件事告诉江衍和江衡,甚至可以拯救更多人,但他只是一个寄宿在亲戚家的小孩,真的值得麻烦江衍和江衡么?

    如果黄远的靠山确实是尤家,那么江家和尤家会不会因为他这个告状者的存在而产生嫌隙?如果江家顾忌尤家,希望他息事宁人,他以后又该怎么办?

    或许有什么办法既可以绕开江家,又可以保全他自己。

    他应该怎么做?

    心事重重地度过了一整天后,江徵站在1号楼外等待江衡放学,过了很久却没看见人影,只好独自回到家里,江衍正在厨房熬汤准备晚饭。

    “小徵回来了。”江衍揭开陶瓷盖子,汤色鲜亮,沸腾的气泡咕噜咕噜地翻腾。江徵站在厨房前闻到海鲜菇豆腐汤浓郁的香味,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我今天下午没课,所以回来做顿晚饭,今天上学还适应么?”江衍问。

    “嗯,新学校很好……大哥,二姐没回来么?”

    “小衡刚刚打电话说有些事,要晚点回来。”江衍在瓷碗中为江衡留了一小份晚饭,江徵放下书包,心不在焉地从厨房端走盛好的汤碗,又盛了两碗香喷喷的米饭,坐在餐桌前等待江衍落座。

    江衍坐下后,打开手边的笔记本电脑,简要回复了几封邮件。江徵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大哥,我……”

    江衍抬起头,扶了扶金丝边框眼镜,“怎么了?”

    “我……”江徵看到江衍眼睑下淡淡的黑眼圈,笑着摇了摇头,“没事。”

    吃完饭后,江徵将碗筷端到厨房准备清洗,江衍打算回卧室继续回复邮件。经过客厅的沙发时,江衍顿住脚步,他用余光瞥到江徵的书包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

    江衍想起江徵吃饭时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皱起眉,他将书包从沙发上捞起,墨绿色的面料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像是曾被污水浸泡过,除此之外,书包的底部还有一道分外刺眼的脚印。

    江衍转头望向正在厨房中忙碌的背影,江徵熟练地将洗洁精挤在百洁布上,冲洗好的筷子送到墙上的消毒柜里,江家年纪最小的孩子正在很努力地适应这里的生活。

    江衍默不作声地将书包放回原位,转身上了楼,然而眼底的冷意却肆意翻涌,卷起无影无形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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