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梆子刚过,承恩伯府已经忙碌了多时。

    今日本是伯府长女沈椿的大婚之喜,奈何昨夜狂风骤雨,将布置好的红灯彩绸打的疏落委顿,哪怕管事和下人奔忙着抢救了一夜,仍是透出几分潦草颓态。

    伴随着这样混乱狼狈的场景,几句闲言碎语断断续续从正堂中飘了出来。

    “...瞧这天气就知道了,老天都不看好这桩婚事呢。诶,谢家那样的顶级门阀,从商周起便是第一等的世家,传承千年不断,底蕴有多深厚可想而知。”

    倒退三百年,家国动乱,民不聊生,谢家扶持过前后三任帝王登基,时人暗称朝里有两位天子,一位‘明天子’,一位‘夜天子’,这‘夜天子’,指的就是谢家。

    便是如今,依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仍能左右朝政,搅弄时局。

    “谢家已是人才辈出了,大到王侯将相,小到奇淫工匠,谢钰更是这百年多来最出众的人物,十五岁时就敢单枪匹马去往突厥,又是游说又是分化,不过半月便解了突厥之困,救下边关数十万百姓,为咱们挣得了喘息之机,这世上再没有这样出众的人物了!”

    “不光才干出众,谢三郎自小就是出了名的檀郎,俊逸无双,宫中还赐号‘长安第一玉郎’,诗书六艺无有不精,为人又素喜洁,是个吸风饮露的神仙人物,哪像阿椿...”

    “我在三里村第一次见阿椿,她骑在老大一只黑猪身上,提着刀要杀猪褪毛,我问她姓甚名谁,她只说不识字,还问我要不要买猪,哎,这,哎...这怎么配得上啊!”

    大家想想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齐齐叹了口气,忽有人又叹了声:“要是今日出嫁的是咱们信芳就好了,本来就是她和谢三郎在议亲的...”

    这话一出,堂内蓦的静了下来,一时间只能听到屋外的潇潇风雨。

    十七年前,沈家遭奸人报复,襁褓之中的嫡女被人调换,这个调换后的孩子,就是沈信芳。

    虽说不是承恩伯夫妇亲生,但这孩子生的貌美清俊,天资又极好,聪明颖悟犹在她几个兄弟之上,言容德功无一不是上乘,她十六岁的时候参加了长公主举办的诗会,一举夺魁,自此名声大噪,得了个‘长安第一才女’的贤名,这才能有了和谢家议婚的资格。

    后来抱错孩子的事儿被揭露,沈椿被沈家揭了回来,沈伯夫妇对沈信芳的疼爱却一如往昔,她又甘奉沈椿为长姐,处处谦和恭谨,引得父母更为心疼,相比之下,从小在乡野里长大的沈椿被衬得更为粗野无礼。

    至于沈信芳的婚事,哪怕出现了抱错这样的乌龙事儿,两家也没想着换人,本来正不急不缓地推进着,谁料一日参加宫宴,沈椿不甚落水,衣衫不整爬上岸的时候正被谢钰窥见,皇上便直接指婚,将沈椿许给了谢钰,甚至还直接订下了吉日,谁也推脱不得。

    如此一来,不光沈信芳遭人奚落,任谁见了她都要惋惜一句。谢钰更是被好事之人暗地里嘲笑,谁能想到目下无尘的长安玉郎居然娶了个粗野村姑?

    众人回忆一时,喃喃道:“...阿椿落水的时机也太巧了点,会不会是她故意...”

    承恩伯夫人万氏任由女眷讨论,本来是一语不发的,听她们越说越过,这才不得不出言制止了句:“好了,越说越没影儿。”

    她虽打断众人的话头,却也没有为沈椿分辨,只是放下手中茶盏:“时候也快到了,我去瞧瞧阿椿那里准备的如何了。”

    说句不客气的,沈信芳是万氏的心肝肉,是她自小到大一手调理出来的得意人,她在信芳身上倾注了十多年的心血,至于沈椿,这孩子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但行事做派没有一处让她瞧得上的,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和高门贵第格格不入的野气。如今沈信芳的亲事被截胡,她心下难免迁怒。

    论及资质,沈椿如何能与沈信芳相提并论?只怕日后得落得个被休被发配家庙的下场,这结亲不成,反倒是结仇了!

    众人看万氏神色淡淡,知她心下对这桩乱弹琴的亲事也是不满,纷纷住嘴起身。

    她扶着丫鬟的手走进撷芳居,恰巧刚沐浴完的沈椿起身,被嬷嬷服侍着擦拭身子,万氏一眼扫过去,轻轻皱了下眉。

    时下以白为贵,只有贱民需要出门劳作,所以才会被日头晒黑,故而长安贵人争先恐后地傅粉涂脂,生怕被人取笑了去。这孩子长于乡间,不光肌肤透着康健的蜜色,就连掌心和手指都覆了层茧子,肌肤也有些粗糙,一看便知底细。

    她也不是如今流行的飘飘弱柳身量,约莫是在乡下时常干活的缘故,她身形饱满紧致,双腿修长匀称,肌肤像是浇了勺蜜糖,光致致得腻人,明晃晃得惹眼。

    这孩子相貌极好,眉眼是捡着她和丈夫的优点长的,浓眉大眼,神采飞扬,五官秾艳明丽,只是搭配她的饱满身量,行止间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媚态和野性,处处与女子标榜的妇容妇德相悖。

    万氏只看了一眼就别过头,掩耳盗铃地吩咐嬷嬷:“再给她浇些牛乳,多擦些粉。”

    两个丫鬟抬了把极气派交椅过来,她顺势向后一坐,端严着一张脸:“你行事粗犷,有些事我不得不再跟你叮嘱一遍...”

    沈椿想开口喊冤,觉着一开口万氏又要生气,遂闭嘴不言。

    刚被找回来的时候,她也想在父母跟前尽尽孝,也想父母能像疼沈信芳一样多疼疼自己,乡下人不懂城里人的规矩,她看路边的石榴结了果,便爬上树摘了几个,用裙子蹭干净的孝敬爹妈,没想到却被撵去祠堂罚跪,落了个‘放蛋黄糖’的罪名(放诞荒唐)。

    总之她说话也是错,不说话也是错,站着是错,坐着更是错儿,要不是突然被皇帝大老爷指了婚,她真想求爹妈把自己放回乡下散养算了。

    万氏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懂,一股脑地说了十几条高门规矩,却见沈椿两眼发直,不知听进去几何,她不免更嫌她不如沈信芳聪慧伶俐,若今日出嫁的是沈信芳,她哪里需要费这心思!

    沈椿正晕头转向,忽然听一阵鼓乐诗词之声传了过来。

    万氏止了话头,微微挺起身,侧耳听了片刻:“谢钰带人来迎亲了。”她表情复杂,又催促梳头嬷嬷:“紧着些吧,吉时快到了。”

    听到‘谢钰’的名字,沈椿微微顿了下,手指下意识地揪住了喜服,混沌的脑子像是照进了一束蒙蒙微光,整个人都清明欢喜起来。

    丫鬟用盖头将她的脸遮挡严实,一行人扶着她出了院子,才踏出门槛,就听见下人对承恩伯和夫人禀报,声音颤颤:“伯爷,夫人,来迎亲的...不是谢郎君。”

    他嗓音打颤,语速却飞快:“昭华公主在城郊国寺遇刺,圣上震怒,谢郎君身为京兆尹,这会儿,这会儿已经去查案了。”

    公主遇刺是大事儿,但长安城里能办案的又不止谢钰一个,他会在大婚当日撂下新娘去查案,致使沈家和沈椿颜面有失,可见的确是没把沈椿放在心上的,这种高傲不屑他甚至懒得遮掩。

    沈椿不懂什么礼不礼的,反正她是个自小被人忽视惯了的,小时候偷吃剩菜,差点被拖到村口揍一顿,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看热闹,这辈子再不会有比这更丢脸的事儿了!

    谢钰没来,她也不觉着是多大事儿,闷头当个锯嘴葫芦,不作声。

    作为沈椿的父亲,谢钰未来的岳父,承恩伯有心想说话,但想到沈椿的性情做派,自己都虚心,便圆场道:“三郎为国尽忠是好事儿,我们也不是那不知变通的,只是新郎不在,谁来迎亲?”

    下人忙道:“是谢郎君的长兄,谢无忌。”

    听到这个名字,承恩伯本能地轻轻皱眉,奈何谢无忌已经潇洒地翻身下马,极放肆地打量了眼沈椿,口无遮拦:“怎么挡的这么严实?我还想替三郎瞧瞧弟妹长什么样呢。”

    谢无忌行事一贯是肆无忌惮,谢家人承恩伯府一个都得罪不起,承恩伯干笑了几声含糊过去,又让沈椿上前,和替弟迎亲的谢无忌全了夫妻之礼。

    沈椿的脸一直被团扇盖的严严实实,也瞧不清谢无忌是何相貌,只听这人说话像个二流子,直到要上车辇的时候,脚下的小凳晃了晃,两个侍婢没能扶住,她歪歪扭扭地踉跄了几步,姿势实在不怎么好看。

    旁边谢无忌‘噗嗤’一声笑:“跟只大鹅似的。”

    沈椿大怒,心里过了一串脏话,虎着脸就要四肢并用地爬上去,谢无忌忽然良心发现,伸手将她轻轻一托,送上了马车。

    沈椿以为到了谢府就能见到谢钰了,没想等到吉时,谢钰仍是未归,谢公都按捺不住了:“罢了,吉时不能错过,让无忌先替三郎行礼吧。”

    和她祭拜天地,叩拜堂前的,是谢无忌。

    和她交换信物的,也是谢无忌。

    牵着同心结将她送入洞房的,还是谢无忌。

    可惜她没见这位替弟成亲的好心人一眼,他就有事离去了。

    沈椿坐在偌大的喜床上,龙凤红烛烧了小半,谢钰仍是未归,四周出奇安静,所有人都极有默契地忽视了这个新嫁娘。

    喧闹之声渐渐止歇,宾客也尽数散了,沈椿坐的腰酸,自始至终也没人跟她交代什么——就连盖头都是自己掀的。

    为了这场婚礼,她三更天就被挖起来洗漱打扮,这会儿实在是困得狠了,把值夜的侍婢叫进来卸妆洗漱,又换上寝衣,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睡了半个时辰,她身上闷出了层薄汗,寝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衣料金贵,乡下人可没有穿寝衣的规矩,她也穿不惯这个。

    哈欠连天地把寝衣和长裤拽下,她身上仅剩一件薄得遮不住什么的兜衣,又胡乱扯过一床丝绢薄被盖在身上,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

    此时此刻,谢钰一身官袍,堪堪踏出宫门。

    谢家底蕴深厚,常随边帮谢钰罩上一件挡风的大氅,一边愤愤不平:“...小公爷,您瞧瞧昭华公主多大能耐,自称国寺遇刺,却连地点人数都说不清,一忽儿说在寺里,一忽儿说在林间,要我说,她分明就是故意搅合您的婚礼!这是在愚弄您!”

    谢钰本不多话,见他聒噪不住,才微微抬眼:“今日搜了慈恩寺,就不算白来。”

    随从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转怒为喜:“还是您棋高一着。”

    谢钰手中有桩大案,线索隐隐指向这座千年古刹,只是碍于慈恩寺是国寺,不好公然搜查,今日昭华公主这么一闹,反倒成全了谢钰,难怪他答应得这么痛快,若非他自己愿意,昭华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谢钰点到为止,见他开悟,便不再多话。

    说话间,一辆珠玉琳琅的马车裹挟着浓艳香风停在了主仆二人身前,车帘撩起,露出其中衣着华丽,口若含丹的明媚少女——正是下午‘遇刺’的昭华公主。

    她冲谢钰嫣然一笑,邀他上车:“三郎,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府吧。”

    她专挑谢钰大婚当日,用尽手段不让他回府成亲,又盛装打扮,深夜请他共乘一车,心思昭然若揭。

    谢钰脚下不动,目光如穿林打叶,向她徐徐投去。

    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昭华公主被晃得眼前一花,被冲击得微微眩晕,她甚至无暇分析起他这束目光的意义,下意识地开始整理起衣裳鬓角。

    谁说男子好色?女人好色起来一样是神魂颠倒。

    这可是谢钰,九州十五道,就只得这么一个谢钰,他是天上月,瑶台仙,每每出街必掷果盈车,无数贵女王姬为他费尽心思,却又都铩羽而归——她昭华就是其中一个。

    就是这么一位天上仙人,竟落到不知道从哪个山沟子爬出来的村姑手里,真是让人意难平!

    昭华公主本能地夹细了嗓音:“三郎,你这么瞧我做什么?”

    谢钰淡淡发问:“殿下叫我什么?”

    昭华公主打了个激灵,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失了分寸,忙改口:“是我冒失了,谢大人。”她顿了顿,嗓音又含了点委屈:“我们本也算亲戚...”

    谢钰声音极淡,字字却含雷霆之势:“下不为例。”

    他又收回视线,袖手淡然道:“今日调查‘遇刺’案的卷宗,我已如数交给圣上,望公主知晓。”

    遇刺根本是她瞎编的,父皇若知道她戏弄重臣,焉能饶她?昭华公主领教了他的厉害,通身嚣张气焰一低,白着脸不敢再说话。

    恰巧谢府马车也行了过来,昭华公主只能不甘地看着谢钰上了马车——这块名动长安的美玉今夜就要失去清白了,真是便宜了沈家那村姑!

    谢钰向来惜字如金,一路无话地回了谢府,待推开门,他扫了眼衣架上挂着的未曾穿过的男子喜服,又看向屋里新添的妆奁镜台,这才有几分大婚的实感。

    那么他的那位新嫁娘在哪儿?

    谢钰看向八柱鼎力的拔步床,床幔层叠放下,朦胧一线月光透过窗棂,隐约可见绣被间躺着一个人影。

    他难得晃了晃神,才向着床幔间走过去,探手拨开床帘。

    她身上没有穿寝衣,只有一件赤色鸳鸯肚兜,胸口处绣着莲枝,莲芯绽开,引得人不由自主地向这里瞧去。

    起伏的圆,弯曲的线,挺巧的丘在朦胧的月光中一览无余,肌肤泛着水濛濛的一层蜜光,带着鲜活的温度。

    她身上还缠了条丝绢薄被——那是他惯常盖的那条。

    应对这样的场景,谢钰并无经验,微微拧起眉,用往常做学问的考究态度仔细分析了一时。

    下一刻,他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把她罩了个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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