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浓云。山巅烟岚之中的无涯台上，黑白黄紫四色不同院服的弟子各组成一个方阵。
峰尖祖师殿中的钟声震耳欲聋，四周，八面绣着山海图的墨蓝旗帜随风猎猎。更高一阶的木台上，丘仰止推着年迈衰老的老院长走出来，弟子们发出整齐的敬拜声。
今日即是分院大考启动之日。听完文先生的规则讲解，并由老院长为各院抽取考试地点和主题后，待考弟子就需立即动身前往目的地。
谢无醺身着玄衣，纤韧腰间挂着一串叮叮咚咚的纯银腰链，身形修长，鹤立在慈刃司队列的第一排。
她站在湿漉漉的雾气中，眉眼乌黑湿润，发上玉簪是猩红蝮蛇的形状。衬着她冰雪般的脸色，说妖气，偏却很正经，说肃穆，偏却很懒散。
谢清津昨日临行前，出人意料地指定谢无醺为今年武院的监考官。慈刃剩余弟子一律守山，不得私自跟随考试队伍外出，就连大师兄也不例外。
丘仰止简略的讲话很快完毕，接下来便是抽签。老院长先在巨型签筒里为文辅院沌明来抽选。
当听见“无绝雾岭”的结果时，沌明那帮考生一片摇头叹气。光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个险恶之地，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要知道，分院大考这种级别的考试，院史上曾经出过人命，不是闹着玩的。
下一个轮到武辅院谑真。老院长摇出一支签子看了一眼，老眼昏花，又稍稍拿远些看了一眼，拖长嗓音道：“昼寐城。”
说罢，丘仰止也接过签子确认了一遍，二人对视，都欲言又止。
谑真那边爆发一阵欢呼雀跃。比起那什么什么岭，这起码是座城，不是什么村也不是什么镇而是城！百里挑一的好运气，不管是住宿还是吃食想必都舒服的多。
谢无醺旁若无人道：“‘昼寐城’？怎有些耳熟？”
大师兄低声道：“如果提起它另一个名字，‘万恶之城’呢？”
谢无醺被一句惊醒，心道：“坏了！”
倒霉倒霉，七七四十九签中最差的一签竟被他们抽到！那帮傻孩子还在瞎高兴，等知道真相他们八成会哭着喊着想回来。
谢无醺十六岁独自外出游学曾途经这座城。停留了一夜，闯过一座庙，折过一朵花，杀了一群人。她曾目睹群魔乱舞之态，那地方说是“万恶之城”一点也不为过。临走之前，有人对她道：“此城，运气不好之人，进来就再也走不了。运气极好之人，一生也只能进一次。毋贪险境，毋恋盛名，方能长久。”
随着钟声再次敲响，大会谢幕，沌明和谑真两支队伍整装待发。
谑真院服为紫衣，谢无醺在一片紫色中一眼就望见那抹红——拜师礼之前不必换下常服。以凌吹恹的能力，即使跳过资质考核直接参与分院大考，也不会有任何人不服。大家早都认定，他一定会进主院。这等的天骄，非最高之处何以匹配呢？
谢无醺先是随便跟大家讲了两句鼓舞的话。这两句连自我介绍也省去，她谢无醺的恶名在净海浊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一名年约十六七的少男少女们无一敢喧哗。
谢无醺道：“另外，杂书、玩具、乐器、钱财等考试无关之物，现在全部上交。”
有胆子比较大的小声哀求道：“师姐，能不能通融一下？”
谢无醺把他们每人都打量一遍，道：“此一去乃搏命，带这些累赘岂不死得更快？”
她语带盈盈的笑意，简直就像虚张声势。可所用之词，已叫所有春花般的脸庞霎时都枯萎一片。
趁他们把身上偷带的鸡零狗碎一一掏出来，谢无醺踱到凌吹恹身旁，道：“宠物也不能带。”
凌吹恹点头道：“我可以把它留在山中。”
话音刚落，他的海东青丝毫不带犹豫地飞上她肩头，短促鸣叫了两声，语调又轻又快。
谢无醺勾起嘴角：“好吧，没人规定监考官不能带宠物。我帮你带着它好了。”
凌吹恹没有答复。自己的爱宠动不动就叛主投敌，他不想说话也很正常。
谢无醺道：“阿恹，你是不是该谢我一句？”
这可谓得了便宜还卖乖。凌吹恹蓦然看向她腰间锦囊，道：“里面是什么药草？”
据说，北方草原上的猎鹰人会用一种特殊的引鹰草来吸引猛禽靠近。而谢无醺正来自凛北草原，瞬间会意他所指。
她把那小锦囊摘下来，绳结一端缠在手指上晃过去，道：“可有味道？”
片刻后，凌吹恹道：“锦囊无味。但，你身上有香气。”
谢无醺立刻眉眼都弯了一下，夹起嗓子，嘻嘻道：“小不正经，姑娘的体香你也敢闻？”
凌吹恹不可忍受道：“我所说是药草之香气！”
他此生还从未被人如此再三戏弄，一无老道的经验，二无城墙般的脸皮。只能由着对方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想走哪个路数就走哪个路数，无奈兼气恼至极。
凌吹恹从未思考过、也从未有人敢让他思考这样一个道理——流氓是一种态度，而不是一种身份。良家女同理。不管是谁被手脚并用地调戏一番，都会不禁变作惊恐娇女状。
谢无醺已大惊小怪地摆摆手走了。
她转过身才把脸色调整好。因前日桃花笺之事，谢清津又让她在竹君殿跪足了一夜。上次跪瓷片，这次跪的是香炉内带着余温的香灰。冷掉再添，一夜之久，足以令双膝缓缓生出水泡又溃烂。谢无醺在疼痛中想了一夜，要是先生知道自己不光是为捉弄同门，其实还把他那封重要至极的信给一把火烧了，会不会恨不得剜她的肉？
但幸好他不会知道。四师弟传来回禀信已稳妥送出，连祁师莲都瞒过去，她只以为事已办成。
跪完，谢清津照常给了谢无醺最好的药，烈性急效，厚厚涂上一层难免会弥漫出气味。凌吹恹常年与药为伴，对此比一般人更敏锐，所以才接连发现她身上的蹊跷。
被老师上私刑这种事情，谢无醺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她是在还债。那年坠崖，谢清津为她一跃而下，他昏迷苏醒之前，书院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棺椁。再多不公和屈辱，都被一个“救命之恩”压得哑口无言。
迎面，那一袭曼丽的蓝裙摇摆而来。慕容观流提着行囊，施施然道：“阿醺，我已向先生请命，与你们同去历练。”
谢无醺只道：“昼寐城是极度险恶之地，请郡主三思。”
慕容观流道：“我不怕。我自幼习剑，自保足矣。在书院人人都敬着我护着我，可若不经历险阻磋磨，如何进益呢？我便白来了。”
谢无醺无法再劝，只能随她。
喝过饯行酒，一行人在谢无醺的引领下策马出发。根据地图，一路往西南而行。他们途径诸多秀美湖山，也有穷山恶水。风尘仆仆，连奔四日，夜晚就留宿小旅店或就地休整。他们最后一次歇脚，是在距离昼寐城一日行程之地的一个茅草屋小酒馆。
酒馆破破烂烂，名却道“千金散”。自诩酒如琼浆玉液，叫过路人甘愿散尽千金来买。
尝过一碗后，谢无醺哂笑道：“诓死人不偿命也。”
店家招待完隔壁一桌，转到他们桌上伺候，道：“诸位客官，我这酒如何？”
一群少年里最胆大的是一个谢氏本家子弟。吊眼尖颌，眉宇间盛气凌人，名唤谢霜早。他鬼头鬼脑，嘴巴很快，道：“不怎样。”
店老板脸色一僵，布满皱纹的漆黑面庞顷刻沉了下去，从和蔼可亲转瞬变得凶神恶煞。谢霜早哇一声道：“一说不好你就这么小气？！”
谢无醺一把按下他蠢蠢欲动的肩头，道：“店家，我弟弟年岁尚小，只许他喝茶不许他喝酒，跟我怄气呢。”
冷不防，她把谢霜早手中的茶水往地上一泼，笑道：“酒我喝了，极好。难喝的，是茶！”
店家审视了她一眼，没言语。转而望向长桌另一头的凌吹恹，推过去一碗酒，陪笑道：“这位客官怎么不喝？”
谢无醺慢悠悠道：“他也是我弟弟。只许喝茶。”
凌吹恹却置若罔闻，端起来，微微一顿，随后一饮而尽，道：“的确好酒。”
谢无醺面上闪过一丝错愕，蓦然转过头，提起茶壶道：“还不换上好茶来？！”
店家鞠着腰连连答声：“小的这就换，这就换！”
少年们都一头雾水。谢霜早道：“又是茶又是酒，这老头到底要做什么？谢师姐，这酒又为何不许我们喝啊？”
别说是慈刃的师姐，就算换做是他们谑真的某位师姐在做事，他都不敢随便质疑。但谢无醺不同，他们整日被慈刃其他人对她的态度耳濡目染，即使知道她是个恶霸，心中还是有股意气。一味屈从？实在不甘，仿佛那样做就是怕了什么，面对不了自尊。
谢无醺不答，或者说她压根没听见他叽咕了一通什么东西。她始终盯着对面之人，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桌上所有人都开始坐立不安。
被她盯着的人却仿佛一无所觉，不发一言，低头啜饮那难喝的茶水。
啪的一声，谢霜早叫唤着甩手，酒碗摔在桌上。他道：“凌公子，你用暗器袭击我作甚？”
被他抱怨之人未答。另有一道细细的嗓音道：“不是暗器，只是一块茶碗碎片。”
仔细看才发现，凌吹恹手中的瓷碗无声无息地缺了一角，剩余部分却无一丝裂缝。故而大家都没有察觉。
刚刚说话的是个最为沉默、肤色略深的女孩，谢无醺看过名册知道她叫鱼歌。鱼歌刚说完，谢霜早就瞪了她一眼，道：“我自然知道！”
鱼歌不再说话。
谢无醺屈指叩了叩，道：“看那边。”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向隔壁。那一桌全是戴着斗笠赶路的商人，外面一排沾着黄土的马队和货物都是他们的。这群虽说是商人，却一股匪气，身上带刀带剑，眼神霸道，不必发怒就已经满脸恶狠狠的。
就在他们偷偷看过去时，一个大汉骂道：“他奶奶的，老子怎么肚子这么疼？！”
刚说完，他就直挺挺地趴了下去，背脊抽搐，嘴角咕嘟出白沫。
同行者皆跳起来警戒，然而武器根本没来得及抽出，相继开始剧烈挣扎喊痛，抱着肚子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过片刻，这些人一半晕过去，一半又在地上乱爬。
少年们的嘴巴顿时都能塞下鹅蛋。
只见那掌柜带着约莫二十个伙计，气势汹汹地从后院贯入。其中一个巨人般的胖子抡着一柄雪亮的巨大斧头，走到人堆旁，忽然被一只匕首深深扎入脚踝！
胖子冷不防痛叫着单脚跳了起来，狂舞斧头，一下就把那颗脑袋砍飞！瞬间血花狂溅，糊的满地满墙都是。那颗红色的头颅骨碌到他们桌前，大睁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众人。谢无醺也吃了一惊，好在已及时闪去了窗边，与她同时而动的还有凌吹恹。
剩余的连人带物，皆成了血泼的。黏糊糊，温温热。
少年们的嘴巴现在可以塞下一整个馒头了。
接下来，那些伙计进进出出地搜刮起商人们的财物，全当另外这十几双眼睛是瞎的一样。
书院这些弟子们从小被绑了一身的礼义廉耻和家规院训，虽武功都不差，可哪见过这种世面？心里怕也怕死了。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哆嗦，很快他们围坐的整张桌子都抖了起来。碗碟奏乐，面面相觑。
谢霜早道：“谢，谢，谢师姐……怎，怎么办啊？！”
只见谢无醺与凌吹恹默默对视了一眼，下一刻在他们面前双双栽倒不省人事！
少年们的脸齐刷刷地没了人色。
峰尖祖师殿中的钟声震耳欲聋，四周，八面绣着山海图的墨蓝旗帜随风猎猎。更高一阶的木台上，丘仰止推着年迈衰老的老院长走出来，弟子们发出整齐的敬拜声。
今日即是分院大考启动之日。听完文先生的规则讲解，并由老院长为各院抽取考试地点和主题后，待考弟子就需立即动身前往目的地。
谢无醺身着玄衣，纤韧腰间挂着一串叮叮咚咚的纯银腰链，身形修长，鹤立在慈刃司队列的第一排。
她站在湿漉漉的雾气中，眉眼乌黑湿润，发上玉簪是猩红蝮蛇的形状。衬着她冰雪般的脸色，说妖气，偏却很正经，说肃穆，偏却很懒散。
谢清津昨日临行前，出人意料地指定谢无醺为今年武院的监考官。慈刃剩余弟子一律守山，不得私自跟随考试队伍外出，就连大师兄也不例外。
丘仰止简略的讲话很快完毕，接下来便是抽签。老院长先在巨型签筒里为文辅院沌明来抽选。
当听见“无绝雾岭”的结果时，沌明那帮考生一片摇头叹气。光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个险恶之地，此去恐怕凶多吉少！要知道，分院大考这种级别的考试，院史上曾经出过人命，不是闹着玩的。
下一个轮到武辅院谑真。老院长摇出一支签子看了一眼，老眼昏花，又稍稍拿远些看了一眼，拖长嗓音道：“昼寐城。”
说罢，丘仰止也接过签子确认了一遍，二人对视，都欲言又止。
谑真那边爆发一阵欢呼雀跃。比起那什么什么岭，这起码是座城，不是什么村也不是什么镇而是城！百里挑一的好运气，不管是住宿还是吃食想必都舒服的多。
谢无醺旁若无人道：“‘昼寐城’？怎有些耳熟？”
大师兄低声道：“如果提起它另一个名字，‘万恶之城’呢？”
谢无醺被一句惊醒，心道：“坏了！”
倒霉倒霉，七七四十九签中最差的一签竟被他们抽到！那帮傻孩子还在瞎高兴，等知道真相他们八成会哭着喊着想回来。
谢无醺十六岁独自外出游学曾途经这座城。停留了一夜，闯过一座庙，折过一朵花，杀了一群人。她曾目睹群魔乱舞之态，那地方说是“万恶之城”一点也不为过。临走之前，有人对她道：“此城，运气不好之人，进来就再也走不了。运气极好之人，一生也只能进一次。毋贪险境，毋恋盛名，方能长久。”
随着钟声再次敲响，大会谢幕，沌明和谑真两支队伍整装待发。
谑真院服为紫衣，谢无醺在一片紫色中一眼就望见那抹红——拜师礼之前不必换下常服。以凌吹恹的能力，即使跳过资质考核直接参与分院大考，也不会有任何人不服。大家早都认定，他一定会进主院。这等的天骄，非最高之处何以匹配呢？
谢无醺先是随便跟大家讲了两句鼓舞的话。这两句连自我介绍也省去，她谢无醺的恶名在净海浊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一名年约十六七的少男少女们无一敢喧哗。
谢无醺道：“另外，杂书、玩具、乐器、钱财等考试无关之物，现在全部上交。”
有胆子比较大的小声哀求道：“师姐，能不能通融一下？”
谢无醺把他们每人都打量一遍，道：“此一去乃搏命，带这些累赘岂不死得更快？”
她语带盈盈的笑意，简直就像虚张声势。可所用之词，已叫所有春花般的脸庞霎时都枯萎一片。
趁他们把身上偷带的鸡零狗碎一一掏出来，谢无醺踱到凌吹恹身旁，道：“宠物也不能带。”
凌吹恹点头道：“我可以把它留在山中。”
话音刚落，他的海东青丝毫不带犹豫地飞上她肩头，短促鸣叫了两声，语调又轻又快。
谢无醺勾起嘴角：“好吧，没人规定监考官不能带宠物。我帮你带着它好了。”
凌吹恹没有答复。自己的爱宠动不动就叛主投敌，他不想说话也很正常。
谢无醺道：“阿恹，你是不是该谢我一句？”
这可谓得了便宜还卖乖。凌吹恹蓦然看向她腰间锦囊，道：“里面是什么药草？”
据说，北方草原上的猎鹰人会用一种特殊的引鹰草来吸引猛禽靠近。而谢无醺正来自凛北草原，瞬间会意他所指。
她把那小锦囊摘下来，绳结一端缠在手指上晃过去，道：“可有味道？”
片刻后，凌吹恹道：“锦囊无味。但，你身上有香气。”
谢无醺立刻眉眼都弯了一下，夹起嗓子，嘻嘻道：“小不正经，姑娘的体香你也敢闻？”
凌吹恹不可忍受道：“我所说是药草之香气！”
他此生还从未被人如此再三戏弄，一无老道的经验，二无城墙般的脸皮。只能由着对方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想走哪个路数就走哪个路数，无奈兼气恼至极。
凌吹恹从未思考过、也从未有人敢让他思考这样一个道理——流氓是一种态度，而不是一种身份。良家女同理。不管是谁被手脚并用地调戏一番，都会不禁变作惊恐娇女状。
谢无醺已大惊小怪地摆摆手走了。
她转过身才把脸色调整好。因前日桃花笺之事，谢清津又让她在竹君殿跪足了一夜。上次跪瓷片，这次跪的是香炉内带着余温的香灰。冷掉再添，一夜之久，足以令双膝缓缓生出水泡又溃烂。谢无醺在疼痛中想了一夜，要是先生知道自己不光是为捉弄同门，其实还把他那封重要至极的信给一把火烧了，会不会恨不得剜她的肉？
但幸好他不会知道。四师弟传来回禀信已稳妥送出，连祁师莲都瞒过去，她只以为事已办成。
跪完，谢清津照常给了谢无醺最好的药，烈性急效，厚厚涂上一层难免会弥漫出气味。凌吹恹常年与药为伴，对此比一般人更敏锐，所以才接连发现她身上的蹊跷。
被老师上私刑这种事情，谢无醺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
她是在还债。那年坠崖，谢清津为她一跃而下，他昏迷苏醒之前，书院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棺椁。再多不公和屈辱，都被一个“救命之恩”压得哑口无言。
迎面，那一袭曼丽的蓝裙摇摆而来。慕容观流提着行囊，施施然道：“阿醺，我已向先生请命，与你们同去历练。”
谢无醺只道：“昼寐城是极度险恶之地，请郡主三思。”
慕容观流道：“我不怕。我自幼习剑，自保足矣。在书院人人都敬着我护着我，可若不经历险阻磋磨，如何进益呢？我便白来了。”
谢无醺无法再劝，只能随她。
喝过饯行酒，一行人在谢无醺的引领下策马出发。根据地图，一路往西南而行。他们途径诸多秀美湖山，也有穷山恶水。风尘仆仆，连奔四日，夜晚就留宿小旅店或就地休整。他们最后一次歇脚，是在距离昼寐城一日行程之地的一个茅草屋小酒馆。
酒馆破破烂烂，名却道“千金散”。自诩酒如琼浆玉液，叫过路人甘愿散尽千金来买。
尝过一碗后，谢无醺哂笑道：“诓死人不偿命也。”
店家招待完隔壁一桌，转到他们桌上伺候，道：“诸位客官，我这酒如何？”
一群少年里最胆大的是一个谢氏本家子弟。吊眼尖颌，眉宇间盛气凌人，名唤谢霜早。他鬼头鬼脑，嘴巴很快，道：“不怎样。”
店老板脸色一僵，布满皱纹的漆黑面庞顷刻沉了下去，从和蔼可亲转瞬变得凶神恶煞。谢霜早哇一声道：“一说不好你就这么小气？！”
谢无醺一把按下他蠢蠢欲动的肩头，道：“店家，我弟弟年岁尚小，只许他喝茶不许他喝酒，跟我怄气呢。”
冷不防，她把谢霜早手中的茶水往地上一泼，笑道：“酒我喝了，极好。难喝的，是茶！”
店家审视了她一眼，没言语。转而望向长桌另一头的凌吹恹，推过去一碗酒，陪笑道：“这位客官怎么不喝？”
谢无醺慢悠悠道：“他也是我弟弟。只许喝茶。”
凌吹恹却置若罔闻，端起来，微微一顿，随后一饮而尽，道：“的确好酒。”
谢无醺面上闪过一丝错愕，蓦然转过头，提起茶壶道：“还不换上好茶来？！”
店家鞠着腰连连答声：“小的这就换，这就换！”
少年们都一头雾水。谢霜早道：“又是茶又是酒，这老头到底要做什么？谢师姐，这酒又为何不许我们喝啊？”
别说是慈刃的师姐，就算换做是他们谑真的某位师姐在做事，他都不敢随便质疑。但谢无醺不同，他们整日被慈刃其他人对她的态度耳濡目染，即使知道她是个恶霸，心中还是有股意气。一味屈从？实在不甘，仿佛那样做就是怕了什么，面对不了自尊。
谢无醺不答，或者说她压根没听见他叽咕了一通什么东西。她始终盯着对面之人，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桌上所有人都开始坐立不安。
被她盯着的人却仿佛一无所觉，不发一言，低头啜饮那难喝的茶水。
啪的一声，谢霜早叫唤着甩手，酒碗摔在桌上。他道：“凌公子，你用暗器袭击我作甚？”
被他抱怨之人未答。另有一道细细的嗓音道：“不是暗器，只是一块茶碗碎片。”
仔细看才发现，凌吹恹手中的瓷碗无声无息地缺了一角，剩余部分却无一丝裂缝。故而大家都没有察觉。
刚刚说话的是个最为沉默、肤色略深的女孩，谢无醺看过名册知道她叫鱼歌。鱼歌刚说完，谢霜早就瞪了她一眼，道：“我自然知道！”
鱼歌不再说话。
谢无醺屈指叩了叩，道：“看那边。”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向隔壁。那一桌全是戴着斗笠赶路的商人，外面一排沾着黄土的马队和货物都是他们的。这群虽说是商人，却一股匪气，身上带刀带剑，眼神霸道，不必发怒就已经满脸恶狠狠的。
就在他们偷偷看过去时，一个大汉骂道：“他奶奶的，老子怎么肚子这么疼？！”
刚说完，他就直挺挺地趴了下去，背脊抽搐，嘴角咕嘟出白沫。
同行者皆跳起来警戒，然而武器根本没来得及抽出，相继开始剧烈挣扎喊痛，抱着肚子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过片刻，这些人一半晕过去，一半又在地上乱爬。
少年们的嘴巴顿时都能塞下鹅蛋。
只见那掌柜带着约莫二十个伙计，气势汹汹地从后院贯入。其中一个巨人般的胖子抡着一柄雪亮的巨大斧头，走到人堆旁，忽然被一只匕首深深扎入脚踝！
胖子冷不防痛叫着单脚跳了起来，狂舞斧头，一下就把那颗脑袋砍飞！瞬间血花狂溅，糊的满地满墙都是。那颗红色的头颅骨碌到他们桌前，大睁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众人。谢无醺也吃了一惊，好在已及时闪去了窗边，与她同时而动的还有凌吹恹。
剩余的连人带物，皆成了血泼的。黏糊糊，温温热。
少年们的嘴巴现在可以塞下一整个馒头了。
接下来，那些伙计进进出出地搜刮起商人们的财物，全当另外这十几双眼睛是瞎的一样。
书院这些弟子们从小被绑了一身的礼义廉耻和家规院训，虽武功都不差，可哪见过这种世面？心里怕也怕死了。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哆嗦，很快他们围坐的整张桌子都抖了起来。碗碟奏乐，面面相觑。
谢霜早道：“谢，谢，谢师姐……怎，怎么办啊？！”
只见谢无醺与凌吹恹默默对视了一眼，下一刻在他们面前双双栽倒不省人事！
少年们的脸齐刷刷地没了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