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到她了。

    正是春樱时节,校道旁的樱花树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摇摆的枝桠抖落下瀑布般的花雨,随着风飘进走廊。

    岑柚看见甄冬时,正好从教师办公室出来。

    甄冬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学生制服,领带松松垮垮地系在领口,眉眼微垂,神色恹恹的。

    她漫不经心地走上台阶,抬手拂过被风吹起的头发,手腕间金色的袖扣熠熠闪光。

    一瞬间吹来好大一阵樱花雨,粉的白的,窸窸窣窣落下,扑在她的肩头、衣襟还有裙摆上。

    有绯色的花瓣落在鬓角,甄冬抬手掠过,神情漠然地转过拐角。

    徒留下明媚的阳光和樱花,委屈地在她棕色的发尾打了个圈。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

    “啊!我知道,高二新来了转学生。”

    “诶?这个时间,都快期中了!为什么这时候转学过来?”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转学生身材爆好,是个超级美少女哦!”

    岑柚回到教室时,座位旁正讨论得热闹。

    覃致远单手挎上岑柚的肩膀:“岑柚,我恋爱了!”

    岑柚脑袋一偏,瞥了他一眼,不可置否。覃致远一天谈八百场恋爱,昨天说小学妹好可爱,前天又说学姐约他见面。

    “这次是真的。”覃致远虔诚地仰起脑袋,闭上眼喃喃回忆,“那年杏花微雨,她在我面前哒哒地走过,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经过我身边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

    “那个眼神,像是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我好像成为了女王脚下的败犬,好兴奋!”覃致远激动地抱住双臂,春心荡漾地扭动起身体。

    “好恶心……”前座的女生转过头来,面带嫌弃地吐槽。

    “喂!你懂什么!”覃致远反驳,“不过女神总是脸色臭臭的,看着很不好接近的样子。”

    覃致远又靠近岑柚:“对了,表情跟你差不多。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像你们这种高冷批,心里面都在想些什么?”

    “是不是尔等皆是凡人,速速远离!哈哈哈哈……”

    覃致远在一旁嬉笑地耍宝,一瞬间又从恋爱的氛围中挣脱出来,也不管岑柚回不回答,迅速和前座打闹起来。

    这种随意地对待和甄冬感情的态度,真是令人火大。

    岑柚头也不抬,侧身避开两人打闹间扔过来的书本,按了按自动笔尖。

    他甚至还没有得到过甄冬哪怕一个眼神,就算他时时刻刻都注视着她,每分每秒都在想着她。

    她低垂的双眼,长长的睫毛挺翘而浓密,他忍不住幻想当它们细碎颤抖时,甄冬眼下会藏着怎样的情绪。

    走动间微微荡起的裙摆,微风从她的双膝间穿行而过,他甚至嫉妒起那可恶的空气,可以触碰到甄冬透明的肌肤。

    细细的玲珑的脚踝,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掌握,他不免为自己丑陋的欲望而感到恶心,可怜甄冬怎么一进入学校就被他这样的人盯上。

    还有那被樱花缠着想要落上去,却又无情溜走的棕色发尾,少女像流落人间的精灵,不会为任何明媚而停留,更别说他这样躲在黑暗里的恶心蛞蝓。

    而覃致远这个家伙,得到甄冬的一个眼神还不知足,竟然还在想要奢求更多?

    真是可笑。

    虽然知道这个家伙没有什么资格,但是一想到他也在心里暗自觊觎甄冬,甚至仅仅因为甄冬一个眼神而感到愉悦,嫉妒的火苗就从心底肆虐地升起。

    岑柚并不是第一次看见甄冬。

    甄冬转学来的第一天,教导主任陈平先生就曾领着她经过他们班级前的走廊。

    那时的甄冬眉眼舒展,嘴角带着点清浅的笑意,与陈平先生交流间时不时点头附议,似乎来这所学校上学是让她觉得相当愉快的一件事。

    再后面的一次次遇见,岑柚饥渴而又贪婪地注视着她。

    可是最近,甄冬像失去了水分浇灌的花朵,眉眼间逐渐染上忧愁,他不免为她感到担心,甄冬到底是为什么事而烦恼呢?

    -

    昏暗的房间里,依稀可以看见乱糟糟一片。

    桌上立着两个酒瓶,瓶身上写着“何以解忧,唯有XX”的落俗广告词标语,一瓶已经空了,另一瓶喝得仅剩一半。

    桌角边也倒了个酒瓶,瓶口的酒液聚集凝结成水珠状,滴下最后一滴,落在下方吉他的木质纹理上,炸开一小片浅浅的水花。

    被随意扔在地上的红色吉他,琴弦不知道怎么断了,主人还未来得及帮它换上新的,断掉的那根弦突兀地扭曲在一侧。

    而在吉他的旁边,散落分布着许多张乐谱,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甄冬……

    一滩暗色的液体流经乐谱,逐渐扩大成一团深色的阴影,瞬间吞没掉甄冬的名字。

    “滴答滴答……”阴影里泛起一圈圈涟漪,有苍白消瘦的指节垂落在上方,指尖正在滴着暗红的血。

    岑柚佝偻着腰,曲腿靠坐在床边,侧脸隐藏在黑暗中,怎么也看不清。

    甄冬从噩梦里惊醒。

    “呼……呼……”头顶是扭曲的吊顶,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甄冬疲惫地闭了闭眼。

    距离岑柚自|杀已经过去了三年,但她还是时常会梦见她想象中岑柚自|杀的场景。

    这个场景是那么的真实,酒瓶上的广告语,滴落在琴上的酒花,还有她的名字,唯独看不清岑柚的脸,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自|杀?

    因为他们吵架了吗?甄冬紧紧抱住双腿,脑袋埋在其中。

    “嗡嗡……”桌上手机屏幕亮起,传来震动的声音将甄冬拉回现实。

    她拿起手机,看见甄琴女士最新发来的信息:

    甄冬啊,快要期中考试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妈妈给你买来补补身体……

    期中考试?

    她已经毕业两年大学在读了,最近应该在忙着乐团的事。

    岑柚死后,那把红色的吉他被他妈妈送给了甄冬。曾经,她把它当做是一种诅咒。

    她去店里买了新的琴弦换上,还天真地问店长“有没有不会断的弦”,可想而知,换来店长的一顿嘲笑。

    所以她现在怎么又要期中考试了呢?

    翻了翻手机,时间竟然回到了高二那年……

    甄冬突然感觉到有些委屈,哽咽堵在喉咙口出不来,鼻尖越发的酸涩。

    她后知后觉想到岑柚这会儿还在那里读书,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的、不再只是存在于记忆中的鲜活的岑柚。

    这时候她和岑柚应该异校在读……果然,她就读的是洛南高校,而岑柚应该在青城高校读书。

    从前因为异校他们沟通渐少,这个脆弱的小心眼,竟然在他们吵架后自|杀了。

    可恶!青梅竹马的情谊就这么脆弱吗?甄冬愤怒地捶打枕头,这次她一定要好好看住他,她再也不要一个人活在回忆中了。

    ……

    转学的事情办得很顺利,甄琴女士还特地发来慰问:

    是不是在学校呆得不舒服,换一所学校也好,换个环境,心情也会更好些!(微笑.jpg)

    怎么甄琴女士现在变得这么温柔,甄冬有些哭笑不得。

    她转入了高二6班,教导主任陈平先生带着她前往新班级。

    她一面随意地附和陈平先生的谈话,一面忍不住在心里期待,岑柚看到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呢?

    可当她满怀期望地走进新班级,站在讲台上扫视了一圈后,心情像浮在水面上的秤砣,瞬间下沉到底。

    “老师,学生们都到齐了吗?”甄冬问。

    班主任疑惑地看了看她:“都到齐了,甄冬同学,你可以开始自我介绍了哦~”

    岑柚不在。

    他不在这里。

    面无表情地说完自己的名字,甄冬直接下台。

    班主任在她身后满脸惊愕,慌乱地想要拉住她。

    至此,班级里的同学都对新来的转学生有了深刻的第一印象:脸色超级臭的冰山美少女。

    ……

    图书馆、操场、食堂……连体育馆后面的小树林她都跑了一趟。

    这几天四处在校园里游荡,她竟然连岑柚的影子都没有看见,难道他们这么没有缘分吗?

    怀着这样郁闷的心情,甄冬来到旧教学楼的天台。

    “咯吱咯吱”的腐朽声在楼梯间作响,通往天台的门锁上布满陈旧斑驳的红色铁锈,在拉开铁门的那一刻,甄冬没有任何期待,她只是想来天台散散心,而恰好这里不常有人来而已。

    “吱扭——”

    风中传来摇曳的声音,明媚的阳光晃花了眼,甄冬半张开手掌遮住刺眼的光线,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模糊不清的背影。

    吉他的声音清越而悠扬,像一阵流动的风,一点橘红色的琴身在少年身侧若隐若现。

    阳光很是热烈,少年低头快速地拨动琴弦,被汗湿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节奏微微摇摆,伴随着一段极富技巧的连续滑音,演奏达到高|潮。

    听见铁门被拉开的声音,音乐声骤停。

    少年转过头,他抱着一把甄冬相当眼熟的红色吉他,略带惊讶地看着她。

    突如其来的风将衬衫鼓起,少年迟疑地出声:“啊……甄冬同学。”

    搞什么?这家伙,故意跟她装不熟。

    甄冬有些生气地眯了眯眼,不爽地觑着他。

    但她看了看他四处乱瞟的眼神,局促不安的站立姿势,又感到有些迟疑。

    终于,少年指尖无意识地压了压琴弦,又起风了。

    “……你要在这里休息吗?”

    风中传来少年低声地询问,语调温和却充满疏离感。

    岑柚是真的不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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