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摆在侯胜北眼前的,不是遥远未来的兵临绝境,是他马上就要面对的一个困境。

    午后时分,张偲、张仁、张偕三兄弟前来迎接。他们的祖父张宝生五十年前任始兴郡守,其后这一支宗族就落户到了四十里外的背坑村。侯张两家都是郡内豪族,没少明争暗斗过。

    张氏有一旁支的家主张纂与宗主不睦,带人投奔了侯氏,这也成为双方多次争执械斗的原因之一,毕竟数十人丁不是一个小数目,人口是否繁茂决定了宗族实力甚至存亡。

    送别陈霸先、周文育之后,侯胜北就被父亲叫去,考较起这一个月以来的课业进展。

    《骑马都格》还好,经常骑着小矮马溜达,是自己上心喜欢的事物,理论印证实践并无半分为难。还能够说出一些门道,父亲频频颔首。

    《马射谱》、《马槊谱》因他年纪还小,身量尚未长开,不能开弓使槊。阿父说等长大了,按部就班再学即可。雕衢与白刃同晖,翠毛与红尘俱动,足使武夫愤气,观者冲冠。嘿嘿,这序做得真好。

    经史抄写也勉强能拿得出手,昨日补了一个下午,好歹赶了十几篇出来。

    书法是侯胜北从小练起,就算偷懒一个月,字也不会变得难看到哪里去。就是墨迹有点新,放了一整天虽然干是干了,多半瞒不过阿父,瞧着脸色有点不豫,还好没说什么。

    经史背诵就有点糟糕了,侯胜北虽然脑子灵活,可还没到抄写一遍就能过目不忘的天才程度。

    《千字文》,背吧。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日月……下面的呢,不会了?

    这可是至尊专门命人编写,教导诸王启蒙练字的教材。周兴嗣知道吗?员外散骑侍郎,人家一個晚上,就能把一千个杂乱无序的字,编制成合辙押韵,对仗工整,读着朗朗上口,还颇有意义的章句。

    这篇文章是能流传千古的,说不定千百年之后的孩子都要学习。(^-^)只是要求你照着背诵而已,这么简单也做不到?亏得为父还担心,你成天学习子曰诗云,是否会太过无聊,想方设法弄来一套,真真令人失望。

    换一个,《礼记》。

    坐如尸,立如斋。你做到了吗?你看看自己,站都没个站相。

    站直了我来问你,“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下清。”的下一句是什么?

    “昏定而晨省”,原来你还是知道的嘛。那怎么今晨,没见你来向我和你母请安?

    什么,是阿公叫你不要来的。还敢顶嘴,真是反了你。

    下一个,《汉书》。

    等等,你讲的汜水关温酒斩华雄、虎牢关三英战吕布有这场战事?貂蝉又是谁家女子。内容像是《三国志》但似是而非,莫不是想糊弄为父不成?

    什么,又是阿公和你讲的。伱这小儿,凡事往阿公身上一推,就当为父不能收拾你了,想挨家法是吗。

    小北,你年纪也大了,为父不打你,和你好好地讲道理如何。

    远的就不去说了,本朝的陆云公和你一样也是九岁的时候,就能读《汉书》。还有八岁做文章的丘迟,七岁谈玄赋诗的庾家兄弟,七岁读《老》《庄》的刘昭,七岁通《孝经》《论语》的伏挺……这些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后来都有了出息,你须好好向他们看齐才是。

    《孙子兵法》你会背?为父偏不考这个。

    《孙子算经》,来,第一题:

    今有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六,凡二十五丁出一兵,问兵几何?

    嗯,三千九百五十人,大数是对了,除之不尽的部分也须保留,此题不能算你全对。

    再来,下面这题只是刚才那道题反了一反,稍微一想就可明白,很是简单。

    今有丁一千五百万,出兵四十万,问几丁科一兵?

    你问本朝有没有一千五百万丁?没有,一半都未必有。

    那题目数字搞那么大干什么,你管人家怎么出题的。

    再说了,本朝虽然没有那么多人口,北朝的丁口只怕还远超此数。要是北方一统,举国之力出兵百万,那都是有可能的。

    你小子别东拉西扯拖延时间,速速算迄,结果报来!

    ……

    好在只要咬牙承受,每次总是能熬过去的。

    不考较课业的阿父,完全就是另外一副模样。虽然侯安都现在不会再把儿子骑在肩上,漫山遍野地疯跑,却可以父子并肩同行,披着夕阳,悠然说些闲话。

    “小北,昨晚宴请陈将军,是否惊到你了?”

    “还好。开始确实有点吃惊,从不曾见过阿父这样说话。”

    “呵呵,平日里当然不会这么咄咄逼人,但如果希望得到重用,就必须要充分展露忠心和能力。特别是我们这些新投主公之人,要比旧人加倍努力,才能得到认可和机会。”

    “阿父,你是不是说话太不给人留颜面了,陈霸先要是器量狭小,只怕会记恨在心。”

    “那他也就不配做我的主公,我也不会说这些话了,侯氏一族更不可能把前途押在他的身上。”

    “阿父我不是很懂,陈霸先论职位不过是一介郡守,杂号将军,你为什么要投奔他呢?”

    “因为世家门阀看不起岭南人,觉得我们都是下品寒门,甚至不入品流。在他们手下,即便再怎么立功,也别想得到提拔重用。陈将军出身和我们类似,能到现在这个位置,都是依靠自身努力获得的战功,已经很了不起了。”

    “那阿父为什么选择现在这个时机投奔他呢?”

    “羯贼,就是那个侯景——不过他实际的蛮姓是侯骨,和我们不是同一个姓。起兵作乱把江南祸害了个遍。如果任由此人得了南朝江山,岭南以后就再无宁日了,所以不能坐视不理。”

    侯安都冷笑了一声,补充道:“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此人把江南的门阀世家一扫而空,十去八九。只要跟着陈将军打赢了叛军,今后掌权的就未必是那些高门清流了。我们岭南人只要立下功劳,同样可以跻身朝堂中枢,这是百年难得的机会。”

    “我懂了,阿父加油,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

    “好的,为父现在只有你一子,以后要是有了弟弟妹妹,你可要好好照顾他们。”

    “我会有弟弟妹妹吗?太好了,要怎么才会有呢?”

    “说不定过几个月就有了。你是怎么有的,弟弟妹妹们也是怎么有的。”

    “阿父你等于没说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有的。”

    “问你阿母去。”

    “我问过阿母,一会儿说我是捡来的,一会儿又说是肚子里跑出来的。问题我怎么进到阿母肚子里去的,还是不明白啊。”

    “等你长大变成男人,就明白了。”

    “那要长到多大,才能算是男人呢?”

    “你这问法好像有点奇怪。《礼记》云:人生十年曰幼,学。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壮,有室。你还是十岁的幼年,应该好好学习。到二十岁,为父给你举办冠礼,就算男人了,只不过还是弱男子。像为父我三十岁称为壮年,有了家室,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阿父,你是十年前成家有的我。弱男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家室,与《礼》不符啊。”

    “小兔崽子,前面没揍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回去家法伺候。”

    “阿父我不敢了,饶恕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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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父亲和晓叔巡视乡里,安抚乡亲,分发钱粮,忙得连晌食都没空回家吃。

    后日,父亲和晓叔要出发了,这一次全家都来相送。

    “小北,你过来。”

    侯安都出门前,把儿子叫到跟前,让侯胜北挺直了腰杆,靠到门框上。

    侯安都掏出短刀,划下了一道痕迹,看了看道:“嗯,差不多六尺二寸。想必下次见面会更高了。长身体的时候,好好吃饭,按时睡觉起床。”

    阿父说着每个父亲都会叮嘱儿子的话,虽是老生常谈,侯胜北还是用力点头答应。

    “等到打赢此战,就给阿母和你写信,勿念。”

    侯安都翻身上马,接住儿子递上的水囊,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发,拨转马头离去。

    侯胜北站在门口,望着阿父的身影逐渐远去,越变越小,成为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在视界中。他转回身,刚才靠过的门框之上,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已经划有百道之多了。

    ……

    太清三年腊月二十五日,陈霸先麾下各军各将,至大营取齐。

    二十六日,陈霸先召集诸将,展示由江陵的湘东王萧绎下达,讨伐逆贼侯景,解放建康的命令,宣布秉承江陵节度。(注)

    湘东王萧绎为至尊第七子,出任镇西将军,都督荆、雍、湘、司、郢、宁、梁、南北秦九州诸军事。侯景叛乱,更受天子密诏,授侍中、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承制,拥有指挥诸路兵马,秉承旨意便宜行事的权力和名义。

    陈霸先获得了平叛的大义名分。

    二十七日,全军披素,为先帝举哀三日。

    三十日除夕,杀猪酾酒,大飨军士。

    大宝元年正月,陈霸先聚集全军,做出发前的动员鼓舞。

    叛军最初号令鲜明,声称不犯百姓。然而台城久攻不下,于是原形毕露,为了维持士气纵兵肆意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

    叛军筑土山攻城时,不限贵贱,昼夜不息,乱加殴棰。疲羸者就地戮杀以填山,号哭之声,响动天地。待攻克台城,积尸不暇掩埋,已死而未敛,或将死而未绝,悉聚而焚烧,臭气可闻十余里。破掠吴中,更是逼掠子女,毒虐百姓。

    说到叛军祸国殃民之处,军士无不切齿痛恨,发誓绝不能让这么一群禽兽恶党得了天下,再来危害自家亲人。

    陈霸先再次重申军法:“劫身皆斩,妻子补兵。”、“若有恐威胁而行侵掠者,皆以劫论。”(注)

    军士无不悚然而惊。

    陈霸先军法严峻,考虑周全。特别是后一条,堵住了乱兵劫掠百姓的常用借口。

    “讨伐叛军,报仇雪恨”的素色旗帜和“振远将军陈”的军旗在风中猎猎飘扬,八千精锐之师列阵整齐,一员员战将摩拳擦掌,等待号令下达。

    经历片刻的寂静,下一刻金鼓铿锵,号角响起,陈霸先兵发始兴,浩浩荡荡踏上征程,越大庾岭,奔向南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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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年到来,侯胜北不知道这几天外界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年号从太清换成了大宝,御座上换了新的皇帝,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对任何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过年才是最开心最重要的。

    虽然阿公和晓叔不在,还是要好好地过个年。除了点灯、守岁、烧爆竹、做米糕等等,今年侯胜北还要做一件特别的事情。

    他和阿公软磨硬泡半天,要到了一卷用铜卷轴装订的贵重书物。

    到手之后,侯胜北把卷轴里面的书帛拆下来还给阿公,拿着铜轴杆就一溜烟跑了,气得侯文捍抡起拐杖想打人。

    回到自己房间,侯胜北取出一卷布帛装到轴杆上,取出上次写了一行的纸,在后面补上一行字:

    夫未战,多算者胜少算。无算者,殆。——闻阿父与陈将军十问十答有感

    侯胜北本打算继续写下去,转念一想,取出一张空白纸。一顿写写划划,确定了要写的内容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誊写上去。

    兵将无拼命死战之心者,殆。——闻周文育广州城之败有感

    遭逢水火之攻而无备者,殆。——闻白袍军嵩高河之败有感

    写完待吹干墨迹,侯胜北小心翼翼地将纸张裱糊到布帛上,轻轻地将其整理平顺,取了一方镇纸压上。

    卷轴的最初部分留着一处空白,侯胜北还没想好,应该给这份宝录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他觉得还会写很长很长,就暂且先空着好了。说不定以后能想到一个威武霸气的名字呢?

    捧着这份特别的新年礼物,侯胜北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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