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二年,四月。

    讨伐军大败,主将逃跑,副将投降,叛军气焰高涨。

    萧绎以王僧辩为大都督,率巴州刺史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龛、宜州刺史王琳、彬州刺史裴之横整军再战,徐文盛以下并受节度。

    主将王僧辩之父王神念,文武双全,明内典,善骑射。更是武艺高强,临老不衰,手持二刀楯,左右交度,驰马往来,冠绝全军。

    不过王神念已经死了二十多年,王僧辩自己都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他幼年经历过北魏孝文帝的改革,跟随任颍川太守的父亲参与过第一次钟离之役攻打南朝。永平元年随父投奔南朝之后,又作为南朝将领讨伐北朝。被萧绎砍伤打入大狱,又拜为首将。

    人生兜兜转转起起落落,到了现在这把年纪,用兵早已是圆熟老辣之极。心态之稳,更不是毛头小伙可比。

    往日救援建康之时,王僧辩和柳仲礼一起向叛军开营投降。

    曾经屈膝于侯景,奉上军实,如今又与之为敌,端得是能屈能伸的人物。

    队伍行至巴陵,得知郢州已然陷落的消息,王僧辩停军不再前进。

    随即与萧绎书信往来,确定了坚守巴陵,挫敌锐气。拖到叛军暑疫、食尽、兵疲,再行反击的战法。

    萧绎又调罗州刺史徐嗣徽,武州刺史杜崱从武陵引兵与王僧辩会合,几乎倾尽了能够调集的全部兵力。

    此战若败,萧绎可以洗干净脖子,等叛军来斩大好头颅了。

    叛军一方,由丁和领兵五千守夏口,宋子仙率军一万为前驱,任约率偏师分兵直指江陵。

    侯景自统大军,沿江水陆并进。所到之处,戍守无不望风请降。

    斥候前出窥伺到隐矶,发现王僧辩已经把两岸的粮食搜集一空,官船民船尽沉于江底,实行了彻底的坚壁清野。

    等到叛军前锋来到江口,王僧辩命令众军登城防守。然而偃旗息鼓,作出无人之状,以迷惑叛军。叛军前锋惊疑,不敢贸然进攻,徒然耗去一日。

    次日,叛军大举渡江,本队人马开到城下,问何不早降。

    王僧辩声称:“汝等可大军但向荆州,此城自当非碍,僧辩百口在人掌握,岂得便降。不软不硬地推搪了回去。”

    巴陵城明明就挡在面前,叛军可不敢相信如果去攻打江陵,王僧辩不会在背后做些什么。当即推出此前归降的王琳之兄王珣等人,令其劝降。城头王琳取弓便射,王珣羞惭而退。

    一番无谓的口舌之争之后,惨烈的巴陵攻防战拉开了帷幕。

    巴陵城沿江而建,位于突出江心的三角洲顶部,呈南北走向的长条形。由于土地有限,只是一座周五里,人口数万的小城。

    而同时期建设的建康都城,则是周二十余里,户三十万,人口一百四十万的超级大城。两者完全不能相比。

    但是这座小城坐落于洞庭之北,荆水、沅水、湘水三江合口入长江之处,水势浩大,江湖重险,历来是荆湘要害。

    《水经注》有云,湘水北至巴丘山入于江,山有巴陵故城,本吴之巴丘邸阁城也。

    邸阁城即储粮所,由三国时吴国周瑜和鲁肃所建。

    最初只能驻扎万余人的江防要塞,历经三百多年的发展扩建,现今成为了能够容纳军民数万的城池。

    地跨冈岭,滨阻三江,城小而坚,又有王僧辩这等宿将主持防务,无疑是块硬骨头。

    兵法虽说最下攻城,可以叛军还是打算啃上一啃。

    攻克此城便可沿江而上,一路直至江陵再无阻碍,掐灭掉最强大出挑的萧氏反抗势力。

    这个诱惑实在不小。

    何况叛军此刻士气正高,以往攻下的城池并不少,不乏各种陷城手段。

    叛军收拢船只,在北面的寺庙处集中,分批驶入港内停靠,确保登陆点。

    主力部队登岸之后,建造毡屋为兵营,做长期战的准备。

    大队人马从城东方向逼近,砍伐树木杂草,开辟道路。同时耀武扬威,震慑城中守军的士气。

    一切准备工作显得井井有条。

    待到开拓出八条通向城墙的攻击路线,侯景派出五千名光头赤膊,不穿甲胄的勇悍军士列阵城下。

    没做任何试探攻击,一声令下,五千人就分为百列,沿着开辟的道路,扛着攻城器具,呐喊着冲向城墙。

    待靠近城墙,城上也是敲响金鼓,守军蜂拥而起大声鼓噪,矢石如雨点般砸下。

    五千光头勇士冒着打击奋勇登城。

    须知攻城最是讲究气势。登城的过程中,受到守军居高临下的箭矢滚石檑木,灰瓶滚油金汁等的攻击,死伤是不可避免的。

    但只要能够压倒守军气势,有少数勇士打开缺口,登上城头,后续军兵再源源不断跟上,这城也就破了。

    说到底,比拼的还是双方的兵力和士气。攻方若是承受不住士卒死伤,未能攻上城头而士气已衰,则再攻多少次也是无用。

    守方若是抵受不住,容许攻方登城破门,无力反击回去,那么接下来就是街巷扫荡战了。

    种种攻城守城方法都是术,采用酷烈手段,削弱对方兵力,破坏对方防御,打击对方士气而已。

    叛军肉薄百道呐喊攻城,气势逼人。王僧辩令军士安若无人不动,待敌军攻到城下猛然发起反击。

    两者互施攻心手段,力图震慑对方。

    侯景见没能一举破城,五千人的先登部队死伤甚是惨重,也不在意。本就没有指望如此容易落城,下令退兵,结束了第一天的战斗。

    此后叛军设长围隔绝内外联系,筑土山登高射击城头,昼夜攻打,有虚有实,真真假假。

    王僧辩从容应对,十数次引轻兵出击,颇有斩获。

    守军既然有攻有守,不是单方面挨打,城内又不缺粮草,依然保持高昂士气。

    侯景每每披甲在城下亲自督战,其军法严峻,手段残忍。立石臼,违者如同年糕,放入石臼用大石碓活活捣死,兵士不敢懈怠。

    王僧辩则是采用另外一种方法鼓舞士气,著绶挂印俨然如同上朝,乘坐四人抬着的舆,鼓吹仪仗前呼后拥,来回城头巡查。

    不仅是已方,叛军也被他的威仪震慑,居然没想着一箭射死他,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侯景也不禁佩服王僧辩的胆勇。

    攻防三旬。

    进入五月,夏季天气炎热,叛军始终不能攻克巴陵城,军粮将尽,疫病增生。

    虽然拼命猛攻,城却是始终攻不下来。军士死伤渐多,士气也就一天天地低落下来。

    毡房毕竟只是临时房,建造在湿地之上,住久了士兵难免得病。受伤的军兵得不到妥善医治照顾,许多人就此死去。

    为了避免军营环境继续恶化,尸体自然是抛入江中喂鱼。

    巴陵城内的条件相比城外叛军好得有限,双方都在咬牙苦撑,看谁先熬不下去。

    坐镇江陵,等待前方消息的萧绎也很难熬。

    上个月侄儿萧詧听闻侯景攻克郢州,遣蔡大宝率兵一万进据武宁。遣使至江陵,声称来援助叔父——去年他率二万大军,二千骑军前来攻打过江陵。() ()

    萧绎应对强硬,斥责蔡大宝为何忽据武宁?今当遣天门太守胡僧祐精甲二万、铁马五千顿湕水,待时进军。

    萧詧被吓了回去。

    而萧绎回复中提到的天门太守胡僧祐,此时因忤旨已经坐牢一年多了。

    萧绎手头没有精甲二万,二千还是能挤得出来,更不缺战船,只缺敢战将领。

    他想派援兵前往巴陵,晋州刺史萧惠正推辞不愿意去。

    萧绎只好从监狱里把胡僧祐放了出来。授假节、十二班的武猛将军,还不如陈霸先当年的级别高,可见麾下已无得力大将。

    胡僧祐率领好不容易抽调出来的二千人援救巴陵城。临行令其子在家开两门,一门朱,一门白。吉由朱门,凶由白门,不捷不归。

    萧绎壮之,叮嘱叛军如果水战,就用大船碾压过去。如果步战,就开船直奔巴丘,不要与之交锋。杀敌其次,重要的是鼓舞城内士气。

    胡僧祐乘坐船舰出了湘浦进入大江,即到巴陵城下,向城内抗战的将士传达了湘东王的问候。请大家继续坚持,大批援军不久就到。

    喊完话,胡僧祐掉转船头就走。

    巴陵城被叛军团团围住,以这点兵力想杀进城里根本不现实,反倒会成为叛军的战果,打击城内士气。

    原路返回很可能会遭到攻击,胡僧祐顺着湘水进入洞庭湖,绕到湖西上岸,再经过华容西上,一路返回江陵。

    没想到刚上岸还没走几步,叛军早已在白塉等待多时,埋伏的五千兵马气势汹汹地逼近过来。

    在叛军看来,若能歼灭这支部队,把斩下的脑袋往城下一摆开,城中士气必然动摇。

    哪能任由胡僧祐顺顺当当平安无事地撤回江陵,在江里奈何不得大舰,既然敢弃船登岸,那就受死吧。

    叛军大将任约展开军阵,拦住去路就要截杀。

    胡僧祐表示你厉害打不过,立刻带领兵士转进,另外找路回去。

    任约则一路在后面追赶,至芊口,眼看着追上,大喊:吴儿何不早降,走哪里去!

    胡僧祐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他本是南阳人,最初仕魏,做到银青光禄大夫。之后投奔南朝,任超武将军、文德主帅,镇守项城。城陷再入北魏,等到陈庆之送元颢入洛阳,再度回到南朝。

    南北横跳多次,根本不是什么江南小儿。不过胡僧祐没有反驳,埋头带领兵士继续逃跑。

    一个逃一个追,到了赤沙亭,信州刺史陆法和率军在此等候多时。

    陆法和据说会法术,早就算到任约会到此地,与胡僧祐合兵一处,开始反击。(注)

    任约的士兵已经追了大约六十里路,疲惫不堪,兵力也不占优势。陆法和、胡僧祐以逸待劳,杀伤众多。

    一战之下,想要擒拿胡僧祐的任约成了阶下囚,被扭送江陵。和之前对敌的官军主帅,被贬为北门都督,又因聚赃贪污被罗列十条罪名的徐文盛做了狱友。

    巴陵城这边,胡僧祐来援虽然只是转了一圈喊了几声。受到鼓舞的城内军兵士气大涨:自己不是弃子,是被湘东王惦念的。支援船队可以轻松来到视线可及的地方,叛军不能阻拦。

    这些事实足以让他们坚持打下去,直到精神或肉体的极限来临。

    侯景是用兵的老手,知道这种时候绝不能放任不管,反而应该加强攻势,用铁血与火焰,把守军刚刚点燃起来的士气浇灭掉。

    看到一丝希望又转瞬破灭,大起大落之下,人心最容易崩溃。

    如果这次还是压制不住守军士气,自己就该果断放弃,打道回府了。

    巴陵城承受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一波攻势,应该说一轮轮毫无休止的波浪攻势。

    叛军从水陆两个方向,十個地点同时发起进攻。

    鸣鼓吹号声中,先登之士再次赤膊持刃,冲杀登城。

    守军这次除了投掷滚木石块,还把砖头烧红了丢下城去,杀死杀伤许多敌人。但是叛军仍然持续攻击,直到午后才退却。

    叛军又用栅栏把城围住,不让王僧辩有派遣勇士出城反击的机会。越过江心洲的湖岸,推着装载木料的虾蟆车,填平沟壑。推着障车作为掩护,一路到城下进攻。

    侯景作尖顶木驴攻城,石不能破。这招在攻打台城时用过,王僧辩知道怎么破解,效法羊侃作雉尾矩,灌以膏腊,取掷焚烧,木驴燃尽。

    情急之下,叛军在江面上展开船队,用楼船攻击城的西南角,与城头对射。

    船是木制的,城是土制的,城砸坏了修补一下就好,船砸坏了就会沉掉,对攻肯定是船吃亏。

    叛军也知道这点,然而这次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顾一切蛮打,连船舰也不要了。

    叛军在战舰上竖起木桔槔棒,堆积茅草点火,企图烧掉水门设置的栅栏。

    因为风向不对,自焚船只而退。(注)

    连着打了两天,每次进攻都受挫,再也看不到攻克巴陵的可能。

    此时任约追杀反被擒的消息传到,侯景只好下令烧掉营帐,连夜退回了夏口。

    巴陵城守住了,成为了平叛之战的转折点。

    双方都没有公布各自的死伤数字,城里城外,漂浮江中的累累尸体,默默地见证了这场改变今后局势的战斗。

    王僧辩得授征东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江州策史、长宁县公。距离二十四班只差一级,爵位封公,达到外姓封爵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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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胜北在数年后听阿父说起这个战例时,一开始是不相信的:叛军当时占尽优势,为什么非要去和一个巴陵城较劲?

    一定还有其他更合适的方法,可以打败讨伐军的吧。

    比如分水陆两路直取江陵,或在夏口准备粮草等待战机,感觉都比强攻巴陵要合适呀。

    阿父的回答是:“羯贼太过相信自家实力,没有了耐心,不愿采取稳妥但费时的战法。”

    如果用四个字总结:自取灭亡。

    侯胜北对王僧辩这个年纪比阿公还大,在敌军凶狠攻城的时候还能稳住节奏,悠然自得的老将产生了兴趣。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一定很威风,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那天晚上,侯胜北拿出一张纸,写上:

    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殆。

    想了想,觉得这样完全照抄兵书,一点都没有包含自身的领悟在内,刷刷刷几下划掉。

    羯贼难道不知道攻城不拔,会是一场灾难吗?可他还是忍不住去攻打巴陵城了,这才是失败的根本原因啊。

    侯胜北重新写下一行:

    城可攻可不攻,不取善策而恃强攻之者,殆。——闻叛军强攻巴陵城败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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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对照》

    隐矶:今岳阳市东北

    湘浦:今湖南岳阳市东北城陵矶

    白塉:今华容县东南

    芊口:今华容县南

    赤沙亭:今南县东堤北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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