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泰二年,正月。

    一家人久违数年地吃了一顿团圆饭,小敦六岁小秘五岁,热热闹闹地围炉守岁。

    这边越是热闹,侯胜北越是想到萧妙淽一个人过年冷冷清清,心下不安。

    于是趁夜找了过去,萧妙淽道:“你来得正好,有件东西去年就想给你,一直拖到了今日。”

    却见她拿出来一串红艳艳的手串,光泽亮丽,精巧雅致,乃是红豆穿成。

    “岭南生红豆,听说戴着会平安长寿,出发时就摘了些,费了些许功夫终于穿好了。”

    侯胜北伸出左手,任由萧妙淽给他系上手腕,一粒粒的红豆坚硬,要打洞穿起,实为不易。萧妙淽的小手柔弱无骨,说得简单,实际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他压根没想好回赠萧妙淽什么礼物,不由大是惶恐。

    情急之下把身上的银钱都掏了出来,结果也没几个钱,更为尴尬。

    萧妙淽见他慌乱,扑哧一笑:“小弟,送你东西,又不是一定要回报的。”

    “不行不行。”

    侯胜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以白拿淽姊的东西。”

    “怎么就不行了。”

    萧妙淽故作生气状:“小弟如果送我东西,难道也图我回报吗?”

    “当然有所图啦。”

    “?”

    侯胜北理直气壮道:“看到淽姊高兴,就是最好的回报了。”

    “唉,你这小弟,油嘴滑舌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改。”

    “淽姊,人家说的明明都是真心话。”

    ……

    新年喜气洋洋,颇是传来了几个好消息。

    侯安都、徐度讨平了姑孰,堆起京观之后,石头城、采石、南州悉平,收获马仗船米不可胜计,给本朝艰难的财政回了一口气。

    总算没打亏本。

    陈蒨、周文育、沈恪等合军攻杜龛于吴兴。

    杜龛勇而无谋,嗜酒常醉,其部下杜泰与陈蒨等暗通款曲,初战败北。

    杜龛沮丧,杜泰游说他投降。

    杜龛也不想想自己和陈霸先之间的深仇大恨,居然糊里糊涂地答应了。

    其妻王氏乃王僧辩之女,是个明白人:“陈霸先仇隙如此,何可求和!”

    于是拿出私财赏募军士,复击陈蒨等,反败为胜。

    然而杜泰已降,趁着杜龛酒醉未觉,陈蒨遣人背了他出来,斩于项王寺。

    杜龛自命英雄,临到头来却做了个醉鬼,平白玷污了项王率江东八千子弟的起兵之所。(注)

    投降的从弟杜北叟和司马沈孝敦也一并赐死。

    王氏截发出家,杜氏一门覆灭。

    ……

    吴兴既克,钱塘以北平定,陈蒨的下一個目标就是钱塘以南的会稽。

    东扬州刺史张彪从小亡命在若邪山为盗,颇有部曲。素为王僧辩所厚,引为爪牙与杜龛相似,世人谓之张、杜。

    陈霸先突袭王僧辩之时,张彪正在攻打不服从他的剡令王怀之,留长史谢岐居守会稽。

    王怀之遣使求援,陈蒨与周文育率兵前往会稽,袭击张彪的老巢。

    将至会稽,张彪派遣麾下司马沈泰、军主吴宝真返回助谢岐守城,自己随后引军返回。

    之后的过程一波三折。

    他派出的沈泰、吴宝真摇身一变成为了带路党,与谢岐一并降伏。

    陈蒨引兵入城。

    张彪随后而至,因城内尚未平定,率军逾城而入。

    陈蒨匆忙出逃,张彪复为城守。

    周文育此时顿兵城北香岩寺。

    张彪打算进军与之一战,还想争取一下沈泰,不想再度遭到无情出卖。

    沈泰进言陈蒨,张彪的部曲家口都在彼处,可前往收取。

    陈蒨连夜前往香岩寺,尽收其私兵家眷,与周文育共同立栅防守。

    周文育悉力苦战,张彪不能克。

    这次败北后他不敢回城,与弟张昆仑、妻杨氏及左右数人,重新回到少年时落草为寇的若邪山中。

    被沈泰伤透了心的张彪不再相信任何人,遣散左右不许跟随。

    唯有日常所养一犬名为黄苍,跟随前后未曾舍离。

    可叹乱世人心不如狗,落魄还思少年时。

    ……

    张彪的妻子杨氏乃是散骑常侍杨曒之女,容貌出众,本是河东裴仁林之妻,因战乱为张彪所纳。

    沈泰说动陈蒨,遣章昭达领千兵搜山抓捕,并图其妻。

    寻到了隐藏之所,张彪正眠而未觉。黄苍惊吠提醒主人敌来,啮咬一人,中喉即死。

    张彪拔刀待战,火光中见是故人,慨然道:“可取我头,誓不生见陈蒨。”

    又想杀妻然后就死,免得杨氏落于他人之手。

    杨氏毫无畏惧,引颈受刀。

    张彪见妻子坦然,实在下不了手,随追兵下岭到平处,再次强调:“取我头去,我身不去也。”

    追兵见他坚定,料不能生擒,遂杀张彪与张昆仑,致二首于章昭达。() ()

    黄苍号叫,围绕张彪尸侧,宛转血泊之中,若有哀状。

    章昭达进军,迎杨氏便拜,称陈蒨下令迎她为家主夫人。

    嗯,陈蒨身边有女沈妙容,从十余岁起跟了他已有十年,叛军之乱时一起被扣留,可谓是共历生死患难。

    章昭达你这话说得岂不令人寒心?

    还有,韩子高的事情怎么说?

    杨氏改啼为笑,欣然意悦,请章昭达稍待,治理完张彪殡丧之事,就去当这个家主夫人。

    张彪坟冢既毕,黄苍俯伏坟茔之间,号叫不肯离去。

    杨氏还经旧宅,对章昭达说:“妇人本在容貌,辛苦日久,请暂过宅庄饰。”

    章昭达乃一直男,相信了这番话语。

    杨氏入屋,便以刀割发毁面,哀哭恸绝,誓不改变操守。

    陈蒨闻之叹息不已,遂许杨氏为尼。

    不久麾下军人求取,杨氏再次投井决命。

    正值天寒地冻,等救出时杨氏已是垂垂将死,积火温暖才苏醒,又起身投于火堆。

    张彪虽遭部下背叛,却得妻刚烈如此,还有一条忠犬黄苍。

    在忠义二字不值一文的乱世,此事不可不着墨一笔。(注)

    ……

    会稽亦平,再往南便是闽中。

    晋安的豪姓陈羽,其子陈宝应多权诈,郡中畏服。

    晋安太守、宾化侯萧云以郡相让,陈羽治郡事,陈宝应典兵。

    当时东境荒馑,而晋安独丰衍。

    陈宝应数次从海道出兵,寇抄临安、永嘉、会稽,或载米粟与之贸易,既当商人又作贼,由是富强。

    陈羽年老,求传郡于子,陈霸先许之,任陈宝应为晋安太守,获得了闽中形式上的服从。

    又有东阳太守留异提供陈蒨军粮,封为缙州刺史。

    陈蒨被授任为持节、都督会稽等十郡诸军事、宣毅将军、会稽太守,继续讨伐平定周围的山越一族。

    东扬州一路基本平定,陈霸先获得了辗转腾挪的战略后方,腾出了宝贵的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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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霸先的目光转向了江州。

    江州刺史侯瑱本是王僧辩的部下,他在多位主公之间辗转腾挪,当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妻儿兄弟尽丧。

    此前王僧辩任命弟弟王僧愔为谯州刺史、豫章太守,率军讨伐广州刺史萧勃。

    听闻兄长横死,王僧愔引军归还。

    羊鸦仁之子,吴州刺史羊亮隶属王僧愔麾下,因与之不和,私下与侯瑱勾结,事泄被擒。

    王僧愔以大义见责,侯瑱归罪于部将羊鹍,斩之。

    羊侃第三子,诛杀侯景的功臣,就因为同属羊氏一族,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注)

    王僧愔和王僧智奔齐,与徐嗣徽等合兵报仇不提。

    侯瑱拥兵割据江州,不服从陈霸先。

    由于他占据长江中游,兵力强盛,又是王僧辩的旧部,就成了下一个需要讨伐的目标。

    位处长江上游的王琳率军攻击西魏替萧绎报仇,大将军豆卢宁迎战。

    后梁伪帝萧詧则是在公安与王琳的部将侯平交锋,两边僵持不下。

    各方势力打成一锅粥,暂时不用顾虑,可以安心收拾侯瑱了。

    陈霸先于是授周文育都督南豫州诸军事、武威将军、南豫州刺史,命其率军攻击湓城,意图将江州收入囊中,进一步拓展势力范围。

    ……

    至于和北齐之间,既然缔结了盟约,交出了质子,陈霸先还是希望能够保持和平的。

    本朝历经侯景之乱,江南之地元气大伤,户口百不存一。

    王僧辩余党犹在,各地割据势力有待讨平。

    上次堪堪击退徐嗣徽、任约和北齐干涉军的来袭,情况也确是艰苦,需要喘息之机。

    可怕的是,北齐根本没有动用哪怕十分之一的力量,入寇的柳达摩等不过区区万人而已。

    然而陈霸先的期待落空了,这份短暂的和平仅仅维持了两个月。

    高洋被突厥赞为英雄天子,堂堂大国怎能接受这等失败,颜面何在?

    柳达摩等回到北齐之后,以败军之罪被杀。

    正月初三,萧方智宣布大赦,与任约、徐嗣徽同谋者一无所问。

    正月初八,陈霸先派遣从事中郎江旰,说徐嗣徽归朝,却被锁拿送往邺城。

    二月十四日,陈霸先遣侯安都、周铁虎率舟师立栅于梁山以备江州,为周文育后援。

    二月十七日,徐嗣徽、任约偷袭采石,执戍主明州刺史张怀钧,送于北齐。

    三月二十三日,北齐遣仪同三司萧轨、库狄伏连、尧难宗、东方老、裴英起、独孤辟恶等,与任约、徐嗣徽合兵十万入寇。

    目标正是指向在梁山立栅的侯安都所部!(注)

    ……

    小憩结束了,新的一轮战火又熊熊燃起。

    侯胜北年十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十万人级别的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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