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罪的表章递上去,如同石沉大海,宫中并无反应。

    阖府上下既担心侯安都的生死安危,又对天子会如何处置心怀忐忑,在惴惴不安中经过了多日。

    到了十一月,宫中传旨下诏,却是一道貌似毫不相干的内容:

    散骑常侍、使持节、都督会稽等十郡诸军事、宣毅将军、会稽太守长城县侯陈蒨,学尚清优,神宇凝正,文参礼乐,武定妖氛。

    王业艰难,赖乎此子,宜隆上爵,称是元功。封临川郡王,邑二千户。

    陈蒨既然改封临川,他父亲陈道谭的始兴王爵位则由二弟陈顼承袭。

    只是江陵失陷时,陈顼流落北周,只能遥封。

    在北齐为质子的陈昙朗,一并遥封南康王,礼秩一同正王。

    陈昙朗明明已经遇害了还要故作不知,侯胜北不能想象,陈霸先颁下这道诏令的时候是何种心情。

    陈霸先紧接着做出了部署调整:

    诏陈蒨入卫京师,军储戎备,皆以委任。

    杜棱授中领军、侍中、忠武将军,统领亲卫禁军。

    侍中、车骑将军侯瑱授都督西讨诸军事,屯兵梁山。

    镇北将军徐度授前军都督,镇守南陵。

    另赐荀朗之兄荀昂为左卫将军,其弟荀晷为太子右卫率。

    京畿、禁军、前线、天子和太子的亲军都做出了安排。

    ……

    又过了几日,新的消息传来。

    王琳引见被俘诸将,皆低头不语。

    唯有周铁虎辞气不屈,因他过去曾是萧誉的湘州旧将,之后投降了萧绎,再投陈霸先,王琳以背恩杀之,囚其余人等。

    侯安都没有被杀,这个消息让全家老小都松了口气。

    没有即刻问斩就好。

    虽然依旧命悬人手,只要活着就还有重新相见的机会,众人的心中涌现出了一丝希望。

    待证实这条消息之后,本次战败的处置终于有了决定。

    宫内传旨,召陷贼诸将子弟为羽林郎,入国子学读书。

    着光禄寺教习礼仪之后,赐宴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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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羽林郎制度起于汉,为至尊禁卫亲军,驻守建章宫,平日屯于宫城之北。大朝会执仗以为阶陛,行幸则夹驰道为内仗。(注)

    羽林郎定员不满千人,秩比三百石,出则可补三百石丞、尉。

    初创之时人选须为关中良家子,优选与匈奴大战牺牲的烈士遗孤,对敌怀有血海深仇,故此忠诚无畏,成就大汉铁骑,帝国精锐之师。

    陈霸先安排这些父辈被杀被擒的少年加入羽林郎,寓意不言而明。

    虽然羽林郎如今不复昔日大汉荣光,然而作为天子近习宿卫宫廷,仍然不失为一条出仕捷径。

    国子学则是培养国家精英的最高学府。

    与招收一般士族的太学不同,国子学入学有品阶要求,专为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而设,生员不超过二百名。

    国子学设国子祭酒一名,第三品,秩中二千石;国子博士二名,第四品,秩千石。

    即便是国子助教,也与太学博士平级,并列第八品,秩六百石,可知比太学的级别高出甚多。

    国子学又不时有朝堂高官甚至天子前来客座授课,乃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

    众人的父辈虽然品秩颇高,符合入学要求,然而出身均为将门子弟,不曾想过入国子学读书之事。

    此次父辈败北被俘,陈霸先颁下的旨意,除了未来出仕道路,还不忘教育培养一事。

    如此妥帖的安排,体现了至尊仁慈,抚恤诸将的一番苦心。

    ……

    侯胜北接到恩旨,去找萧妙淽商量。

    他发现自己除了军旅相关,其他方面的见识浅薄得可怜。而萧妙淽皇室贵胄,于朝廷诸事的了解甩开他几条街,实是请教的天然对象。

    自从那一夜过后,最初几日两人相见略有尴尬,侯胜北看到淽姊的玲珑身段和俏丽面容,内心总是有些心猿意马。

    两人亲昵依旧,不过侯胜北以前觉得萧妙淽是需要他照顾的对象,现在则多了一丝尊敬和信赖,情感更为复杂。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平常心,但是晚上少不得遐想,总有一日要把淽姊如何如何。又觉得一来亵渎佳人,二来阿父身陷敌手,每次冲动过后,内心都充满了负罪感。

    萧妙淽不知道他心里那些想法,也说不定知道了故意没有点穿,两人相处一直就这么保持着暧昧的气氛。

    听侯胜北说起任羽林郎和入国子学,萧妙淽回忆了一下道:“羽林郎戍卫宫中,你深悉军营中事,一切按军规即可。只是多了一些宫廷礼仪,须得熟记切勿违反。”

    “自衣冠南渡之后,国子学未兴。宋元嘉十五年立儒文史玄四学馆,五年后国子学兴起而废四学馆。齐国子学又废,泰始六年置总明观,仍是儒文史玄四科。永明三年,国子学重建而省总明观。”

    “到了武帝爷爷的时候,国子学再次由于战火废弃,天监四年诏开五馆,置五经博士各一人,国子学生限于贵贱,五馆则皆引寒门俊才,听者千余人。”

    萧妙淽叹了口气:“可惜盛况只持续了数年,五经博士陆续亡故散去,五馆没落。士庶之际,实自天隔。读书毕竟还是官宦世家少数人的权利。”

    她与侯胜北眼神相对,见小弟匆忙移开视线,抿嘴一笑:“陈依梁制,年未满三十者,不得入仕。小弟年方十七,正常得再过十三年才能为官,当然军功受封不受此限。”

    “武帝爷爷为臣时曾经上表,中间立格,甲族以二十登仕。他登基为帝,改为年二十五便可释褐。之后更是下诏,年未三十,不通一经,不得解褐。若有才同甘、颜,勿限年次。”

    “这句话反过来解释,只要通了一经,即便年不满三十,也可以出仕了呢。”

    侯胜北苦着脸:“淽姊,这通一经好难的。你知道我读兵法武学来劲,史书算经也还行,读起儒经就想睡觉。”

    萧妙淽白了他一眼:“本朝向来以儒治国,你不好好学习五经,难道还要学佛不成?”

    侯胜北连连摆手:“淽姊你那几本佛经我瞅过了,根本就不是给人读的啊!”

    “休要亵渎佛祖。”

    萧妙淽有些生气:“看和你好好说话,每次都东拉西扯的。”

    侯胜北赶紧告罪,萧妙淽继续说道:“天监八年,武帝爷爷又下一诏,其有能通一经,始末无倦者,策实之后,选可量加叙录。虽复牛监羊肆,寒品后门,并随才试吏,勿有遗隔。”

    “寒门素族犹且如此,何况军功勋贵?你好好读书,必定有条好出路。再加上结好同窗之谊,更是今后的重要人脉所在。”

    萧妙淽说完,有些怅然:“武帝爷爷如此开明睿智的一个人,为何到了晚年却纵容羯贼作乱呢……”

    侯胜北见话头不对,赶紧杂以他语,向淽姊保证一定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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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改天收拾了行李,侯胜北告别母亲幼弟,宽慰她们不要担心,静心等待消息。宫中尽力营救,阿父一定能够归来云云。

    后面的话纯属编造,不过他内心并没有觉得善意的谎言有什么不好。与其说是安慰家人,不如说是他自己的期待。

    侯胜北先去宫中拜见长官,等候之时遇到了周宝安、周瑜、程文季等人。

    再见周宝安,只见他与此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完全不同,说话小心谨慎,分明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打击。

    侯胜北想起自己被遣返,就是由于此人而起,关键一战不能陪伴阿父身边,心中暗恨。

    然而现在二人的父亲都一并做了阶下囚,同病相怜,真要怎么恨其实也恨不起来。

    侯胜北没想着落井下石,此时出言挖苦对方,杀敌三千自损也是三千。

    程文季虽是之前不打不相识,现在彼此也都没这个心情叙旧。() ()

    所有人默默不交一语,各自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长官来到,乃是太中大夫、领羽林监许亨。

    许亨四十出头年纪,此前与沈炯并掌王僧辩的书记,委任府内政务。现在又领大著作,负责编纂梁史一事。本是文人,羽林监的实际事务另有熟悉军务的郎将操持。

    他对众人并无过多指示,只是提醒必须遵守宫内纪律,便让众人去提领装备。

    羽林郎乃是至尊的亲卫,皇室的体面,装备尤为精良。

    只见众人著鹖冠,服绛衣,上著韦画腰襦,外披文犀六属铠,六叶兕牛皮组成;腰佩七星宝剑,镶嵌七颗铜钉。

    座下配金色具装的白马,显得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周宝安忍不住自嘲道:“本以为自己以前算得打扮华丽了,没想到今日当了羽林郎,才知道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侯胜北毕竟少年心性按捺不住,回了一句:“羽林郎的名声可不怎么好,我们可别再像汉朝冯子都那样调戏胡姬,被人作诗讽刺,丑名流传后世啊。”(注)

    周宝安知道他在讥刺那次掳掠民女之事,苦笑道:“此前种种,皆是我的不是,这里向侯兄弟赔罪了。”

    说着深深一揖到底。

    侯胜北无意继续追究,本来二人就没有深仇大恨,纯属斗气而起。今后还要同处值守,同窗学习,周宝安既然道歉,算是把往日恩怨就此一笔揭过。

    ……

    国子学在江宁县东南二里百步右侧的御街东,东临秦淮水,距离皇宫并不甚远。(注)

    众人来到国子学,拜见了侍中、太子詹事、领国子祭酒周弘正。他与弟周弘让、周弘直并有文名,江陵陷落时遁围而出,为王僧辩长史,还教授过吴明彻天文遁甲之道。

    周弘正此时已经年逾六十,声名远扬,博学多识,知天象,善占卜吉凶,乃是儒林一代著名人物。

    他带着众人去西侧夫子堂,参拜了夫子及十弟子像,引着参观了南侧的诸生中省,这里便是今后他们读书的学堂所在。

    再领出门外,指点了祭酒省和二博士省,引见两名国子博士顾越和郑灼。

    几位老师殷殷叮嘱众人要认真读书,赤心报国,不要辜负了至尊圣恩。

    众人唯唯称是。

    ……

    侯胜北等一行,开始了在宫中执勤和国子学读书的两点一线生活。

    他此前接触的皆是军中健儿,在岭南读书时乃是家学,与真正的饱学名流之士并无交往。

    进入国子学之后,授业老师和周围同学都是通晓经史,知书达理的英才俊杰,不由大开眼界,收获良多。

    首先由中书舍人、掌诏诰的刘师知传授众人君前礼仪,应对接下来的御宴。

    历经数次兵灾祸乱,前代礼仪规矩的做法大多失散流落,陈霸先任丞相、加九锡、受禅的各项仪注,都是由刘师知所定。

    有趣的是,刘师知虽精通礼仪,本人却是天性随便疏简,和同僚多有不合,看什么都不顺眼,挺别扭的一个人。

    授课的时候,还不时就会冒出一句口头禅:“礼出人情,可得增减。”(注)

    虽然礼仪繁琐,有这么一位不讲礼仪的老师,学起来并不觉得气闷。

    礼仪教授完成之后,众人觐见,参加了天子赐宴。

    御筵设于御座之下,东西两排。

    臣下的席桌最初设于殿外,所有参加宴请人员的姓名职位,都以贴注的形式贴于筵席。

    鸿胪寺司仪四人为酒官和鸣赞官,又有纠仪御史四人,立于宴殿东西和丹墀之下,记录争执座次、酒器坠地等失仪之罪。

    待至尊御殿升座之后,内官捧桌案进至御前。

    众人行一拜三叩首。

    只听陈霸先道:“今日宴饮功臣之子,不用纠仪,退下罢。”

    纠仪御史默默地退下,看来今天是一场无礼之宴了。

    ……

    乐声响起,却没有女伎献舞,宴会就这么开始了。

    待陈霸先饮完一爵酒,鸣赞官传唱行酒,酒官便依次为众人斟酒,饮讫。

    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珍用八物,馐百有二十品。

    皇家宴席自然菜品丰盛,然而众人颇为拘谨,大多目不邪视,正襟端坐。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憋屈难受得很,侯胜北想道。

    幸好小宴不过行酒三次而已,不像大宴要七次九次,不然真是受不了。

    三轮饮罢。

    鸣赞官传唱撤案,按序先撤众人宴桌,内官再收起御筵。

    众人再次行一拜三叩首谢恩。

    ……

    陈霸先降下丹墀,来到众人面前。

    侯胜北此时再见陈霸先,已是至尊天子的堂堂威仪。

    宴会不用穿朝服,不必加平天冠冕旒,但着单衣,顶黑介帻而已。

    其衣皂上绛下,画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

    裳则绣藻、粉、米、黼黻。佩白玉,垂朱黄大绶,黄赤缥绀四采。

    革带、带剑、绲带,黄金辟邪首为带鐍,饰以白琁。

    白琁即蚌珠。

    汉用白玉珠,晋用珊瑚珠饰以翡翠,陈霸先却改为用蚌珠。

    其余绣、织之物,一并改为彩画,涂以金色。(注)

    其节俭一至如此。

    侯胜北见陛下比起一年前在自家饮宴时,又消瘦清减了不少。

    两颊凹陷无肉,只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虽然身材高大,却感觉只剩下一副架子在撑着衣裳。

    由不得他多想,陈霸先开口,仍然是初次见面时那么铿锵有力:“众卿皆为朕之股肱的嫡子,如同朕的子侄一般。此次诸将失机,非战之罪,汝等不可丧失志气,妄自菲薄。”

    众人俯首称是。

    陈霸先又来到每个人的面前,逐一抚慰。

    “宝安,景德如同朕之手足,你当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须不要坠了乃父的威名。”

    周宝安惶恐,连忙再拜,连连顿首。

    “周瑜,天地之宝,所贵曰生,形魄之徒,所重唯命。乃父神气弥雄,肆言无挠,庞德临危,犹能瞋目。捐生立节,效命酬恩,忠贞如此,恻怆兼深。”(注)

    周瑜拜倒于地,痛哭流泪不止。

    “文季,乃父向有忠节,治军严格,号令分明,与士卒同甘苦。你颇有父风,干略果决,又有礼容,朕十分喜欢。”(注)

    程文季不卑不亢,英气毕露,向陛下行礼。

    陈霸先最后看向侯胜北,叹道:“安都对我一片赤诚,旁人巴不得我早早地更进一步,安都却不避嫌疑,多次谏我。想当初战蔡路养、袭王僧辩,安都无不是出于一片公心,大胆进言。此战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朕对不起安都。”

    侯胜北心底涌起一股热流冲上天灵,眼眶就是一酸,视线有些模糊。

    只听陈霸先语出诚恳:“你虽上表请罪,朕又如何能诿过于人。望你能善继父业,秉承这一片公心吧。”

    天子自承其过,坦荡之风不减当年,左右尽皆失色。

    侯胜北听陈霸先毫不推诿,分明是承认了这次失利的原因不在于侯安都,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动。之前潜藏心底的一丝委屈不服就此烟消云散。

    阿父,你听到了吗?这位就是你侍奉的主公啊!

    淽姊,伱想错了啊,这位是胸襟开阔的英雄天子!

    若此人不得天下,还有谁能重整这破碎河山!

    侯胜北当下推金山,倒玉柱,拜倒于地:“小子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出口的却是诸葛武侯出师表的句子。

    陈霸先豪迈大笑道:“起来罢,朕还不要你一個小辈来尽瘁效死。倒是希望借你吉言,将来能出祁山,克长安,胜北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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