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和王琳的这一战,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

    后梁之主萧詧遣大将军王操率兵,有略取王琳之长沙、武陵、南平等郡之意。

    王琳急于回救根本,此前陈霸先送还樊猛的行为,以及谢哲的劝谕也起到了作用。

    王琳于是请还湘州。

    谢哲返命,陈霸先诏追回众军还师,五万大军退至大雷。

    ……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从天而降的喜讯,阿父回来了。

    举家喜出望外。

    本来全家人已经渐渐习惯了日复一日等待的生活,只是尚且抱着一线希望而已。

    阿父的突然回归,众人的惊喜之情如同激流一般汹涌,化作夺眶而出抑制不住的泪水。

    阿母流泪,跪地感谢上天保佑。

    小敦小秘哭着扑到阿父怀中。

    侯胜北也是眼眶酸楚,强行忍住。

    侯晓在一旁加以宽慰,让众人稍控情绪,阿哥先休息缓口气,再叙别情不迟。

    ……

    时隔整整十个月,阿父几乎变了一个人。

    原本仪容端正,髭须修剪整齐,堂堂的将帅风范,变得黑苍苍的脸颊消瘦,头发杂乱,油腻纠结,满下巴的胡须横七竖八,如同乱糟糟的茅草。

    最大的变化则是来自眼神,原本阿父的眼光和煦稳重,此时却如同两朵鬼火,透出寒意,令人不敢直视。

    阿父一定吃了不少苦,侯胜北想道。

    他是怎么回来的,难道王琳求和了?

    可是大军才出发不久,还没打上一仗,王琳不至于那么快就认怂吧。

    只听得侯安都说道:“速速服侍我沐浴更衣,我要即刻去廷尉府自行投罪。陛下可能引见,不可君前失仪。”

    阿父的语气很平静,谈吐清晰,有条不紊。

    可是不知怎的,侯胜北听阿父说话,觉得也带着一股寒气。

    ……

    晚间回到家中,侯安都淡淡说起归来的经过。

    阿父是逃回来的。

    被俘之后,王琳嘲笑成为阶下囚的诸将:“汝等皆号无敌,今乃为吾擒乎?”

    王琳用一条长锁将他与周文育、程灵洗、徐敬成锁在一起,安顿于自己的座下,由亲信宦官王子晋看守。

    数人吃喝便溺都在一起,多有不便,深受屈辱。

    这一锁就是九个多月。

    等到王琳去了白水浦,侯安都好言好语劝诱王子晋,许以厚赂,终于打动了此人。

    王子晋伪以小船垂钓,夜晚载着众将登岸,潜入深草中,带锁链逃归,步行投自军。

    侯安都没有说得太详细,阿母和小敦小秘可能不太懂。

    从军征战过的侯胜北却知道这区区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在两军前线,要躲避敌方斥候,在水草丛生的环境中,几個人戴着锁链连在一起,跋涉十数里,是一件多么辛苦费力、充满危险、时刻提心吊胆的事情。

    何况还要低声下气地哀求一个宦官手下留情,对于曾经统率千军万马、威风凛凛的阿父来说,心气是何等的挫折。

    侯胜北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王子晋呢,阿父你许诺的厚赂怎么给他?”

    侯安都若无其事道:“我们上岸之后,景德按住他,以锁链勒死了。对死人自然无须兑现承诺。”

    侯胜北的背后再次冒起一股凉意,不敢再问别的。

    “去了廷尉府之后,陛下当即引见,应该无事了。过几日下诏,就会恢复本官。”(注)

    侯安都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侯胜北却想,陛下虽不见责,以后看待众将的态度,还会和当初一样吗?

    毕竟是兵败受俘,没有死节的丧师辱国之将啊。

    就算陈霸先胸襟宽广不同常人,军中和朝中大臣呢?

    士卒会怎么看待曾经被俘的主帅?文武百官又会怎么看待曾经失败的诸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不管怎么样,阿父回来了就好,只要人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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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侯安都就让侯胜北将代管的人马交还。

    这本来是理所当然之事,却见侯安都不问青红皂白,寻小故斩杀了两名低级军官。

    侯胜北想要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阿父这是要立威,可能以前的那个阿父,再也回不来了……

    之前侯胜北日夜盼望阿父能够平安归来。

    如今侯安都回来了,他又起了担心,万一阿父再次提起把淽姊赐给大壮哥的事情怎么办?

    幸好侯安都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件事情,反倒是一下子给自己娶了两个侍妾。

    以阿父的官位身份,三妻四妾本来很正常,但是放在刚逃回来这个时间点,多少有点不太对劲。

    三妻者,正妻、平妻、下妻或偏妻。

    四妾者、贵妾、平妾、侍妾、贱妾。

    贵妾媵女、平妾通房,这两类妾娶回家还需官府备案。当然到了侯安都的地位,也没哪个官府不长眼,会来要求登记。

    侍妾、贱妾要么是合同买卖回来的女子,要么是歌姬舞姬,想收几个就收几个。

    “妾”字自甲骨文即有之,“辛”加“女”上,“辛”为刑具,最早即为女奴之意。

    阿母沉默着没有发表意见,接受了侯安都娶妾的事实。

    家里又多了两个年轻女子,侯胜北有些尴尬,见面还得叫庶母。

    特别是这二女的年纪和萧妙淽差不多这一点,让他觉得每次见到都觉得别扭。

    阿父,你都有三个儿子了唉。广嗣这条理由说不上,那就只能是好色了啊。

    ……

    侯胜北想起徐陵老师不久前讲的北齐文襄帝高澄偷车的案例。

    话说神武帝高欢有妾名为郑大车。

    瞧这名字起的,啧啧。

    高欢为丞相,讨伐稽胡刘蠡升之时,世子高澄与郑氏私通。

    高欢归来,一婢告之,二婢为证。

    于是杖高澄一百而幽禁,发妻娄昭君亦隔绝不得见,欲改立尔朱氏之子高浟。

    名臣司马子如,就是逃亡北周的司马消难之父登场。

    司马子如入见高欢,故作不知,请见娄妃,得高欢述说如此如此之后,发表了一通精彩的言论。

    主要内容是:

    其一、我家情况也一样,儿子司马消难奸我妾,此乃家丑,不可外扬。

    其二、具体举例,回顾了娄昭君结发之妻,与高欢起于微末的种种恩义。

    其三、强调了娄昭君之弟,高澄之舅娄领军的功劳和兵权。

    其四、郑大车一女子如草芥。

    其五、况婢言不必信邪!

    短短一席话,从感同身受、同病相怜开始,面子、感情、危害、价值、事实的五个角度全面展开,设身处地为高欢做了分析。

    高欢果然心动,令司马子如重审此案。

    司马子如好手段,一见高澄就定下事情基调:“男儿何意畏威自诬!”

    然后威胁出首者自缢,为证者改口。

    乃启高欢曰:“果虚言也。”

    高欢大悦,召见娄妃及高澄。

    娄妃遥见高欢,一步一叩头,高澄且拜且进。

    父子、夫妇相泣,感情复如初。

    高欢置酒感谢:“全我父子者,司马子如也!”

    赏赐黄金一百三十斤。高澄保住了世子之位,亦赠司马子如良马五十匹。

    徐陵是拿这个政治事件为例,教授众人沟通话术的重要性,以及如何颠倒黑白的手段。

    不过看他讲得异常兴奋的模样,侯胜北总觉得徐老师,嗯,不太对劲。

    话说回来,自己又不是高澄那种偷车贼,不会去垂涎别人的老婆,操什么心呢。(^_^)() ()

    娶妾就娶妾吧,阿父开心就好。

    ……

    十月。

    余孝顷之弟余孝劢、其子余公飏仍然据旧日城垒不肯降伏。

    陈霸先授周文育使持节、散骑常侍、镇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寿昌县公,给鼓吹一部,都督众军出豫章讨伐。

    几乎和原来的官职一模一样。

    但是由于之前战败被擒相当于人生清零,官复原职的流程还是非常重要的。

    无论是对授予的一方,还是被授予的一方,意味着重新开始,信任依旧。

    侯安都没有收到出征的命令。

    这次他改任丹阳尹。

    丹阳尹的职位非同小可,丹阳郡包括了建康在内的八县,府君不称守而称尹,乃是南朝负责京畿的最高长官。

    丹阳尹的地位关键特殊,掌京城行政诸务并诏狱,而且参预朝政,基本都是亲信才能出任。

    办公地点在丹阳郡城,城周一顷。

    陈霸先相当于把包括都城在内的区域都交付于他管理,体现了依然信重如故。

    侯安都默默地领命赴任,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过侯胜北猜想阿父内心还是更想出征的吧,毕竟战场上失去的,只有战场上才能重新拿回来。

    ……

    自从诸将归来官复原职之后,众人解除了羽林郎的职务,不用再值勤了。

    一来是回到自家父辈身边协助军务,将来继承部曲私兵,才是原本的轨道。

    二来在国子学一整年学习下来,马上就要准备应付年底的考试了。

    虽说国子学都是一群高官子弟,历来有考课不厉,赏黜无章,有育才之名,无收贤之实的说法。(注)

    但是今年的这次考试却是谁也不敢马虎,因为是陈霸先亲自来主持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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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

    侯胜北不知道国子学的考试是什么内容,只有把一年以来学习到的各种知识融会贯通,力求化为一体。

    只要不是让他去注释经史、背诵仪礼就好,那实在有违本性。

    ……

    就在侯胜北专注准备考试的时候,侯府却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远方来客。

    冯宝和冼姨之子冯仆跋涉三千五百多里,从高凉郡来到了建康。(注)

    “冯仆你怎么来了,冼姨没有一起来吗?”

    侯胜北说完,习惯性地看了看冯仆身后,冼姨不会跟着,打算跳出来恶作剧自己吧。

    突然注意到冯仆身穿麻衣,头戴白布,腰系白布带,吓了一跳。

    年仅九岁的冯仆,此时却有着不同于年龄的老成,和同年龄的侯敦体现出鲜明的对比。

    只听他面带戚容道:“阿父过世了。各郡有些乱,阿母在安抚镇守。让我带着几个酋长入朝。”

    什么,冯宝姨父过世了?

    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无常何时来也不奇怪。

    侯胜北表达了哀悼之意,虽然接触不多,但冯宝姨父无疑是个好人。

    这孤儿寡母的,今后的日子可不太容易了。

    不过冼姨为什么要挑选这时候,急着派遣唯一的嫡子冯仆入朝呢?

    要是换做一年以前,侯胜北懵懂无知,多半不得要领。可是现在稍一转念,就明白了冼姨的想法。

    一方面是向陈霸先传达恭顺之意,体现岭南百越之地向中央的臣服。

    一方面也是想借着中央的权威,获得岭南百越之地的管辖委任之权,稳定局面。

    冼姨还真是厉害啊,刚刚丧夫,就舍得把幼小的嫡子送过来。

    不过冼姨从小就是统帅南越十万洞的大头领,历练那么多年,有这等见识也正常。

    侯胜北叹了口气:“冯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随行的酋长已经通报了鸿胪寺,应该等几日就会下诏接见吧。阿母让我来找侯将军,说你们会安排的。”

    那是,如果不好好安排,下次见面只怕要被冼姨剥皮抽筋吧?侯胜北腹诽道。

    不过冯仆年幼失怙确实可怜,凭着两家的交情,于情于理都该好好照顾一番。

    侯胜北禀明了侯夫人,由萧妙淽协助,侯敦侯秘相陪,安顿冯仆在家住了下来。

    又命人速去通知侯安都。

    晚间等侯安都赶回来,问明情况,才发现交广一带现在根本不是冯仆说的“有点乱”。

    是“岭表大乱”。

    至少波及了好几个州。

    本朝代梁,南越百族内部关于是否要奉立新朝,本来就有分歧。

    一些酋长对前朝仍然保持忠心,冼姨也不好让他们立刻就转变立场。

    还有些酋长野心勃勃,想占据土地扩大地盘。还有些酋长贪婪,则想趁乱掳掠些财货。

    冯宝去世,高凉郡太守的位置空了出来,广州刺史欧阳頠也想插一手,安排自己的亲信出任。

    冼夫人怀集百越,凭借个人威望镇压局面,数州晏然。

    然而她不敢轻动,如果一旦离开,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

    所以只有让九岁的冯仆单独前来建康。

    侯安都颔首,稳定岭南对彼此有利,表示这件事情他会协助。

    ……

    不几日,陈霸先下诏,以冯仆为阳春太守。

    陈霸先的这道诏令很巧妙,侯胜北不禁感佩。

    欧阳頠是广州刺史,都督十九州诸军事,镇南将军,另加平越中郎将,是为朝廷镇守岭南一方的重臣。

    王琳据有中流,欧阳頠自海道及东岭依旧奉使不绝,对陈霸先忠心耿耿。

    不能为了冼姨,就损害了和欧阳頠的关系。

    欧阳頠如果想要高凉郡的太守之位,不妨拿去,至于能否实际掌控得住,就和冼姨你们自己斗去。

    而阳春郡紧靠高凉郡,也同样是冼姨的根基所在,冯仆封在此处,即朝廷承认了冯家冼家对此地的统治。

    一道人事命令,包含如此学问,侯胜北再次长了见识。

    ……

    冯仆匆匆来匆匆回。

    得了任命,他要回去协助冼姨稳定海隅各州,没有时间多待。

    送别了冯仆,侯胜北也要迎来年底的考试了。

    国子学的考试在新建成的太极殿举行。

    作为建康宫的正殿,通常用于举行隆重典礼,可见陈霸先对于此次考试的重视。

    太极殿规模宏大,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广十丈,十三间,以契合闰月之数,当初修筑之时,也有盖过十二间的北朝洛阳宫殿的意思。

    两翼设太极东堂和太极西堂,各七间,是至尊日常议政、筵宴、延见、起居的所在。

    太极殿与附近的中书省、门下省并称禁省,为至尊和重臣办公所在,介于群臣办公议事的外廷和至尊与后妃生活的禁中之间。

    殿门外立有石阙一对,名为神龙、仁虎。趺座高七尺,阙身高五丈、长三丈六尺、厚七丈五尺,石阙上镌刻珍禽异兽,殿内铺砌花纹锦石,穷极壮丽,冠绝古今。

    顺便多说一句,督造这太极殿的起部尚书沈众,已经在回武康休假时,被陈霸先赐死了。

    百余名国子学生员由祠部官员引导,来到太极殿向北排队。

    陈霸先端坐于丹墀御座之上。

    众人跪拜行礼后,内侍摆上贴有姓名的桌案和坐席。

    祠部官员发放试卷。

    待所有人都拿到试卷后,执事官举策题案,内侍以策题展示众人。

    陈霸先开金口,发纶音:“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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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对照》

    丹阳郡城:今南京市秦淮区老门东

    大雷:今安庆市望江县

    阳春:今阳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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