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了。”

    普六茹忠有些意兴阑珊:“尔朱荣听闻洛阳变故,放下了手头其他诸事,飞马驰传见魏帝元子攸于长子。”

    “魏帝以尔朱荣为前驱,即日南还。旬日之间,兵众大集,资粮器杖,相继而至。”

    “而洛阳这边呢,魏帝单骑而出,后宫侍卫均为元颢接收,安堵如故。元颢以为是天意所授,遂有骄怠之志。重要的是,他没能得到大姓门阀的支持。”

    “齐州刺史、沛郡王元欣,就是后来的我朝八柱国之一,本来都打算奉立元颢为主了。然而军司、清河崔光韶反对,长史崔景茂等附议,元欣于是斩了元颢的使者。”

    “元欣德高望重,入关中之后为元氏诸王之首。他的态度影响了不少人,襄州刺史贾思同、广州刺史郑先护、南兗州刺史元暹亦不受元颢之命。”

    “元颢以冀州刺史元孚为东道行台、彭城郡王,元孚却封送其书于魏帝。”

    “平阳王元敬先更是起兵于河桥,虽然被很快镇压,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普六茹忠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我们作为部下的看得很清楚,元颢高高在上,却是当局者迷。他的过往宾客和亲信之人都受到宠幸,干预朝政大事。又日夜放纵酒色,不体恤军国大政。”

    “更糟糕的是,元颢的器量,在登基之后就完全暴露了出来。”

    “广平内史王老生率侄儿王则来投,因猜疑被杀,王则立刻转投广州刺史郑先护。车骑将军费穆之前投降,元颢召他来洛阳,诘问劝说尔朱荣发起河阴之变一事,坐罪诛杀。”

    “本来就处于弱势,仍然四处树敌,如何得以维持?”

    听了普六茹忠的话,侯胜北深深地感受到了“器量”二字的分量。

    宇文泰、高欢、陈霸先,能成大事者,无一不是器量宽宏之辈。而有些人,则是承担不了王冠之重。

    所以假如自己真的手握大权,该不该宽容对待那些仇人呢?一个问题闪过脑海。

    侯胜北摇了摇头,自己又不要成就什么大业。器量什么的,根本不是现在考虑的问题。

    只是他不由地想道。

    陈顼,你的器量会如何呢?

    ……

    普六茹忠可不知道侯胜北在转些什么念头,继续说道:“元颢既想利用陈庆之,又防备他,彼此之间起了嫌隙,不再戮力同心。”(注)

    “陈庆之对当时的情况很是焦虑,进言道:今远来至此,未服者尚多,彼若知吾虚实,连兵四合,将何以御之!宜启奏天子派精兵来援,并敕令诸州把江南之人送来洛阳整编。”

    “然而有人劝元颢,陈庆之兵不出数千,已自难制;今更增其众,还肯复为人用吗?”

    “涉及大权归属,元颢于是不听陈庆之的进言。他为了防止陈庆之向萧衍密奏,甚至上表奏称河北、河南已定,唯有尔朱荣尚敢跋扈,自己与陈庆之能擒讨之。而州郡新服,正须绥抚,不宜更复加兵,摇动百姓。”

    “萧衍听了,诏诸军后继跟进者皆停于边境,不得前来。”

    “此时洛中南兵不满一万,而对岸的尔朱荣率羌、胡则有十倍之众,号称三十万。”

    “陈庆之虽然知兵多谋,可是不知朝堂政治。不过,也可能他是不愿意触碰这些事吧。”

    普六茹忠也很无奈,纯粹的军人往往会受限于政治,在束手缚脚的情况下与强敌作战。

    “陈庆之做了最后的努力。”

    “此前元颢授他为徐州刺史,此时陈庆之要求前往赴任。元颢不遣,反而责以大义:主上以洛阳之地全相任委,忽闻舍此朝寄,欲往彭城,谓君欲取富贵,不为国计,非徒有损于君,恐仆并受其责。”

    “提到了萧衍,陈庆之不敢复言,默默地率部前往北中城,抵御尔朱荣的大军。”

    “当时河阳三城只有北岸的一城,中潬城与河阳南城都是后来的元象初年所建。陈庆之背靠大河,率寡兵镇守孤悬北岸的城池,单从他的文弱外表,完全看不出竟有如此胆色。”(注)

    “两军相持河上,陈庆之三日十一战,杀伤甚众。”

    “镇守河心洲的部队与尔朱荣通谋,打算破坏桥梁,断绝陈庆之的后路。桥断是断了,北中城还是拿不下,尔朱荣一度打算放弃,商议返回并州,更图后举。”

    “之前荥阳被俘的杨杲从兄杨侃进言劝阻,声称大河数百里中,处处可渡。而伏波将军杨摽,一族世居马渚,言有小船数艘,求为乡导。”

    普六茹忠叹了口气:“就是这次偏师被俘的少师杨摽,此生看来和他再难相见了。”

    “尔朱荣命车骑将军尔朱兆、前军大都督贺拔胜领千骑,以独孤信为前驱,缚材为筏,自马渚西硖石夜渡,大破元颢军,擒其子领军将军元冠受,梁将陈思保等。”

    “安丰王元延明之众闻之大溃,河防失守。元颢进退失据,率麾下数百骑南走,尔朱荣夺回了洛阳。”

    普六茹忠感叹道:“见到贺拔胜、独孤信等六镇旧人,我也就此回归了北朝。”

    “尔朱荣因为有定天之功,加授天柱大将军,增封通前二十万户。北来军士及随贺的文武诸立义者加五级,河北报事之官及河南立义者加二级。”

    “元颢的下场,就不太美妙了。”

    “闰六月二十二日,元颢为临颍县卒所斩,传首洛阳,从他进入洛阳,还不满两月。”

    “陈庆之的结局你应该知道,虽然他侥幸逃回了建康,七千白袍却全军尽墨。”

    普六茹忠叹了口气:“那位骑将,大概也在洪水中丧了性命吧。”

    之后杨忠跟随贺拔胜出镇荆州,在独孤信麾下任都督。

    永熙三年,高敖曹、侯景来犯荆州,众寡不敌。

    在他的牵线下,贺拔胜、独孤信、史宁等一干将领投奔了南朝。

    直到三年后,才重新回到了北朝。

    然后是沙苑、河桥、邙山,一场场大战,杨忠屡立功勋,得以赐姓,成为了北朝最顶尖的那撮武人。

    然而他也从青年、壮年、中年,变成了现在的老人。

    深感岁月沧桑,世事无常,侯胜北随军回到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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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护比他们更早班师回朝,以无功而返,与诸将稽首请罪,周帝不责。

    只是正月初一那天,周帝因庸国公王雄之死废朝。

    三七之后,超拜其子开府王谦为柱国。

    周帝又令荆州、安州、江陵等总管并隶襄州总管府,以同母兄弟,宇文泰第六子,柱国、大司空、卫国公宇文直为襄州总管。() ()

    宇文护没有阻拦这项任命,可能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宽待,也应该对陛下有以回报才是。

    一场浩浩荡荡的举国征伐,彷佛无声无息,不见于表。

    只有那十万失去了亲人的家庭,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

    对侯胜北来说,亲随多年的张安战死,是个不小的打击。

    他经常去安慰张泰,四处延医求药,治疗张泰手臂的箭伤,想要做出补偿,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然而箭疮虽然愈合了,张泰的右手却使不上力,提不了重物。

    包括杨坚帮忙寻来的好几个名医看后,都说伤了筋骨血脉,难以恢复了。

    张泰本人对此不甚介意,既然做不得武人,改为诗书传家也就罢了,只是兄长战死沙场,心结一时难解。

    侯胜北考虑到他的心情,虽然又是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开始,几场田猎邀约都推却了。

    杨坚自从那次事件以后,也以侍疾家母床前的名义,深居简出,连府门都不怎么出。

    只是杨坚足不出户,并未断绝交际,不时会叫他前去作陪,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自从两人结义金兰,简直无话不说,比亲兄弟还亲。

    比如什么杨三郎娶了周帝之妹顺阳公主,宇文氏与独孤伽罗妯娌不和,搞得他们亲兄弟之间也生分起来。(注)

    “唉,不会因为女人的事,最后兄弟都没得做了吧?”(^_^)

    侯胜北宽慰两句,引用刘玄德“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观点,吓得杨坚赶紧捂住他的嘴。

    “慎言!小心被伽罗听到,今晚大哥我就只有打地铺了。”

    “……”

    而杨坚明显没有打地铺,因为很快独孤伽罗就怀孕了。

    杨坚大喜,他的长女杨丽华五岁,还没有儿子:“希望这次是个带把的。”

    想到侯兄弟远离家乡,生下的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杨坚说完有些讪讪。

    “大哥不必在意,如此喜事,理当庆祝。”

    恰逢出征归来,各位亲友故交正好邀来相见。

    和李昞有些时日未聚,只听他毫不客气地调侃道:“嚯嚯,瞧你高兴的样子,以为升了柱国哪。”

    杨坚此刻心情大好:“大野昞,你已经有了三個儿子,肯定不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啦。”

    “可我还想生第四个哩。”

    “那我就让伽罗生五个。”(^_^)

    “大野昞,那罗延,你们都是身为人父,拿生儿子的事情来攀比好吗?小心传到两位独孤夫人的耳中,后果难以设想啊。”

    在大庭广众之下,侯胜北还是和原来一样称呼杨坚。

    “啊哈哈。”

    杨坚马上换了个话题,拉来近处一人:“来,给侯兄弟介绍几个新朋友。”

    他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大哥,许国公宇文贵之子,宇文忻。”

    侯胜北见此人已有四十出头年纪,逸兴横飞,慷慨豪壮,当下作揖行礼。

    “大哥自小精通兵法,和小儿辈玩耍,都是部伍行列之事,十二岁就能左右驰射,骁捷若飞。他十八岁讨突厥,二十四岁从韦孝宽战齐神武于玉璧城,那时候我们都还是毛孩子哩。”

    那人听杨坚这么称赞,不屑地哼了一声:“些许战功,何足为道。自古名将,唯以韩、白、卫、霍为美谈,吾察其行事,未足多尚。若使与吾并时,不令竖子独擅高名也。”(注)

    侯胜北一听:好吧,这位就连韩白卫霍四将都不放在眼里,果然不愧是大哥,整一个北国吴明彻。

    如今他早已不会把所思所想表露出来,跟着赞了几句,谈论些弓马韬略。

    却见宇文忻身边还有个十岁的小孩,看年纪当是他的子侄,侯胜北问道:“这位是令郎么?”

    只见宇文忻稍有尴尬,杨坚哈哈大笑:“侯兄弟看走眼喽。不过也难怪,长安城每个人初次见面,都会这么问。”

    原来是宇文贵老来得子,这第三个儿子和次子宇文忻足足差了有三十多岁,和长子宇文善更是差了四十岁之多。

    “这小子兴趣独到,平时和其他人玩不到一起,今天带他出门凑个热闹。”

    宇文忻有些悻悻:“咱们关陇子弟,哪个不好习弓马?就算附庸风雅,学些诗词文学,那还情有可原。谁知这小子成天关起门来研习算术,经常闷头捣鼓些木工泥瓦的旁门杂学。”

    哦,是个喜欢算数的小孩啊。

    侯胜北漫不经心地拿了道阿父考自己的题目逗他:“这位小弟弟,今有筑城,上广二丈,下广五丈四尺,高三丈八尺,长五千五百五十尺,秋程人功三百尺。问:须功几何啊?”

    话音刚落,这小孩就脱口而出:“二万六千一十一功。”

    这下可让侯胜北吃了一惊,当初他可是拿着算筹,计算了半天才得出结果。

    先要算出城体规模,再除以人功,哪能那么快?

    如果不是记得答案,现在让自己来做,也得费些功夫。

    一定是巧合,这小孩做过这道题,背了答案的。

    侯胜北又出了一道题:“今有堤,下广五丈,上广三丈,高二丈,长六十尺,欲以一千尺作一方。问:计几何?”

    小孩还是张口就来:“四十八方。”

    不会吧,难道碰到了天才?

    宇文忻看他们两个对话,说得都是些数字,听得晕头转向:“难得侯兄弟你对算术也有研究,你们慢慢聊,我先失陪。”

    像是摆脱了一个麻烦,自去和其他人交际去了。

    杨坚苦笑一声道:“侯兄弟是我不对,没提醒你。这小子谈起算术就止不住了,你姑且陪他聊一会儿,渴了酒水自取。我陪宇文大哥转一圈就回来。”

    侯胜北此时要感谢幼年时阿父让自己读的那些杂书,和眼前这小孩讨论起《孙子算经》中的题目。

    只见这孩子眼神闪闪,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他的两位兄长年纪大出自己许多,平时说不到一处,无人陪他谈论这些话题,早就寂寞得难受。

    此时有人愿意聊算术,虽然眼前这人水平实在不怎么样,好歹将就凑合了。

    只见他计算飞快,不用算筹张口就能报出结果,特别对于筑城建堤之类的问题,更加有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

    才十岁的孩子啊,侯胜北忍不住想道,这世上真的是有天才存在唉。

    他想起还没问小孩的名字,庄容问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只见这孩子挺胸凸肚,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在下宇文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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