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这扇厚重铁门,仿佛与世隔绝,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铁门在身后关上了。

    吱……呀……摩擦之声听得人牙齿发酸,然后是重重的哐当一声。

    这是不打算让自己出去了么?

    侯胜北淡然一笑,打量四周。

    只见两旁是一间间囚室,每间都是阴暗潮湿,肮脏不堪,一股发霉臭味扑鼻而来。

    里面的犯人看到有人过来,或是喊冤,或是咒骂,或是毫无反应,还有的扑在栅栏上,尽力伸长手臂,想要抓住点什么。

    “还有力气喊冤咒骂的,多半是关进来还没多久。等到待上数月,就会宛如行尸走肉,麻木不仁了。”

    柳庆解释道。

    ……

    “到了,尊使请进。”

    侯胜北一看,虽然他以前从未来过这种场所,也马上知道这是一间刑室。

    靠墙边竖着几根一人高的十字木架,火炉上架着烧红的烙铁,皮鞭竹板、夹棍拶指等,还有许多种他不认识的刑具,多是染着黑红色的痕迹。

    他历经战场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留下的颜色。

    嗯,还堆了几个土堆,以前自己拿这个吓唬过麦铁杖,这算是一报还一报吗?哈哈。

    柳庆一直在观察侯胜北的神情,没有看到一丝胆怯恐惧,看来只是摆出架势,震慑不住此人。

    他招呼侯胜北在一张桌前坐下,便有几个刑吏上前伺候。

    柳庆吩咐道:“把天字六号房的犯人带上来。”

    侯胜北心头一震,面上不动声色,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柳庆已经发现了什么?

    他不去多想,顺口问道:“这天字六号房的犯人,只怕就是潘氏了吧。”

    柳庆玩味地看着侯胜北的表情:“是啊,尊使喝惯了她泡的茶,还是请来一叙的好。”

    他补充说道:“江南居的后院三楼有五间房,第六间是潘氏的账房,如今她关在这籍坊狱的天字六号房也是缘分。你猜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无非是暗格的那些情报而已。

    侯胜北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啊?”

    “当然是我朝的机密信息了。”

    柳庆不经意间抛出一句:“对了,有人看到尊使进过这个房间呢,请问是有何贵干呢。”

    是自己哪次没注意,被监视的侯官看到了?

    侯胜北心念电转,是承认,还是否认?

    承认了,后续如何解释理由。

    否认了,对方举出实证,如何辩解?

    他嘴上先是否认道:“无稽之谈,我怎么会进潘氏的账房?”

    柳庆也不与他争辩:“这個容易,届时让尊使回想起来便是。”

    此时刑室的门被推开,时隔多日,侯胜北又见到了潘氏。

    只见她穿一身赭色囚衣,双手被木杻铐在一处,双脚戴镣穿环相连,一步步艰难地挪动进来。

    两个高大的刑吏左右架着潘氏的双臂,几乎拖得身材娇小的她双脚离地。

    到了一个木架前,刑吏解开木杻,将她双臂展开,手腕牢牢绑在木架上。又将粗绳在她颈部腰部绕了几圈,逼迫潘氏只有抬头挺胸,一身曲线尽露无遗。

    现在潘氏除了双腿能带着沉重镣铐,踢蹬两下之外,浑身难以动弹。

    柳庆摇头叹息道:“女子进了虎穴,尊严和贞洁是别想保住了。”

    他大喝一声道:“潘氏,你看看谁来了,还不招么?”

    潘氏清秀的脸上倒没有伤痕,咯咯笑道:“这位是谁,原来是南朝来的小郎君,你也来看我受刑么?”

    嘴里说着话,竟是抛了个媚眼给侯胜北。

    柳庆叹息道:“我朝仁慈,前年新颁大律,废除了大枷之刑。要是换了前朝,以你谋叛之罪,百斤大枷长一丈三尺,喉下长一丈,通颊木各方五寸,就架在这细脖子上了。你和这位尊使的关系,还不一五一十招来。”

    “关系?我倒是想和这位尊贵的小郎君有些关系。”

    潘氏叹了口气:“可惜人家看不上我这庸脂俗粉。”

    “是吗?我手下的侯官可是来报,去年九月丁巳,这位尊使进了后院,随后你就送茶去了呢。”

    柳庆眯起眼睛,缓缓道:“根据账册,那日楼上的五间房可都是满的,请问这位尊使去了哪里呢?”

    侯胜北听到此处,知道早在去年这时候,潘氏的身份可能就已经暴露,一举一动受到了侯官的监视。

    幸好之后自己随杨坚东征,又前往塞上,没有再去过江南居,不由暗叫侥幸。

    自己那天确实是去了后院三楼,潘氏会怎么解释呢?

    “嘻嘻,那一天啊。我见小郎君喝了点酒,就骗他说有房,想趁醉勾引一下。没想到他老实的很,吓得赶紧跑了。”

    潘氏被牢牢绑在木架上,却彷佛没事人一般说道。

    “柳大夫,你如果说的是去年九月丁巳,我倒是记得。”

    侯胜北见说出具体日期,那日他匆匆发下指令,没有逗留就去和突厥使者打了一架。

    “那天是大野昞升任唐国公,我等为他庆祝。喝多了几杯,想去江南居歇息片刻。正如潘氏所说,马上就走了。而后还在集市和突厥使者起了冲突。柳大夫觉得有问题?”

    确实,前后都有迹可查,这理由也说得通,确像是在喝醉之下的所作所为。

    “没有问题,尊使洁身自好,老夫佩服。”

    柳庆面无表情道:“潘氏你既然水性杨花,想必也不会在乎面子。来人,笞二十。”

    笞刑乃是褪去下裳,以竹板击打臀部。

    比起身体上的损伤,对女囚的羞耻心更是损害极大,何况还是当着一群男人行刑。

    侯胜北不禁想捏紧拳头,往柳庆的鼻子上招呼过去。

    却听潘氏放声笑道:“数日以来,这几位兄弟早就好好招呼过我了。十多年前在江陵,老娘更是被你们这群北周畜生糟蹋过,怕你何来。”

    柳庆皱眉,没想到潘氏居然是有这等经历,看来笞刑未必能起到效果。

    不过话已出口,两个刑吏的神情,也没有露出一丝惭愧谢罪,彷佛习以为常一般。

    身材高大的刑吏轻松地将潘氏从木架上解下,按倒伏于木凳之上,一把扯去下裳,露出白花花的臀肉。

    潘氏也不挣扎反抗,任由身后竹笞击打啪啪作响。

    她昂起头,注视面前的两名男子,仿佛受刑不住,缓缓摇头。

    她用被木杻铐住的双手轻击凳面,一下,两下。

    稍候片刻,又是一下,两下。

    扣桌两下,示意无事。

    侯胜北心中一阵酸楚,他和潘氏仅限于接头时的三言两语,并无任何深厚私交。

    然而此时正在熬刑的这名女子,却努力向他表示无事,不会泄露他的身份。() ()

    这份家国大义,实在令人钦佩。

    突然间,他对卧虎台其他素未谋面,和潘氏一样在虎穴狼窝中周旋的人员,由衷地升起一丝敬意。

    柳庆心硬如铁,待行刑完毕,吩咐道:“来,再给侯公子倒杯茶吧。以后他多半喝不上你泡的茶了。”

    潘氏艰难起身,知道是自取其辱,也不求刑吏归还下裳,拖着双腿挪到桌旁。

    她双手提起茶壶,便要向侯胜北的杯中倾去。

    柳庆此时掏出一张纸,念道:“潘氏,真名何盼儿,荆州人士,年二十八。”

    潘氏的手一抖,一些茶水溅到了桌上。

    “已嫁,无子,有一夫,名李珲。”

    “前朝恭帝元年,攻克江陵时,李珲随军至长安。见在……”

    柳庆顿了一下,看着潘氏的表情:“地官府司农上士所属耕田劳役。”

    柳庆盯着潘氏,神情满是和善:“你若是如实招供,我保证免他奴籍,让伱们夫妻团聚。”

    侯胜北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柳庆抛出的这个诱惑,潘氏还能抵挡么。

    “李珲。”

    潘氏,或者说何盼儿,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中充满了思念:“大人,真的可以让我们夫妻团聚吗?”

    “千真万确,只要你说出所有与你联系之人。”

    柳庆看对方似有动心,吩咐准备纸笔,就要开始记录。

    却听何盼儿咯咯笑道:“大人,你倒是说说看,我要怎么才能和一个死人团聚呀?”

    她变了脸色,一口唾沫吐到柳庆脸上:“我死里逃生到长安寻夫,找到的却是一具瘦弱不堪的冰冷尸体。你那张纸上,唯有最后一句,写的只怕不对吧。”

    柳庆抹去脸上的唾沫。

    他知道今天的审讯已经不会有结果了,挥挥手让把何盼儿带下去。

    两个刑吏过来,架着何盼儿走了。

    只听她曼声唱道:“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声音逐渐远去,终于悄然无声。

    沿着汝河堤岸,采伐那枝条。还没见到我夫君,犹如忍饥在清早。

    沿着汝河堤岸,采伐那余枝。终于见到我夫君,请莫再将我远弃。

    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无尽的折磨和最后的死亡吧。

    但是今日和明吏柳庆的这场对决,何盼儿才是胜者。

    ……

    侯胜北冷冷道:“柳大夫,感谢让我看了一场好戏,还有什么吗。”

    柳庆很快调整好情绪:“尊使不必着急,我还有一事相询。”

    “柳大夫请讲。”

    “尊使前年十月来到长安,到现在已有两载,主使都回去了,尊使为何还逗留不归?”

    “我要是说贵方盛情相邀,依依不舍,柳大夫自然是不信的。”

    “柳某观尊使性格坚韧,胆识过人,长久待在一处,必有所图。”

    “柳大夫,我滞留于此,确有所图。”

    侯胜北的回答爽快,出乎了柳庆意料之外:“哦?”

    “江陵一役,十四万卷书籍毁于一旦。侯某结交士人,收集残留的书籍下落,登记目录成册。为往圣继绝学,是我等读书人的使命,柳大夫以为然否?”

    “原来如此。”

    柳庆像是解开了心中疑问,为侯胜北倒上茶水。

    “我柳庆也是读书人,以茶代酒,敬尊使一杯。”

    侯胜北一饮而尽,见柳庆还是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保持沉默不语,看他还能做什么文章出来。

    稍后不久,便有人来报,献上一个卷轴。

    侯胜北倏地站起,柳庆居然趁着自己离开,派人搜查了他国使节居住的馆舍房间!

    柳庆微笑道:“尊使勿怪,柳某职责所在,也只好得罪了。”

    下属汇报道:“搜遍房间,只发现这卷轴一份书物。”

    柳庆嘴上说着:“奇文共欣赏,尊使不会介意吧。”

    命左右将自己护住,以防侯胜北铤而走险,柳庆拿出数张纸条,手上已是打开了卷轴,细细比对两者的笔迹。

    片刻之后,柳庆摇了摇头,似乎一无所获。

    他终于放弃,不等侯胜北问罪,便是一揖到地:“今日多有得罪,还请尊使海涵。”

    侯胜北见柳庆年近五旬,放低姿态向自己赔罪,气不好发出来,冷冷道:“请问柳大夫还有何见教?”

    “没有了。这卷轴的纸张新旧不一,最早的已有十年以上。”

    柳庆叹道:“柳某双眼未瞎,尊使总不见得十多年前,从垂髫之时就开始图谋我朝了吧。”(^_^)

    他慢慢念着卷轴上的文字:

    “多算胜,少算不胜。无算者,殆。”

    “兵将无拼命死战之心者,殆。”

    “遭逢水火之攻而无备者,殆。”

    “敌军示之不能,不能见破者,殆。”

    “城可攻可不攻,不取善策而恃强攻之者,殆。”

    “……”

    柳庆看到最后一句。

    “倾国之战,不全力以赴,尽其所能者,殆——北周伐北齐无功有感。”

    不由得一愣,把卷轴收好,还给侯胜北,感慨地说道:“尊使将来只怕是不会犯这卷轴上同样的错误了。”

    他低声道:“最后这条,柳某深有同感。尊使以殆见不殆,上了战场必是可怕对手。”

    侯胜北伸手去接,柳庆却没有松手。

    只见他神情变幻,想必是在犹豫是否要扣个罪名,索性就此除掉自己这个隐患。

    就在侯胜北思考如何应对当前局面之时,刑室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杨坚拉着李昞、窦荣定等一干人闯了进来,几名守卫军士无奈地跟在他们身后。

    “侯兄弟,大家都到了,就等你来了开席。你却在这里陪柳大夫悠闲说话,走走走。”

    杨坚一把搂住侯胜北的肩膀,就要拖着他离开。

    柳庆终于放手,微笑道:“尊使高明,杨大将军请便。”

    ……

    侯胜北走出了这座小楼,杨坚似乎说了些什么,他心思不在,随口应付而已。

    冬日的和煦阳光洒在身上,晒得人暖洋洋的,他的心却是感到刺骨冰冷。

    侯胜北知道何盼儿是再也照不到这片阳光了。

    她和萧妙淽最初一样,内心早已是一片死灰。

    这是发生在侯胜北眼前的牺牲,然而卧虎台还有多少密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无闻地死去。

    只要两国相争,这样的牺牲就无可避免。

    侯胜北暗暗发誓,他会珍惜每一条染着鲜血的情报,在战场上让敌军十倍、百倍、千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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