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前往建康,辅佐陈顼参与争龙,侯胜北一时不能做出决定,须得从长计议。

    他转而担心起荀法尚的安全,柳庆已经注意上了这边,很可能对新来到的南朝使节进行监视。

    对此荀法尚淡淡一笑:“毛参军早有安排,颍川荀氏也另有门路,无须你来交接引荐,只要把这边的情况加以说明即可。”

    “然后就赶紧回家去吧,你儿子都快会走路了呢。”

    荀法尚不经意间,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

    “是儿子?”

    侯胜北得闻,涌起一阵身为人父的喜悦。

    荀法尚点点头:“安成王怕你家里出事,派了一队人马暗中护卫,定期汇报给毛参军的。”

    陈顼还真是……

    侯胜北心中的天平,向着某一侧倾斜了一些。

    他收回思绪,把北周这边的情况,重点在于关陇子弟的性格喜好,彼此之间的人际关系,以及需要注意的人物,特别是柳庆,做了着重说明。

    嗯,还有记得定期接济徐文盛的夫人、徐敬文母子。

    等到全部讲完,屋外天空已经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你这两年还真是不容易。”

    荀法尚听完不禁感叹,侯胜北最后能够侥幸得免,半数是巧合运气。

    侯胜北淡淡一笑,他早已不是数年前,在阿父羽翼庇佑下的稚气少年了,学会了将吃过的苦,埋藏在心底深处。

    是该回去看望阿母、小秘、小亶,还有妙娘了。

    孩儿一岁多了,还没见过自己这个父亲,也不知道长得像谁。

    压制了良久的思念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子喷涌而出,迅速占满了他内心的每个角落。

    ……

    虽然是归心似箭,几位好友还是要一一告别。

    知道他要回国,最不舍的自然是杨坚。

    “侯兄弟,此去不知何日再见。干了此杯,莫忘北周还有个只年长你一天的兄长。”

    “大哥,在长安承蒙你照顾。若是哪一日你来南朝,必尽我所能,全力款待。”

    “好,就凭兄弟你这句话,我杨坚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南朝看看。”(^-^)

    下一句话,两人几乎同时说出口。

    “珍重!”

    座下换成了杨坚赠送的北地良驹,侯胜北拱手抱拳,一行往南去了。

    来时四人,归去只剩三骑。

    距离过年只有不到二个月,三人都想在年前赶回家乡,商量之后昼夜兼程。

    南下之路,出武关到襄阳这段和去时相同,路途千里。

    过了襄阳,沿汉水南抵江陵,再折向东南过巴陵,就进入了南朝的国境。

    然后入湘江经长沙、桂阳、到了临武,沿途水路两千里。

    登岸,剩余的五百里陆路,就是有名的西京路了。

    正是通过这条修建于五百年前的古驿道,岭南的佳果、南海诸夷的贡品,跨越千山万水运去了大汉的都城长安。

    杜之伟当初讲过,海南诸国自汉武帝以来皆朝贡。到了汉恒帝时,大秦、天竺亦由此道遣使贡献。

    各国朝贡之路必由海路至广州,后翻越南岭至中原。

    梅关古道难行,桂阳太守卫飒开凿的这条西京古道,使朝贡与交流更加方便快捷。

    现在,侯胜北也要沿着这条西京路,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见到日夜思念的亲人了。

    ……

    五百里彷佛转瞬即至。

    张泰和麦铁杖都是始兴本地人士,各有去处,

    麦铁杖先和他告别,去寻旧日伙伴快活,相约赴京时再一起出发。

    侯胜北把张泰送回庄上,已是夜晚,一轮明月高悬。

    问起今后打算,张泰说要多生几個儿子,过继一个给兄长一房继承宗祧。

    好好地诗书教育子弟,说不定将来能够成为官宦世家,培养出来一位宰辅、能臣、诗人哩。(注)

    张泰又想了想,梅关人苦峻极,要是后代有这个能耐,把大庾岭凿通开路,那可是造福岭南之事。

    “少主。”

    张泰还是用旧日称呼:“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仰望这轮海上新生明月,当与少主天涯共此时。”

    侯胜北轻轻握住他的伤臂,诚心诚意祝祷道:“你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

    侯胜北只剩单人独骑,他有些近乡情怯。

    这两年他压抑自己的感情,不把内心真实所想展露于外,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

    现在即将见到家人,应该怎么打招呼,做出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呢?

    结果这些担忧都是多余的。

    侯胜北一路翻过猴子岭、五里桥、梯云岭、腊岭、石门坳,行完最后五十里路程。

    当他望见熟悉的家乡山水,望见那个已经牢牢烙刻在内心深处的倩影。

    萧妙淽笑靥如花,向他招手,一如别时。

    侯胜北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策马扬鞭,奔上山坡。

    佳人入怀,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

    良久,激荡的感情稍稍得以舒缓,两人这才分开,端详彼此。

    萧妙淽布裙荆钗,脸庞多了一分圆润,闪着母性的柔和光辉。

    她的肤色仍然晶莹白皙,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纹。

    侯胜北则是历经风霜,比实际年龄更为稳重成熟。

    如今两人站在一起,倒是侯胜北看起来更为年长一些。

    此时家里众人得信,都来到门外。

    侯胜北望向阙别已久,再次相逢的亲人们。

    三弟侯秘已是十五岁的少年,英气勃勃,和自己当年颇有些相像。

    四弟侯亶还只有六岁,由庶母带着,怯生生地给兄长见礼。

    还有一个更小的,一岁多的孩子,侯夫人抱在怀里。

    他看向萧妙淽,见她点点头:“去年四月生的男孩,只起了小名,叫做念北。”

    侯胜北向母亲见礼,伸手接过孩子。

    他小心如同捧着珍宝,小孩也不怕人,咯咯地笑起来。

    侯胜北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为人父的感觉落到了实处,怎么看都不觉得够。

    众人非常体谅他的心情,静静地等候在旁,看着这对父子。

    侯胜北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招呼道:“大家都进去吧。”

    嘴上这么说,手中却抱着孩子,挪不开眼神。

    大家都笑了起来,两年分别带来的些许生疏,登时烟消云散。

    侯秘调侃道:“我大哥有了儿子,阿母和媳妇都不要了。”

    “胡说八道。”() ()

    侯胜北想摆出长兄的架子,不知怎的又有些心虚,看了萧妙淽一眼,见她也抿嘴轻笑,慌慌张张地道:“都要,都要。”

    这哪里还是久经训练,意志刚强的卧虎?

    漂泊二载,归来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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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祭了阿爷、阿嫲、阿父,当晚的家宴喜气洋洋,比平日更增添了许多热闹。

    夜深人静,哄得孩子睡下。

    侯胜北迫不及待说道:“妙娘,我在长安见到了萧大圜……”

    他正要讲述萧大圜的近况,拿出简文帝的文集。

    彷佛少年献宝。

    萧妙淽轻轻伸手,掩住了他口:“当郎,来日方长。大圜的事情,日后再说不迟。”

    侯胜北听得最初四字入耳,顿时轰的一声,浑身热血沸腾,冲到了顶门。

    一时间,他再也无暇去想别的,双目泛赤,鼻喘粗气。

    萧妙淽见他形貌突变,惊问道:“当郎,妾身刚才说错了什么吗……呜呜”

    ……

    二人倾诉别情,少不得久旱甘霖,抵死缠绵一番。

    待到云收雨散,已是夜半三更,侯胜北粗糙的大手,仍然不舍得离开萧妙淽滑腻的肌肤,轻抚道:“妙娘,辛苦你了。”

    萧妙淽扑哧一笑,从进门开始,不知已经是第几遍听到了,当郎你只会说这句话么。

    侯胜北感叹道:“我知道这两年以来,不是辛苦二字可以简单形容。可是竟说不出更多感激言语。”

    萧妙淽满足地伏在他怀中:“辛苦倒没什么,有孩儿在,日子也不难熬。只是你不在,毕竟常怀不安。现在伱回来了,心中不知为何就安定了许多,感觉有了倚靠。”

    侯胜北闻言,抱紧萧妙淽,挑起她下巴,仔细欣赏新承雨露的红润娇颜。

    萧妙淽也抚摸着他的脸颊,北方一行,侯胜北的脸庞轮廓线条更显刚毅,叹道:“你这两年想来也不容易,我的小弟终究是长大了。”

    侯胜北坏笑,握住她丰腴之处戏弄道:“那是,刚才不知道是谁,求饶叫哥哥来着。”

    萧妙淽大羞,锦被翻起红浪,两人又是一阵嬉闹。

    等平静下来,侯胜北道:“我想给孩儿起名长安,一来是我在长安期间所生,二来希望他长久平安。你意下如何?”

    “侯长安。”

    萧妙淽念了两遍,觉得这个名字甚好。

    富贵荣华,都抵不上平安是福。

    她妙目凝视侯胜北:“可是当郎,你还是要去建康,是么?”

    侯胜北知道瞒不过萧妙淽。

    自己愿意去北朝为谍,又岂是甘于平淡,在乡间度过余生之人。

    只是先前去往北周,风险集于自己一身。此番前往建康,则是搭上全家性命。

    这些天来的纠结不解之处,正在于此。

    “当郎,遇事不决,先问本心,你想去吗?”

    答案是肯定的。

    “有些人欠下的债,不可不还。”

    侯胜北的回答中带了一丝杀气。

    “当郎,那你清楚自己为什么想去吗?”

    侯胜北扪心自问:是啊,自己为什么要冒这等风险,卷入皇室的权力纷争呢?

    是为了有朝一日,向陈蒨、陈伯茂、蔡景历、韩子高之流讨回一个公道?

    是为了眼下三国鼎立,局势波谲云诡,幼主难以承担起国之重任?

    是为了阿父当年那句:只要安成王有志北上,我侯氏一族,任由差使!?

    最后,安成王陈顼其人的印象,浮现在他的脑海。

    “安成王此时正在用人之际。”

    侯胜北喃喃道:“可能这就是天之降大任于斯人吧,就和阿父当年遇到陈霸先一样。”

    “当郎,要是阿公仍在,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阿父一旦决定,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还有什么可以疑虑的呢?如今你既为侯氏家主,一族自当荣辱与共,生死相依。”

    是啊,难道因为旁人说不要去,自己就会放弃吗?

    若问旁人意见,徒然乱了自家本心而已。

    侯胜北得萧妙淽点破迷津,心下感激,再次抱紧了她。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争龙之事凶险,你们还是待在此地。等局势稳定了,再来接全家团聚。届时我必定请安成王赐婚,给妙娘你一个名分。”

    虽知一旦败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有些话还是必须要说。

    “当郎,你既然下定决意,万事小心。”

    萧妙淽柔声叮嘱道:“至于公主之贵也好,叛贼之妻也罢,都是过往云烟。旁人如何看,我已经不在乎了。你有这份心便可,不必强求。”

    两人絮絮叨叨,不舍得入睡,一直说到天色渐明。

    小长安醒来不见母亲在身边,哇哇哭了起来。

    两人这才匆忙起身收拾,围着孩子忙碌起来。

    ……

    侯胜北早晨先去给阿母请了安。

    他如今得了闲暇,在自家故宅里东转转,西看看。

    这里有他幼年的无数回忆,只是转眼十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侯胜北的心情再不是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了。

    走出大门,看到三弟侯秘牵着马准备外出,侯胜北不禁莞尔一笑。

    自己当初这个年纪的时候,可不也是成天想着骑马遛弯么。

    他们兄弟相处的时间不多,此时来了兴致,便想一起跑上一圈,展示在北朝学到的马术,好生指点一下这个弟弟。

    正要上前搭话,却见侯秘并不是一个人,身边陪同的还有一名老者。

    侯胜北对这位老者依稀留有印象。

    九年前,在建康大战北齐军时,就是他戴着铁面,和阿父一同,仅以十三骑突击敌阵。

    四年前,二弟坠马身亡,阿父遣他带领一什亲卫回乡报丧,此后就一直留在三弟身边。

    如今老者已经是六旬中间的年纪,仍然精神矍铄,身材挺拔魁伟,相貌更是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英俊帅气。

    注意到他的目光,侯秘介绍道:“这位是杨伯,阿父安排他在我身边。这几年一直多得照顾,现在是杨伯在教我骑术。”

    侯胜北一听是阿父的安排,心中更是好奇。

    当初侯安都给他安排了萧妙淽陪读,那么这位负责护卫和教授侯秘骑术的杨伯,又会是什么来头的人物呢?

    老者露齿一笑:“老夫名为杨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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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对照》

    临武:今临武县东十五里古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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