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以西是一片广袤大地,名为西洲,此处土地贫瘠,风物迥然,唯一的西洲王室管不住广阔辽原中的游牧部落,导致中原与西洲边境战乱频发。

    豊朝无需知道是哪个部落劫掠,只归罪西洲,但西洲王后所属丹蚩部落骑兵凶悍,几近所向披靡,一旦正面开战必引生灵涂炭,而国至中代,难免将士多贵氏,恐战败伤颜。又因豊朝不止西洲一个敌人,方才容忍至今,甚至有朝臣又一次提出了和亲之策。

    帝王沉吟,大笔一挥,许出太子妃之位,以作诚意,或称恩德。

    此时的西洲王室尚对此一无所知。

    王城外是漫天黄沙,烈日当空,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照地无所遁形,也烤问着“有情人”的爱情。

    曲小枫踢着脚下的石子,无聊地左顾右盼,她在等她的心上人。等待虽然煎熬,但这是她平生最想要的自由与爱恋,心中少女怀春的幽思与遐想如夏日凉风,使得她不但不觉得不耐,甚至不觉得烈日燥热。

    日至高天,树影愈短,一个时辰晃然而过。

    阳光给她红色的纱衣镀上一层金光,整个人越发浓烈地像火一般,昭示着无限生机,但现在,这生机也渐渐显出了颓势。

    阴影处的白马伸展脖子,低鸣一声,小姑娘当即看去,入眼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仍是空旷无迹的沙漠。

    她失落回头,却又忽然斜着身子向前探去,远处的胡杨林有一抹不属于沙漠的色彩。

    金黄色的树叶铺在黄沙上,每踩一步都能听到沙沙的碎裂声,曲小枫看到繁茂的胡杨木下是一个晕倒的女子。

    一身浅粉色麻布裙衫,发丝凌乱,但当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在她的手臂上,莹白剔透,竟比水晶盘中的葡萄还要诱人。

    曲小枫被晃了眼,拿水袋的动作也带上了往日没有的小心。

    甘泉入口,女子长睫微动,缓缓睁开双眼。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竟让七分颜色也作了十二分。

    像是微凉的秋风,萧瑟落寞,又像是凌冽的寒风,刮骨断肠。她一睁开眼,便让单薄的书页成了厚重的巨著,让曲小枫呼吸一滞,连心也跟着颤了颤,只想,石窟壁上的仙女活过来也不过如此了。

    她不由地放轻了声音,问道:“你还好么?你是不是中原人?怎么会一个人到西洲,你的家人呢?”

    单纯的西洲九公主并不知道,她面前的人虽面若神妃,心肠却已然黑了个干净。

    她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因此转了个弯,谁也说不准是好还是坏,只待到了那时,由她自己评说。

    此时此地的另一女子并没有曲小枫的好心情,她恍见远处大漠飞沙,又见眼前少女明眸善睐,宜嗔宜喜。

    沉默了片刻,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但比起欣喜与错愕,她心中更多的是警觉与惊惧。

    花无缺不可能留自己的命。

    哪怕烈日炎炎,地牢的冰冷依旧如蚀附骨,毒素蔓延全身的痛苦与被倾慕的人算计致死哪一样更难过些?

    还有……唾手可得却失之交臂的皇位。

    念及皇位,女子怒由心起,她自认为自己待花无缺不薄,为他机关算尽,又许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夫之位,难道真因一个已死的铁心兰,就非要取了自己的性命不成?

    “你还好么?你是不是中原人?怎么会一个人到西洲,你的家人呢?”

    思绪被小姑娘清脆微甜的声音打断,女子心中顿生杀意,但她对貌美者总多几分偏爱,生生忍住了出手的冲动。

    何况,她从未听过西洲,自己的内力又凭空消失了许多,自己为何活下来、如何活下来还是一个迷,这个红衣小姑娘是她了解新世界的途径……

    便暂且……留她一命。

    定下主意后,女子佯装才缓过神,看向曲小枫的眼神充满戒备,如同遇到猎人的幼兽环顾四周,紧紧靠着身后的胡杨木,惶然道:“西洲?我到了西洲?”

    她演戏向来不错,骗得了心思深沉的帝王,也骗得了智谋无双的花无缺一行,因而并不担心这个看起来就单纯的小姑娘会怀疑。

    曲小枫的腿已经蹲得发麻,心里也为她的躲避生出了委屈,但看她无助的模样又自顾找好了理由,于是声音愈加轻柔,“这里是西洲王庭附近。你别怕,我是西洲的九公主曲小枫,不会伤害你的。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我让父…阿翁帮你。”

    “你真的…愿意帮我?”

    女子眼中盈起薄雾,声音微颤,越发惹人怜惜。

    曲小枫当即道:“帮人帮到底,我既然救了你,就一定不会抛下你不管。”

    胡杨叶被泪水浸染出泥土的深褐色,女子垂下眼眸,娥眉微蹙,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良久,才缓缓道:“我叫…江玉燕,原本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虽不富裕却也自得其乐,可谁曾想母亲不幸离世,遗命让我进京寻找生父。但我进京后才发现生父早已娶妻,且因正妻凶蛮,我虽为府中小姐却不如门房柴狗,人人可欺、人人可辱。”

    曲小枫也跟着气愤,她问道:“那你父亲呢?”

    江玉燕抚着无暇的面容,道:“他不仅对此视若无睹,甚至为一己之利,毁我容貌、伤我性命。我虽最后侥幸得救,却又被嫡母卖入青楼…”

    一字一句,似杜鹃啼血,女子苍白的面上燃起枯枝遇火的红,她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无尽的幽怨与痛苦。

    对于江玉燕而言,事实就是这样,她不觉得自己在撒谎,幽怨与痛苦自然也不是伪装。

    真实的情绪最动人。

    曲小枫红了眼眶,她看着江玉燕,认真道:“你和我一起到我阿翁那去吧。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江玉燕一怔,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好骗,却只垂下眼眸,微微摇头,道:“九公主,玉燕不过一个孤女,救命之恩已是难偿,怎么能再给你添麻烦。”

    曲小枫认定她可怜又善良,忙道:“一点也不麻烦。你也不用叫我九公主,叫小枫就好。”

    江玉燕见好就收,眼波流转,如春风秋水,轻声道:“若不嫌弃,叫我玉燕便可。”

    曲小枫被那眼神看得心颤,陌生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清了清嗓,见中原的江姑娘担忧地看着自己,颇有几分心虚地转移了话题,问道:“我今年十八,你呢?”

    江玉燕看着自己身上的麻衣布衫,像是有些恍惚,她道:“我上京寻父时,二十有五。现在只过了半年……”

    中原的江姑娘的故事并没有说完,她杀姐弑父,无论是敌人亦或是朋友,只要有碍于自己均毫不留情,凭借聪敏解开六壬神骰,骗得满江湖的人,从弃子到宠妃再到新君,除了入宫前,她再没穿过这般寒酸的衣衫。

    难道自己不仅到了陌生的地方,连身体都回到了刚入京时?

    曲小枫只当她是为经历伤感,心中愈加怜惜,道:“我可以叫你江姐姐吗?”

    江玉燕愣了愣,没有回答。

    曲小枫见她眼中似有怀念,好奇道:“你是想起了什么人么?”

    九公主向来被捧在手心,性子也是直爽,若是平常人见此都该扯开话题,以免惹别人伤感,她却直愣愣地把伤疤揭开。

    好在江玉燕本不觉得这是什么伤疤,只觉江玉凤本来可以活,可惜偏要挡自己的道。

    她的眼神落向远处,声音也飘渺起来,道:“我也有个姐姐,她既善良又美丽,处处护着我。”

    曲小枫又问:“那她人呢?”

    江玉燕的目光中似乎有了悲伤,又像带着恨意,道:“她死了。”

    她的确恨,恨江玉凤不识好歹。

    不过此时这番样子却是为让面前的小姑娘对自己少几分戒备防范。

    对上江玉燕的目光,高墙里的小公主,蜜罐中的曲小枫生平第一次为自己总想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感到后悔,咬着唇,喃喃道:“抱歉。”

    江玉燕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笑容却明显淡了下去。

    曲小枫不知道该如何挽回,心里急切地想着话题,却只得恹恹地发现,自己果然不会说话。

    不远处传来高喊公主的声音,伴着骏马嘶鸣。

    很快,一个高鼻虬髯的大汉与四个红脸小兵到了跟前,大汉声如洪钟,道:“公主殿下,请随我等回宫。”

    小姑娘才升起的情绪瞬间被更大的失落掩盖了,她表情僵在脸上,垂下头,对江玉燕道:“对不起,我没法带你去阿翁那了。”

    她说完道歉,忽然觉得有歧义,连忙补充道:“但你放心,我不会抛下你不管。”

    如同理所当然。

    江玉燕这一生中听到过许多次类似这样的承诺,大多数是床榻之上皇帝被她哄得高兴说的,还有一部分是刘瑾这些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效忠。

    但这样无缘无故还这般认真的,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曲小枫说的,第二次还是曲小枫说的。

    江玉燕没有说话,但还记得自己在伪装落魄中原女子,柔柔地笑了笑,而后点头。

    曲小枫见此,方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高鼻大汉,说道:“我只是出来散散心,正要回去。”

    高鼻大汉应声道是。

    曲小枫又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大汉道:“是顾剑师父说的。”

    曲小枫的脸色一白,白得像被移花接木吸走功法的人,但她没有任何内力,只有如火炙热的爱。

    江玉燕眼神正扫过一个红脸卷发的小兵,眼里泛起笑意,她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个小兵并非真容,而是用了很高明的易容术。

    看来这个地方和她生活的地方相差不多,也许不过是和花无缺一般流落到更远的国度了。

    不过,自己这副打扮却仍未找到缘由。

    江玉燕不觉得花无缺有心思和自己玩这么个无趣的有戏。

    她正想着,忽注意到曲小枫的神色,眼底的笑意更深了,虽然是陌生的地方,不过还好有这个身份高贵的小姑娘,而她现在已知道该如何完全掌控这个小姑娘了。

    与不知道如何讨人喜欢但本身便让人欢喜的小公主相比,坎坷身世的江姑娘明显更清楚如何相处能让人放下心防。

    至于喜爱,虽然花无缺一门心思只喜欢铁心兰,即便她杀了那个女人,他也仍不愿看自己一眼,但坐拥三宫六院的帝王不也拜倒在她的裙下。

    让一个小姑娘心甘情愿听自己摆布也不过如是,念及此,江玉燕便佯装担忧地看向曲小枫,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小枫?”

    曲小枫转过头看向她,江玉燕发现小姑娘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也红了,不再笑,声音是不加掩饰的低落,“江姐姐,我们回去吧。”

    大汉柔和的眼神移到江玉燕时忽然变得犀利,但他又看了看曲小枫,没有说话。

    二人上了马,那个卷发红脸的小兵才敢抬眸看向她们,暗道:“西洲王室的宝贝不是东西而是公主,而这公主身边不仅有个剑客,竟又多出个内力深厚的女人,原先打探的消息可没有这一部分,大智大通莫不是耍我玩呢?这一趟必定要不顺利了,但若是不战而退实在有损我偷王之王的名声。”

    他正犹豫不决,忽然瞄到沙丘底下躺着一个因失血过多而昏厥的男人,但他看见了远处行来的马车,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再看向男子的眼神变得怜悯,但只摇摇头,也策马而去。

    这位自称偷王之王的男子显然是与马车的主人相识。

    马车上坐着一个女人,外面很热,里面却像春日,她习惯性地拿出腰间的荷包,上面的刺绣很精致,但因为常被摩挲而变得有些毛糙。

    她看了片刻,忽然深叹一声,因为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马车停在了晕厥的男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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