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宫内,轻纱幔帐低垂,香炉中袅袅升起檀香游丝,一派宁静祥和。

    令婕妤斜倚在铺着锦缎软垫的贵妃榻上,蜜合色的袖口边儿绣着数枝玉兰花。乌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令婕妤肌肤胜雪,眉眼间难掩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娇羞。

    听得殿外传来通禀,坐在绣墩儿上的宜妃连忙起身,领着众人行礼道:

    “妾身参见皇上。”

    沈韫珠跟在裴淮身后进来,见殿中已有不少嫔妃闻讯而来,便朝宜妃等人福了福身。沈韫珠觑着方岚的位置,悄悄朝她那边儿挪了过去。

    “免礼。”

    裴淮走到近前,轻覆着令婕妤搭在锦被边儿的手指,替她重新掖好被子。

    “不必起身。”

    裴淮掀起衣袍落座,目光落在令婕妤身上。语气虽温和,关心却仿佛流于表面,没什么格外的欢欣。

    “爱妃身子可有不适?御医怎么说?”

    令婕妤羞涩一笑,轻轻抚摸着小腹,柔声道:

    “回皇上,御医说妾身遇喜已近三月,腹中孩儿一切安好。”

    沈韫珠闻言,顿时与方岚对视了一眼。现下淑妃仍在禁足,令婕妤这胎来得可真是时候。

    等过了头三个月,令婕妤的胎象便能稳固下来。届时又有宜妃帮衬,想来会比旁人稳妥许多。

    宜妃立在裴淮身侧,温婉笑道:

    “令妹妹这胎怀相极好,日后定能为皇上平安诞下龙子。”

    沈韫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宜妃。听说宜妃与令婕妤素来交好,如今令婕妤有孕,宜妃瞧着倒像是真心实意地替她欢喜。

    但人心隔肚皮,这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

    “可不是么,令婕妤有孕辛苦,皇上也要多陪陪令婕妤才是。”

    冯才人掩唇笑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沈韫珠,语气微妙。

    方才众人都瞧见,沈韫珠是跟着圣驾一起来的。想也知道,皇上之前又是在陪沈韫珠。

    沈韫珠如何听不出冯才人的弦外之音。令婕妤初初有孕,裴淮的心思恐怕要分些到她身上。

    沈韫珠这个新晋宠妃眼看着要被抢了风头,不知还能再风光到几时。

    沈韫珠神色不变,仿佛并未将冯才人的挑衅放在心上。

    “令姐姐有孕是喜事,皇上何不赐些恩典,刚好凑个好事成双的意头。”

    沈韫珠福身进言,识大体地为令婕妤讨赏,让想看笑话的宫妃都讪讪闭了嘴。

    随后,沈韫珠状似不经意地抬手,抚过发间的牡丹花簪。众人留意瞧清,登时眼红不已。

    当年淑妃惦记着那几匹凤穿牡丹纹蜀锦缎子,明里暗里同皇上要了好几次,也没见皇上松口。如今沈韫珠承宠才几个月,竟就哄得皇上送了她牡丹花形制的首饰。

    裴淮深深看了沈韫珠一眼,自然瞧见了她的小动作。方才在船上时,没见沈韫珠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裴淮还以为她不知道送簪的含义。

    裴淮微微勾唇,这女子怕是面上装得冷静,心里早就乐开花了罢。

    “令婕妤久侍宫闱,温恭懋著。如今又有身孕,理应封赏。”

    裴淮压下唇角的笑意,思忖道:

    “传朕旨意,晋令婕妤为令容华。”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艳羡地向令容华道贺。如今淑妃失了圣宠,令容华此番若一举诞下皇子,日后未妨不能争一争那六宫之首的位子。

    沈韫珠斗败淑妃,如今看来,却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夜色已深,朕便不打扰爱妃歇息了。”

    裴淮温声叮嘱令容华好生养胎,又转头看向众人,

    “你们也都散了罢,等令容华身子好些了,再来探望。”

    “是。”

    等裴淮起身离去,众人跟着说了些场面话,便都依次告退。方婕妤驻足等了会儿沈韫珠,准备和她一同离开景安宫。

    方才在殿里,二人不便叙话,此时才有机会互相道了晋位之喜。

    “皇上可说要你搬去哪儿了?”方岚含笑问道。

    眼下长乐宫里还没有主位宫妃。长乐宫又正好挨着方岚的寝宫,方岚本以为能和沈韫珠住得近些。

    提到这个,沈韫珠不禁苦笑,凑近些在方岚耳边,遮着唇低声回答:

    “重华宫。”

    方岚闻声怔住,反应过来后笑意更深,点头道:

    “是了,那处合该是妹妹的。”

    沈韫珠闷闷不乐地努了努嘴,望向方岚温柔带笑的双眸,抱怨道:

    “可是……”

    “方婕妤留步。”

    沈韫珠的话还没说完,姜德兴去而复返,面带笑意地拦住方婕妤,禀道:

    “婕妤娘娘,皇上宣召。”

    方婕妤看了眼身旁的沈韫珠,又看向姜德兴,不解地问道:

    “皇上宣的是本宫?”

    “是。”姜德兴躬身确认,抬手请方岚过去。

    顺着姜德兴手指的方向看去,宫门口的确是裴淮的身影,只是在夜幕下瞧不清裴淮的神色。

    而裴淮眯眼望着沈韫珠那边儿,赫然是心情不悦。当日赏花宴时,沈韫珠便是和方岚待在一处。前些日子去方岚宫里吃酒,今儿个又在和方岚说话。

    说个话而已,有必要鬼鬼祟祟地凑那么近吗?

    裴淮狠狠皱眉,也不等方岚跟过来,径自登上了轿辇。

    方岚意识到裴淮许是有事交代,便侧身同沈韫珠道别,步履匆匆地随姜德兴过去。

    -

    沈韫珠带着画柳离开景安宫,一路上都在思索着令容华有孕之事。

    “娘娘,您可是担心令容华会诞下皇子?”画柳见沈韫珠心事重重,忍不住问道。

    沈韫珠摇摇头,轻叹一声:“我并非担心她,而是担心我自个儿。”

    沈韫珠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如若她没猜错的话,这宫里藏着个心思极深的狠毒人物儿。

    裴淮当真从未察觉吗?

    沈韫珠回想起当日裴淮问她兵法之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并非随口一问。对于那个潜藏在暗处之人,裴淮应是有所察觉。

    可裴淮既然已经察觉,为何又要放任?

    此人如若不除,令容华这一胎能顺利生产的可能微乎其微。

    沈韫珠倒不关心令容华的死活,只是在裴淮面前交不了差,可就有的沈韫珠头疼了。

    忽然,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假山后转了出来。

    “娴嫔妹妹。”

    来人一身浅绿色宫裙,眉眼清冷出尘,正是容贵嫔。

    如今在众人眼里,容贵嫔还没放下那个没保住的孩子,不去令容华宫里道喜也是情理之中。

    沈韫珠本想着择日约容贵嫔见一面,不料容贵嫔竟同她心有灵犀。

    沈韫珠与容贵嫔并肩绕去了小路,低声赞道:

    “您可真是及时雨。”

    容贵嫔勾了勾唇,道:

    “为何这样说,可是出什么事了?”

    容贵嫔带着沈韫珠走进亭子,留下心腹在外面放风。

    沈韫珠提起赏花宴后被调包过的玉壶春瓶,又同容贵嫔说了自己的怀疑。

    容贵嫔平静地颔首,认同道:

    “赏花宴之事不像淑妃做的,她没那个脑子。”

    “此人心思缜密,还有本事抢在宫正司之前将人灭口,背后势力绝不简单。”

    沈韫珠想起当日情形,不由摇头笑道:

    “实不相瞒,当日我差点以为是咱们做的。”

    容贵嫔闻言却陷入了深思,看上去有些犹豫。

    好半晌,容贵嫔还是决定开口:“近些年来,我能隐隐感觉出,燕都之中仿佛还存在着另一股势力。”

    “但恰如你所言,对方并不简单,我也不敢贸然出手试探。”

    “那依你看,对面是敌是友?”沈韫珠连忙追问。

    “他们似乎……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唯一一次让我感到威胁,是在我怀有身孕的时候。”

    容贵嫔眸光微暗,顿了一会儿才又解释道:

    “其实当日小产并非我一手策划,只是我本就不欲留下那孩子,便顺水推舟,服用了那碗掺入当门子的安胎药。”

    从容贵嫔小产,再到昭宁公主中毒,对方明明可以将局做得更完美些。比如在花房太监屋里留下指向性的物证,顺带拉几个嫔妃下水。

    可对方从头到尾好像不为争宠,只为残杀裴淮的子嗣,故而也并不在乎能否栽赃到其他人头上。

    “莫非他们的目标只是皇嗣?”沈韫珠蹙起眉心,又觉得匪夷所思,“这算什么,难道是同裴淮寻仇?”

    若说是为了让裴淮体验失去至亲的感觉,可也没见他们朝太后下手。

    容贵嫔自然也没想通其中根由,否则方才也不会欲言又止。

    “眼下令容华有了身孕,且看他们会如何动手罢。到时咱们趁机探探对面的底细,但也不必太过勉强,保全自个儿才是最要紧的。还有你殿里那支玉壶春瓶……”

    容贵嫔投去关切的目光,叮嘱道:

    “总之万事小心。”

    “好。”

    沈韫珠从亭子里走出来,总觉得今夜格外暗些。

    抬眼望去,果见乌云蔽月,天不作美。玉楼金阙隐入无边浓墨,只余半截模糊的檐角轮廓。巍峨恢弘的朱红宫体被暗色所笼罩,宛若蹲踞着一头凶猛庞大的野兽。

    夜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沈韫珠踏上狭长甬道,紧了紧身上的云纱罗裙,不由加快脚步。

    天边滚雷乍响,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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