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方才同杨太傅饮了几杯薄酒,此刻半倚在龙凤纹饰的软枕上。右手支着额头,抵在太阳穴上的指节处传来微醉后的温热感。

    步辇还未靠近望月楼,便听得一片惊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乍起。

    裴淮心中一凛,微闭着的眼眸立时睁开,目光透过龙纹绣边的锦帷望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抹淡蓝色的衣角,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紧接着,便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青婵一眼认出了沈韫珠赴宴时穿的衣裙,不由惊骇地禀道:

    “皇上!是主子,主子落水了!”

    姜德兴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一挥拂尘命宫人落辇。

    裴淮心头狠狠一跳,几乎想也不想便飞身跃下步辇。三下五除二地扯下外袍,看样子是直直朝着望月楼下的湖泊而去。

    “陛下!万万不可啊!”

    姜德兴瞧见裴淮的动作,登时大惊失色,连忙抬手去拦。

    可裴淮救人心切,哪里是姜德兴能拦得住的。

    只见裴淮一把挥开姜德兴,怒吼道:

    “滚!”

    姜德兴踉跄着退后,被裴淮阴鸷的眼神吓得狠狠一哆嗦。姜德兴伺候裴淮近十载,都很少见裴淮如此滔天震怒。

    眼睁睁地见着皇帝纵身跳入水中,岸边的宫人们顿时乱作一团。姜德兴惨白着脸,尖声招呼着御前侍卫下去护驾。

    “快,快救人!”

    “快传御医!”

    “……”

    裴淮一头扎进水里,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将他包围。

    身上的寒冷尚能忍受,裴淮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攥住,几乎快要窒息。他的珠珠那样娇贵柔弱,掉进这样深冷的水里,该是绝望难过极了。

    裴淮奋力拨开荡漾的湖水,借着月光搜寻女子的身影。心急如焚,目眦欲裂。

    珠珠,你究竟在哪里?

    湖水汹涌……

    铺天盖地的冷……

    沈韫珠拼命挣扎着浮出水面,脚腕上却蓦然一紧,怎么也挣脱不开。

    柔软的水草随波搅动飞舞,似乎要将她拖入湖底。

    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窒息的恐惧感如潮水般涌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恍恍惚惚间,沈韫珠脑海中竟还盘旋起一个念头来:

    要是再往湖里扔些水蛇,任他大罗金仙在世,也保准儿教掉进来的人有去无回。

    就当沈韫珠快要失去意识之际,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她的腰身,将她从冰冷的深渊中往外拉。

    环在腰上的力道很重,是水蟒吗?

    居然还是热乎的……

    沈韫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清了满脸焦急之色的裴淮。

    沈韫珠想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里火辣辣的疼。

    “乖,吐出来——”

    裴淮心疼地将沈韫珠搂进怀里,替她拍着后背,反复抚慰道:

    “没事了,朕在这里,别怕。”

    秋夜里寒意彻骨,沈韫珠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冻得凝固了。

    沈韫珠身上裹着玄色披风,无力地倚靠在裴淮胸膛前。她忽然忆起,这已经是裴淮第二次救她了。

    第一次,是在屏澜山庄,裴淮毫不犹豫地替她挡下窗外的冷箭,而这一次,是在望月楼下,他又一次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沈韫珠疲惫地阖上双眸,不知该如何面对裴淮。面对这个她曾经恨之入骨,如今却又一次救她于危难的男人。

    此刻的望月楼上,方岚遥遥望见沈韫珠获救,总算顾得上喘息片刻。松缓下紧绷的心弦后,方岚这才察觉到有股浓重的血腥味钻入鼻孔。

    方岚慌忙回过身,一滩猩红血水猛然撞入眼帘。

    -

    重华宫中,宫女们端着银盆布巾进进出出。

    沈韫珠方才换下了湿透的裙衫,倦怠地蜷缩在卧榻里,面色仍透着青白。

    裴淮掀开花帐,不耐烦地催促道:

    “齐琅怎么还没到?”

    “奴才派人去请了,齐大人马上就到。”

    姜德兴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禀道:

    “皇上,景安宫那边儿怕是也……”

    “皇上。”

    沈韫珠虚弱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喑哑得几乎听不见。

    裴淮闻言也顾不上什么景安宫,忙回身握住沈韫珠的手,沉声回应道:

    “朕在。”

    “您去看看令容华罢,妾……妾没事了……”

    沈韫珠嘴上说着,身子却还在轻轻打颤,看上去毫无信服力。

    裴淮心中一痛,俯身虚环住沈韫珠纤细的腰肢,隐忍克制的动作里,仿佛含着无限疼惜。

    “今夜朕哪儿也不去,就只守着你。”

    或许人在生病之后便会格外多愁善感些。温柔坚定的话语落入耳中,沈韫珠忽觉眼眶酸得厉害,忍不住侧过头去,悄悄把泪珠蹭在枕上。

    外头的宫女打起门帘,只见齐御医行色匆匆地赶来。请过安后,齐御医连忙跪在榻边为沈韫珠诊脉。

    沈韫珠默默垂下眼睫,心道意外落水虽令她吃了些苦头,但能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养一阵子伤,也算是福祸相抵了。

    半晌,齐御医收回丝帕和脉枕,拱手回禀道:

    “回皇上,娘娘落水受寒,旧疾复发,今夜恐怕会高热不退。”

    裴淮对此早有预料,闻言深吸一口气,声音沙哑地命道:

    “取最好的药材来治,不论如何,朕只要娴贵嫔平安无事。”

    齐御医连忙应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听闻娴贵嫔是皇上亲自下水救回来的,齐御医赶忙也给裴淮请了个平安脉。

    “皇上龙体康健,此番应无大碍,只需饮些姜汤驱驱寒气便是。”

    听到齐御医这样说,姜德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连忙差人去外头看看姜汤熬好没有。

    “还有皇上——”

    见裴淮又要回身去抱着沈韫珠,齐琅只得硬着头皮主动回禀道:

    “令容华的龙胎没能保住。”

    裴淮停顿半刻,应了句“知道了”,便要挥齐琅下去开方子。

    齐琅见状,赶忙将该禀的话禀完:

    “皇上容禀,令容华的胎象素来稳固,本不至于受惊小产。臣等排查了景安宫内一应吃食器物,结果在令容华的安胎丸里发现了有毒的铅粉。令容华服用数日,这才使得胎气大动。”

    裴淮眉头一皱,终于舍得分了些心思过来,冷声道:

    “哪来的铅粉?”

    沈韫珠柔顺地缩在裴淮怀里,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却讥诮地勾了勾唇角。

    哪来的铅粉?马上就能知道了。

    沈韫珠缓缓掀开眼帘,数着心跳,静候对方踩入陷阱。

    在骤然来临的静默中,宫女紫雁端着姜汤从门外走进。路过高几旁时,紫雁状似不经意地碰倒了上面的鸳鸯纹玉壶春瓶。

    “咣!”

    玉壶春瓶砸在地上,应声而碎,瓷片四溅。

    满地碎瓷——

    却也只有碎瓷。

    紫雁瑟缩着伏跪在地,见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预想中的事情竟然并未发生。

    怎么会只有瓷片?她放进去的铅粉呢?!

    如此大的动静实在惹人注目。裴淮皱眉朝那边望去,正要训斥,却听沈韫珠轻声开口:

    “青婵,带她下去。”

    紫雁闻声猛地抬头,只见病容憔悴的美人儿窝在皇帝怀中,眼眸里满是冰冷嘲弄睇着她。

    紫雁浑身一颤,手心里登时冷汗涔涔。娴贵嫔居然早就有所察觉,却故作不知,只等着她自己露出马脚。

    紫雁被青婵捂着嘴拖走时,还在惊恐哀求地望着沈韫珠。

    沈韫珠却丝毫不为所动,重新蜷靠回男人怀里,抵抗着体内阵阵袭来的恶寒。

    既是重华宫的宫女,裴淮便也没有插手,只交给沈韫珠去处置。

    待众人退下,裴淮伸手探了探沈韫珠额间,发觉她身上果然热了起来。

    裴淮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气急,偏这祖宗还打不得骂不得的,只能恨恨地说了她两句:

    “你非要救令容华做什么?连自个儿的身子都不顾了?”

    如实讲当然是为了博得裴淮的信任,但这话肯定不能说出口。

    沈韫珠挤出滴泪珠子来,委屈地抬眼,假装怨道:

    “谁让她怀着您的孩儿呢。”

    “朕是不是还得夸你贤良大度?”

    裴淮见沈韫珠落泪,自是不落忍再说她什么。只得轻叹一声,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珠,缓缓道:

    “往后再不会了。”

    再不会什么,裴淮没说清楚,沈韫珠也只作糊涂。

    毕竟沈韫珠还没想好,之后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帝王真心太过沉重,于她而言,实为负担。

    “您当真不去景安宫瞧瞧?”沈韫珠垂眸问道。

    裴淮未曾言语,只是静静地埋首在沈韫珠颈侧。沈韫珠听着耳畔男人的心跳声,心中已是了然。

    沈韫珠缓缓抬起玉指,回抱住裴淮。

    指尖轻柔触及裴淮紧绷的脊背,沈韫珠温声道:

    “妾身没觉着多难受,皇上不必忧心。”

    回想起方才在水下惊心动魄的一幕,裴淮忽然体会到了何为后怕。

    当裴淮寻到沈韫珠的时候,沈韫珠已然无力地闭上眸子,乌丝漂浮在水面,如水藻般四散开来。

    想他平生征战沙场,主宰朝纲,面对着种种明枪暗箭,又何曾惧怕过?但在得知女子落水的那一刻,裴淮当真是心乱如麻,他竟然害怕会就此失去沈韫珠。

    过了许久,裴淮才终于回应起沈韫珠上一句话来,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少装傻,你分明知道朕的意思。”

    裴淮眼眸猩红,明显是咬着牙忍了又忍。不敢跟沈韫珠说太重的话,却也受不了她一再逃避。

    身心俱疲之下,沈韫珠实在想不出尽善尽美的话儿来讨巧卖乖。又抵不住困意袭来,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沈韫珠仿佛觉得脖颈间一凉,似轻吻,又似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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