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淳回去以后,连夜找来了英若诚给他的那册《剧本》,将《天下第一楼》整部看完。

    读完以后,他激动不已的拉着英若诚讲:

    “江弦创作的这部《天下第一楼》,走的正是像老舍先生《茶馆》的路啊。”

    英若诚笑了笑,“这可是他第一次写剧本。”

    “第一次写?”夏淳吃了一惊,“要是这么说,年纪轻轻便能掏出这样的作品,这份天资怕是直追院长了.”

    英若诚明白他的意思,却有些不同的意见,“我倒觉得他还有几分老舍先生的影子。”

    夏淳很快明白过来。

    老舍一开始写,后来四十来岁开始写剧本《残雾》,他不懂舞台技巧,又没有写剧本的经验,十五天之内便赶出来了这部剧本,颇具水准。

    正如同江弦,一开始写,忽然就掏出这部水准颇高的《天下第一楼》。

    “这样的剧本,如今恐怕只有江弦这样的新人才能写得出来。”英若诚饱含深意的说。

    夏淳点点头,“是啊,写出这样一个剧本,太不容易了。”

    如今戏剧圈内,正在大搞创新剧目,实验性剧目风靡一时,舆论界对新潮派十分偏好。

    戏剧圈正当红的那些个编剧,如今都把方向对准了“现代手法”,只有江弦这样的愣头青,才会避开主流,去写过去老一辈饮食行业的人物。

    偏偏他写的那样好。

    英若诚振奋道:“这正是说明我们的现实主义虽然不是文艺创作上的唯一道路,却是一条康庄大道!”

    几天后,江弦来到首都剧场,又见到了夏淳导演。

    夏淳这个小老头,丝毫不掩饰他对《天下第一楼》的渴望。

    “如今我们京城人艺正是稀缺剧本的时候,我们缺好剧本,更缺富含中国文化底蕴的好剧本,我恳请你将这部《天下第一楼》交给我们。”

    听着老先生都用上恳请这个词了,江弦笑了笑,“你别这样说,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天下第一楼》能受到京城人艺的青睐,这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俩人正聊着,啪一下推门进来个女同志,看着约莫二十出头。

    鹅蛋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头发微卷,时髦的跟个洋娃娃一样,颇有几分姿色。

    江弦瞅着她,莫名的熟悉。

    他收起话题,端起把儿缸子喝了口水。

    “夏院长!”女同志喊了夏淳一声,“于院长过来了。”

    “我知道了。”

    夏淳点点头,笑着给女同志介绍,“丹丹啊,你不是一直热爱文学么,这位就是大作家江弦先生。”

    “啊?”女同志两眼一亮,看向江弦的目光又娇又喜。

    “大作家不敢当。”江弦放下杯子,自谦一句。

    “我都忘了给你介绍了。”

    夏淳笑了笑,“这是我们京城人艺的小演员,今年才20岁。”

    女同志热情洋溢的伸出手,“江弦同志您好,我叫宋丹丹。”

    江弦差点儿一口水喷出去。

    难怪特娘的这么眼熟,原来是宋丹丹,那个白云,《家有儿女》里刘星他妈。

    瞥着才20岁的宋丹丹站在自己面前,江弦一阵别扭和她握手。

    “你好、你好。”

    他现在怀疑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蔡明。

    宋丹丹这会看着洋气的不行,跟土这个字完全不搭边,这样的姿色,确实够底气说杨紫长得不好看。

    和宋丹丹简单的打个招呼,小丫头一蹦一跳的走了,骄傲的跟在逃公主似的。

    “你见过她父亲吧?”夏淳问。

    “她父亲。”

    “京城文联的宋汎同志,今年刚调过去。”

    夏淳一提醒,江弦想起来了,吃了一颗大瓜。

    “她爸是宋汎同志?!”

    为啥这么吃惊呢,因为他确实认识宋汎同志,这位是个儿童作家。

    现在任京城文联、京城作协的dang组书记,江弦见了都要喊一声领导。

    夏淳和江弦简单沟通,在《天下第一楼》搬上人艺舞台的想法上达成初步的共识。

    不过人艺的舞台,肯定不是简单说几句话就能上的。

    想登上人艺的舞台,《天下第一楼》还需要通过京城人艺艺委会的审查,才能正式确定这个项目立项。

    夏淳带着江弦去找到京城人艺的第一副院长于是之先生。

    这位是京城人艺的台柱子,如今京城人艺的大小事务基本上都交由这位副院长处理。

    “坐下说,坐下说。”于是之没什么架子,看着就特随和一老头。

    夏淳喝一口水,“老于,《天下第一楼》绝对是我这几年看过最出色的剧本之一了,咱们京城人艺有多少年没掏出过一部特别出色的京味戏了?”

    于是之已经看过《天下第一楼》的剧本,对于内容并不陌生,询问起江弦创作《天下第一楼》的起因。

    “自从看过《茶馆》以后,我就一直就想写个这种味道的东西,一开始我编写的时候,也有点举棋不定,缺少信心。”

    江弦说,“前段时间,我们一家去全聚德吃了几次饭,我和几个同志交谈时候,听了些全聚德的故事,对他们的店史有了初步的了解,回去以后,这篇剧本就在我脑袋里有了雏形。

    加上前段时间一篇外媒的报道,文章里面称全聚德的烤鸭师傅是artist,于是立马有了创作的冲动,欲罢不能的给这篇文章写了出来。”

    于是之是燕大西语系法文专业肄业,夏淳同样是燕大毕业,自然都知道artist是什么意思。

    “艺术家?”

    于是之感到新奇,从没听过有人把烤鸭子师傅称呼为艺术家。

    更吃惊的是江弦的这份才华,观察入微,从这样一个生活中的小细节着手,最后居然写出来这样一篇堪称经典的剧本。

    这让他也看到了几分曹禺当初写《雷雨》的影子。

    之前,他已经从英若诚口中得知江弦如今是院长先生的学生。

    于是之神采奕奕的看向江弦。

    院长后继有人啊!

    三人简单商量一句,《天下第一楼》这个剧本就先交给京城人艺,人艺按照正常的剧本稿酬给江弦支付稿酬。

    江弦心里一阵熨帖。

    此前《天下第一楼》在《剧本》已经赚到了四百多块的稿酬,如今又在京城人艺赚到四百多块,加起来也算是小一千块的收入。

    当然了,比起钱,他更在意的是剧本能在京城人艺的演出的这份荣誉。

    对于剧作家来说,京城人艺的地位犹如《人民文学》,都是领域之内的最高殿堂,甚至比《人民文学》犹有过之。

    多少剧作家的梦想就是,自己的剧本有一天能在京城人艺的舞台上演出,江弦没想到他的第一个剧本就实现了。

    “江弦同志,还有件事。”于是之还有让江弦在京城人艺挂个编剧职务的想法。

    “还请你考虑考虑。”

    “我再想想吧。”

    江弦觉得自己这会儿挂的名头实在太多,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

    于是之郁闷起来,对于任何人来说,能成为京城人艺的编剧都是一份殊荣。

    就拿英达来说吧,他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自己能成为京城人艺的编剧。

    结果他的梦想,江弦就这么水灵灵的拒绝了。

    等英达从英若诚嘴里听来这事儿,又是一阵失落。

    他算是彻底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天才与庸才,什么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于是之送了江弦几张京城人艺的演出票。

    朱琳对话剧很感兴趣,很向往,朱虹也想去看,可惜考试在即,江弦答应下她,等朱虹考试结束,再带她一起去看,作为对她的激励。

    朱虹兴奋的立下军令状。

    “起码考个燕大!”

    另一边,“许非”一篇《论“铜钱街”》惹得满城风雨。

    在这个时间段,江弦主动应京城作协的号召,去了一趟南方。

    同行的有王濛、徐怀中这些他熟悉的作家,也有冯沐、光未然这些个大佬。

    对于江弦积极的态度,冯沐、光未然他们都给出了赞许。

    让江弦意外的是,在南边还遇到了个熟人——冯骥才。

    因为他,还发生了桩趣事。

    冯骥才喜欢没事儿一个人到处溜达,冯沐就警告他:

    “你个儿那么高,目标显眼,小心子弹打到你脑袋上去。”

    冯沐说这话的时候不是开玩笑。

    他是极认真的在说。

    他珍惜每一名作家,总是担心因为各种意外损失掉每一名宝贵的作家苗子。

    在南边待了几天,江弦便回到京城。

    看见儿子完好无损,提心吊胆多天的江国庆、饶月梅顿时松了口气。

    朱琳心疼不已。

    “你去这几天我都睡不好觉。”

    “我这不是没事么。”江弦安慰说。

    南方虫蚊多,他被咬的满身红包还没消散下去,浑身涂得都是“水仙牌”风油精,又被喊去出席京城作协举办的文学创作研讨会。

    《十月》的名编张守仁坐在他的手边,俩人寒暄了几句。

    张守仁忽然问:“江弦同志,最近有什么写的东西么?”

    张守仁年近五十,头发稀疏,后来好事之人编排的“四大名编”之中,张守仁便占据着一个名编席位。

    他一手挖掘了铁宁这位作家。

    彼时的铁宁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家。

    “我这儿有一部。”

    “写什么的?”

    “南方战事。”江弦说。

    他虽然和刘老师有些旧怨,对《十月》其他人倒不至于反感,毕竟《十月》又不姓刘,杂志社也不是他老刘开的。

    文化界攻击过江弦的人不少,形式最复杂也最激烈的《文艺报》内部就有许多,要划分的那么清晰,难不成他永远别上《文艺报》?

    《十月》绝对是一部优秀的杂刊,是全国最有影响的刊物之一,与《收获》《当代》《花城》齐名,并称为“四大名旦”。

    “四大名编”之中,有整整两个席位都出自于《十月》,便能看出这部文学期刊的地位之高。

    “南方战事?”

    张守仁来了兴趣,“能给我讲讲吗?”

    “张老师是想和我约这篇稿子?”江弦反问他说。

    “有机会的话当然是要约下来的。”张守仁笑道。

    “那我可把话说在前面,我这篇稿子,写了不少军队的阴暗面,我都不敢保证我这篇文章能发表出去,《十月》有胆子发的话,我不介意拿给《十月》。”

    张守仁没有直接回应,而是绕开这个话题讲说:

    “我非常喜欢看世界优秀的军事文学作品,像《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这些作品,看得相当激动人心。

    可是遗憾的是,咱们自己的军事文学作品从来不敢触及阴暗面。”

    江弦静静的听他说着。

    张守仁顿了顿,道:“原子核的爆炸是由于原子核内部的矛盾引起的,不是与其他东西的矛盾所引发。

    你尽管大胆地去写矛盾吧。”

    听完他这番话,江弦对张守仁瞬间更多了几分好感。

    他从没在《十月》上刊发过作品,此刻,他倒也不介意给张守仁看看他这篇未完成的。

    这篇才只写了三万多字。

    张守仁连夜从他那儿把稿子取回自己家里看完。

    当晚便给江弦打来电话。

    “江弦,你的这篇写得很好!

    构思极佳,雄浑悲壮,但是,在艺术上有粗疏之处。

    你没有掌握‘的’与‘得’的不同用法,不少作家都存在这个毛病”

    张守仁肯定的同时,又给江弦提出很多珍贵的意见。

    这也正是江弦这篇所欠缺的。

    他在写的时候已经有所注意,不是单纯的抄这篇,可以说是把这篇文章整个重新塑造了一遍。

    翌日,作协又组织作家去京郊采访,江弦在队列当中。

    他刚一上车,张守仁就塞给他一张纸条。

    低头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满了“的”与“得”的语法规则。

    “张老师,您费心了。”江弦笑着说。

    “没关系,语法的问题一定要多注意。”张守仁说着,从挎包取出手稿还给江弦。

    他刚才还满眼疲倦,不过这会儿,一见着江弦就变得神采奕奕。

    “你这篇稿子真好,拿给我们《十月》,我们给你发头条。”

    江弦笑着提醒道:“张老师,我还没写完呢。”

    “那就等写完拿给我吧。”

    张守仁的夫人陈珞女士也在车上,见二人聊得如此有兴致,便忍不住给江弦分享。

    “江弦同志,你都不知道我们家老张昨天看到你这稿子以后有多激动。

    自己拍案叫绝还不行,我都睡下了,他愣是把我喊起来,又给我读了一遍。”

    江弦哭笑不得,无奈的看向张守仁。

    “张老师,您这不是害我得罪陈珞女士么。”

    张守仁尴尬的挠了挠头。

    陈珞摆摆手,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巴不得老张每天都叫醒我。

    要是天天都能碰上好作品,那才是一件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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