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我百岁老人怎么会欺负你们鬼谷派呢?

    汉水远渡,偶然数只水鸟,惊散满江月色。

    “黄石阁下慎言。”玄衣女子临水而立,巍然如玉山之峰,“灵均心意已定,此生不离云梦。”

    “高阳已少楚人供奉,人迹渐绝,楚亡之,云梦复何存?”

    “昔日灵均一意孤行,不顾东皇大人之约,事怀王欲争天下,逆天而行,大祸已成,楚亡之,灵均亦身随。”女子将腰间所配长剑取下,“天问交予黄石阁下,山女未出,阴阳家亦不必来寻。”

    “山中人兮,此一别,当无再见之日。”楚南公接过天问,对着女子背影长叹。

    “灵均于世百年,已无故人之思,生时未尝欢喜,死去亦无需挂念。”

    江畔的水鸟朝着上游飞去,风中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不多时,江面漂来一叶小筏,水鸟正绕着那孩子盘飞,等待啄食幼儿的眼睛。

    “灵均阁下。”楚南公似有不忍,却未出手,只看向灵均。

    “你并非不能救。”灵均神色自若,天光、月色、江水、翻飞的水鸟、竹筏中的孩子,在她眼中并无不同。

    水鸟抓向孩子面庞,幼儿皮肤娇嫩,瞬间伤了孩子前额,哭声愈发哀痛,眼见将被水鸟分食,那孩子一把握住了水鸟头颈,任其挣扎也不丢开手,一时凄啼悲鸣不绝。

    “稚子尚有生念,灵均阁下便无悲悯之心吗?”

    “拯救对这孩子未必是好事,黄石阁下岂会不知。”

    “阁下有毅换国命之勇,如今却为更改一个孩子的命运而犹豫。”

    灵均不答。

    江水涌起漩涡,飞鸟四散,水波托着竹筏,停在岸边,再看孩子手中的水鸟,已被扼得奄奄一息。

    “告辞。”楚南公泛舟而去,从此山高水长,尽在不言。

    云月已开,灵均伫立良久,直到赤豹舔了舔孩子的脸颊,衔起孩子的衣领,半死不活的水鸟则落进小花狸的肚子。

    “你也要救么,可我大行之期不过数年,何苦再生余情。”灵均飘然而去,小花狸也随着她的脚步,赤豹原地转了几圈,终究不忍扔下幼崽,便衔着婴儿回山,灵均看见,虽未相顾,也不阻拦,由着赤豹从高阳山中深林捕来虎狼为母哺育幼崽,待女孩稍微长大,又有小花狸携来鸟卵雉兔与山果投喂,灵均在山中听见女孩玩闹笑声,精神倒也好了几分似的,扶乩一算,女孩的命运,竟与天地间最尊贵的姓氏丝丝相连。

    “瑶光之星,贯月如虹,巫山之女,高阳之神…你也有高阳氏血脉么?”

    赤豹再求灵均抚养女孩时,她便应允了,此时女孩已长到三四岁模样,整日与山兽为伴,只通兽语,不通人语世情,骑在赤豹背上,见到灵均也不害怕,只是笑,灵均摸女孩的手臂经脉以测根骨,她也反过来去摸灵均。

    “从今天起,你跟着我。”灵均道,“你要记住你未来的名姓,也是每一代山鬼守护的名姓,你姓姬,名瑶,但你现在还不能接受你的名姓,今后,我便唤你的字——朝云。”

    高阳氏,瑶姬,灵均。

    高阳氏,瑶姬,朝云。

    “灵均,是‘人’。”高阳鬼谷,一在云梦巫山南的隐峰,一在巫山以北的深谷,在人迹渐少的云梦算得上比邻而居,本代鬼谷子超世隐居,数年间同灵均或以棋相期,天地为局,星辰做子,或引剑相较,不论胜负,彼此颇有知己之感,这也是朝云记事起见到的第一个‘人’。

    “灵均阁下。”

    “鬼谷先生。”

    鬼谷子见这女孩靠在猛兽身边,约有十一、二岁,头戴野蔓花环,手脚各系异色藤萝,观察他或行或动,也跟着动作,见他侧目,便笑起来,似有千般好奇。

    “鬼谷先生今日相访,灵均有一事相求。”灵均正色,“阴阳术沟通天地,灵均身存百十年有余,前生大过已铸,悔之无用,偶然得了这孩子,本想细细教导,却无寿数可期,以生木微息之法延寿,也不过三载,三年之后,请先生来高阳观内接走这孩子,授她人心世情,于乱世存身,作为回报,先生要找的那两个孩子,灵均已经知其行踪。”

    “此事鬼谷从未有过先例。”

    “灵均不才,魂兮龙游一夜可行千里,先生若不肯,弟子一事,再多等上三五十年又何妨,只可惜两个天纵奇才。”

    “灵均阁下。”鬼谷子苦笑,“何苦为难。”

    “云梦空旷,稚女憨顽,旁人再为难不得,只好为难先生。”百岁老人一点也没有拿人家未来弟子威胁后辈的羞愧,“第一个孩子,两年后,先生去魏赵之境游历可得,至于第二个孩子,先生来接朝云之时,灵均当据实以告。”

    “再见,鬼谷先生。”朝云骑在赤豹背上送鬼谷子下山,笑道,“三年之后,别忘了来接我呀。”

    知晓亲近之人将死也毫无悲伤,视生死如花褪叶落,诸子百家,阴阳家承袭道家天宗的太上忘情,孩子也不像孩子,无邪之下藏着令人心惊的天然冷漠。

    “自然。”

    三年后。

    “灵均,我走了。”赤豹垂垂老矣,当年的小花狸也生儿育女,朝云身背长剑陆离,带着小赤豹,怀抱又一代小花狸,告别抚养她长大的灵均。

    “去罢。”灵均垂首,“拜托先生了。”

    朝云走到山腰,听见赤豹悲怆的长啸,小赤豹随着母亲低低呜咽,她微微怔了一会儿。

    “鬼谷先生。”

    “怎么了,小云?”鬼谷子停下脚步。

    “我饿了。”

    夕阳西下,盖聂远远看到师父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难道这就是他命定的对手?

    两人的身影越来越近,只见他命定的对手扎着两条辫子,戴着新编的大花环,身边跟着一条赤褐色皮毛的大猫,左手抱着小花狸,右手举着烤兔子,一人一狸吃得正香。

    “这是我的弟子,盖聂。”

    “朝云。”

    “师父。”暗暗震惊过后,少年面色平静,拱手平礼,“见过师妹。”

    “凡事有先来后到,你年纪比我大,我认识鬼谷先生却比你早,所以你该叫我师姐。”朝云笑得灿烂,盖聂望着她头顶色彩斑斓的大花环,师姐二字说什么也叫不出口,师父只爱莫能助,看他如何应对。

    “敢问姑娘是否行过拜师礼?”

    “不曾。”

    “既如此,聂先入师门,在门中的时日并不晚于姑娘…聂年岁稍长,唤姑娘一声师妹并不为过。”

    “聂儿,朝云非本门弟子,你二人不必以师门排辈相称。”

    “我非鬼谷弟子,又先认识鬼谷先生,你不该唤我一声姐姐吗?”

    盖聂沉默。

    “难道因为我年纪小,便瞧我不起?”

    “小云,若要聂儿这么称呼你,可要拿出相应的实力来。”鬼谷子有心一试,灵均座下弟子剑术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朝云放下小花狸,丢了兔子给它,反手扬起身后的长剑——那剑快比她的人长了,“你用木剑,我便不出鞘,可使得?”

    “请赐教。”

    朝云笑了两声,向盖聂攻去,长剑沉重,挥舞不便,以挑刺为主,招式绮丽诡绻,女孩口中不时逸出猛兽吟啸之声,似笑非笑,摄人心神,木剑轻灵,一波三折,盖聂剑术已有小成,腾转之间,剑气浩荡,并不落下风,一时难解难分——小赤豹纵身一跃,扑向盖聂,少年翻转剑势,仅以剑柄轻敲,本无意伤害赤豹,谁料方才还笑吟吟的女孩眼中霎时凶光大盛,双手飞快合印,一道半成型的阴阳真气打在盖聂肩头。

    “小云!”朝云待再结杀咒,被鬼谷子阻止,“你已经胜了。”

    “他伤我赤豹。”朝云见赤豹无碍,才不再追究,“我才打了他。”

    右肩仿佛被冰针穿过般刺痛,盖聂也不辩解,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并无公平与否之说,抬手再施礼时,目光中多了几分一逢对手的深意。

    鬼谷子轻拍盖聂肩头,一道至纯的纵横真气驱散阴阳术法的寒气,数枚阴寒水珠从盖聂体内抽出,打湿了他单薄的白衣。

    “…姐姐。”盖聂望着朝云的双手,在脑海中反推她的行招,思索破敌之法,这一次犯的错误,他决不会再犯。

    “哼。”朝云也不回礼,只当眼里没有这个人,“鬼谷先生,我要住在哪里?”

    “聂儿。”

    “请随我来。”盖聂引朝云挑选住所,鬼谷内能供人居住的房间并不多,大部分房间存放着历代诸国典籍与百家思想的整理,卷宗万千,文采精华,不逊色于小圣贤庄儒家的藏书阁。

    “也太荒凉了些。”同在云梦深处,高阳观隐于林间,杳霭流玉,朝花夕月,黄泉亦如碧落,而鬼谷为防外敌来犯,长年以阵为护,草木皆带肃杀之气,满眼相望,尽是孤寂荒凉,“可有靠近树林的地方。”

    “后山有一处树屋,只是山间猛兽居多。”

    “正巧。”朝云恢复轻快神色,言笑晏晏,再无方才敌意,盖聂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我偏喜欢猛兽,烦请带路。”她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微一拱手,倒也有模有样,“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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