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流萤再醒来,自己已坐在城外的鸡笼山下,日头即将沉落。

    自己是怎么来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方才累了,借着请神的彩船坐了一会。

    谁知坐着坐着,竟然睡着了……竟睡过去那么久?一定是连日办差太苦累了!

    自己跟冥君提了很多次,一定要注重让小鬼们劳逸结合。

    平日里分派差事不可过重,不然影响办差的成效,但是直至今日鬼差们的待遇仍是不佳。

    就说她自己吧,这趟差事全凭她一人之力。

    连日来无心流连山水,只能连夜赶路,因为冥君只给她二十日期限。

    见此时已站在鸡笼山下,她真真是忍不住夸耀自己一番!

    真是睡死也不忘正事啊!自己都不知道是靠什么意念,记得要在这里下轿。

    昨夜之事,若有除城隍庙鬼差以外的人证,定能有转圜余地。

    鸡笼山下的土地庙,说是一座庙,其实就是一个从祠神龛,位于上山路口边,歪脖子树下。

    因山民乡民、行路归途总会聚集在此处歇脚,久而久之便有了土地神的供奉。

    流萤走到歪脖子树下,竟见有一奇异的神龛也立于树下。

    神龛里站一独脚小怪,脸如猿猴,面带赤色,手脚如鸟爪,头戴斗笠,甚是滑稽。

    这是什么神?也拿来拜?流萤甚是好奇。

    她又绕到树的另一面,看见「土地庙」字样的神龛,方知这才是土地公的供奉。

    神龛前的香炉里,插着几只烧秃的香。流萤随意拿起三根,指尖搓出火来点上。

    “三支清香,可通神明。土地公见,快快显灵。”

    流萤双手合十,嘴里默念。

    过了一会,周遭一点反应都无。

    流萤纳闷,这土地公难道不在此处?

    又等了一会,见香燃尽,流萤又点起三支香来,口中再次祝祷。

    还是没有动静,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山下今日也没有山民脚夫,应是都去看刚刚那个美神了吧。

    难不成老土地也去看了?真是玩忽职守啊!

    流萤气的恨不得把树都点了。

    但还是忍住了,自己现在是求人,身段还是要放低些的。

    于是她又点燃了三支秃香。

    这回她不合十祝祷了,而是跳着念起了现身咒。

    流萤一遍遍地绕着歪脖子转圈,一会踢腿,一会蹬脚,

    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圈又一圈,活像一头干劲十足但又只会蛮干的驴。

    “哎呀不对,是从东到西,还是从南到北?”

    “怎么哪样绕都不对劲?或许是我这步法有问题?”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东走一步,西退一步,南跳一脚,北蹬一腿。

    “土地公,土地婆,土地老爷治娑婆。天在看,地在听,念你现身做佛陀。”

    此话一出,流萤跳大神伸出去的腿登时就绊到了什么,一下子把自己给撂倒在地。

    哎呦,半边的屁股啊!

    流萤睁开眼,发现面前这个把自己撞倒的大物,正是自己诚心念来的土地公。

    此时土地公盘腿坐地,手持拐杖,做闭目养神状。

    流萤不顾自己大腿的麻痛,一翻身就揪住土地公,双手摇晃对方的肩膀,

    只见这土地公被摇的像个拨浪鼓似的,仍然是面不改色,眼睛也没抬起。

    流萤又是拍脸,又是掐手,还揪胡子,土地公仍扮作一尊弥勒,就是沉寂不起。

    切,还真把自己当这片地头的佛陀了啊,我就不信叫不醒你!

    流萤从腰间解开了宝葫芦,打开塞子,甘醇清冽的酒香立刻弥散开。

    一只粗糙的大手,忽然将葫芦一把夺下,咕嘟咕嘟便牛饮了起来。

    喝完后土地公方缓缓睁眼转醒。

    “土地,你看看这日头!竟能宿醉如此,也太过懒散了!”

    “我喊你半天你也不肯出来,你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

    流萤自是愤愤不平,这土地公竟然唤了这么久才肯起来,还折了她宝葫芦里的酒!

    土地公不急不忙,抬起眼皮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小鬼,这才悠悠开口:

    “你是何方小鬼?我疏懒也好,勤勉也罢,自是不归你过问。”

    “倒是你这小鬼,这日头这么毒你还要把我叫起来,是存心要晾晒我?”

    闽地一直都有晒神的习俗。

    若祈雨后神不显灵,便会将神移出殿内,放到空地里暴晒。

    一求神能同感百姓之苦,降下甘霖,又是在考验神力:

    若还不显灵,便不算得这城里的护城之神,可见神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见土地公不接硬招,流萤立刻就来了软招,连忙假装恭敬地回道:

    “在下酆都地府鬼使夜流萤,奉旨办差有事相求,绝没有要冒犯土地公的意思。”

    “我真是十万火急,这才叫醒您老。”

    见土地公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知道他是个懒散不爱管事的性子,随即又补了一句。

    “只要您老能帮我解决心头之难,刚才的酒,就算是我奉送给您的谢礼了!”

    听完这句,土地公的眼睛登时睁得溜圆,随后又眯成一条线。

    “啊,酒!对,刚才是什么酒?清冽甘甜,尤其是在这么热辣的天气,还能清凉入喉。”

    流萤的眼睛咕噜一转,谎话登时就编了出来。

    “这可是用冥界幽泉酿造的「雾溪月」,仅此一壶,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这酒哇,如山涧清溪,流淌不息,罄音激荡;像那松间明月,流泻清泉石上,阗静如寂。”

    “也如这雾里看花,似远非近,欲辨心声,清零悠扬。故名「雾溪月」!”

    流萤露出半是得意,半是威胁的口吻:

    “老土地你不仅闻了还喝光了,你喝了我的酒,可不就得帮我办事吗?我跟你说——”

    一口气便欲将自己的请求托盘而出。

    谁知流萤刚开口,土地公便抬手打断了她。

    “诶?哪有这样的道理啊!明明是那酒,它自己滑进了我的喉咙,我可没有逼着它被我喝下,这可不能怪我强取豪夺啊!”

    土地公假装无奈,皱着眉头摊开了双手,然后又用手捋起了胡子,扮出一副高深模样。

    “而且这山川河流各自有主,谷物由土地培沃,酝酿由甘泉荡涤。源于斯,存于斯,又归于斯。这酒也本该孝敬土地我啊!对否?对!哈哈!”

    这回换土地公洋洋自得了。

    好啊,这糟老头子还自问自答上了?真是奸猾成性,没脸没皮!

    流萤恨不得扯下他的胡子,踢他的福禄肚皮!

    “你若是不帮我的忙,这酒你还得吐出来!”流萤嚷嚷道。

    “哪有这样的道理?”土地公压根懒得理会小鬼的胡搅蛮缠。

    “因为啊,这酒是我偷来的。”流萤假装露出心虚的神情。

    “那你自己去还债,与我何干!”土地公仰头冷哼一声。

    “可是啊……”流萤假装为难地停顿了下,然后吞吞吐吐说起这酒的来历。

    “这酒名是我瞎说的。其实这是酆都地府孟婆所酿的,专门给鬼魂洗心濯骨的。”

    什么?居然是给鬼魂洗身子用的?那不就是洗澡水?

    土地公吓得脸色一白,赶忙扶着树开始抠起了嗓子。

    流萤看对方吓成这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又不是一碗孟婆汤,你怕什么?”

    “孟婆酿的酒,在天上地下都算得上是极品,这酒只给那些厉鬼怨魂用着实屈就了。”

    土地公一听,这才回过味来,知道被这位小鬼戏耍了,一下子暴跳如雷:

    “我知道了,这是「还神露」!是让怨念极深的鬼魂恢复心智用的!”

    「还神露」乃是酆都地府特制,炼制不仅耗费天材地宝,还极其费时,所以甚为珍贵。

    酆都一直严格封存看管,遇到了真正棘手的鬼魂才会开封,平时从不轻易使用。

    而这个小鬼居然有整整一壶,正如她所说,就是偷来的!

    “你居然骗我这是酒,你是存心殃害我!”土地公气得满脸通红。

    流萤见老土地急得跳脚,哈哈大笑起来。

    “原先呢,我也不是想给你喝,这酒气能荡涤心神,我拔起酒塞只是为了唤醒一个醉鬼老头。”

    “谁成想你也不分辨一二,径自拿去喝的一滴不剩呀!”

    “而且你刚不是说酒是自己滑进你的,可不是我强撑开你的嘴,倒进去的哟。”

    真是一个欠扁的小鬼!土地公气急败坏地问:

    “你和你有何怨仇,居然用上这么下三滥的威胁手段!”

    流萤立刻又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

    “土地公,我怎么会坑害你呢,我真是有事相求啊!

    “到底有何事?快快说清!”土地公不欲与这小鬼纠缠,只想快快送客。

    “我听说城隍爷今夜就要会审夜游神,昨夜鸡笼山发生的事,你一定知晓!”

    “我来就是请你一起前去城隍庙,为夜游神作证!”

    土地公知道是一滩浑水,自然不想蹚。于是扮作耳聋目盲,假装抬头看天不语。

    流萤见状一把抓过土地公的拐杖,见势晃荡起来,摇得土地公晕头转向。

    “你到底去不去?去不去!”

    土地公被她摇得七荤八素,连忙挣脱她的魔爪,喘口气的功夫,流萤又揪住他的胡须。

    “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

    “哎呦,你这个小鬼啊,真是难缠……我真是怕了你了!你速速松手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

    流萤连忙松手,又换上一副谄媚相:

    “这刺桐城地头上的事情能有哪件瞒得住您呢。”

    “昨晚的事情您一定清楚,今夜会审之时你定要上城隍庙去做证!证明夜游神绝没有玩忽职守!”

    土地公甩开黏在他袖袍上的手,寻思不如吓退这个小鬼,免得她多事:

    “你不是这城隍庙的人,如今却要插手城隍之事,这城隍庙向来钉是钉铆是铆,由不得你胡来。”

    “甫一进去这牛头马面定然是将你拿下!公堂之上,先给你松松筋骨,再奏明酆都幽冥给你定罪。城隍老爷向来雷厉风行,未必有地府的老爷对你那般心慈啊。”

    谁知流萤听了眼睛转了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糟老头,你以为这样便能吓退我?也不想想,我可是地府小鬼,自不怕城隍庙公堂里的家伙什儿。”

    “你说我们地府的老爷心慈手软,看来每日勾舌掏心、刀山血池的伺候着,算得是普渡慈悲喽。”

    流萤一边说着,还一边对着土地公挤眉弄眼。

    “哎哟,这些慈悲的手段,我统统全都识遍了,也能炮制个七七八八。”

    “不如我俩一起耍乐耍乐,看看我这双手是不是又软又慈呢?”

    土地公虽然心里发虚但仍在硬撑,梗着红脖子,双手抱肩,一副大义凌然的模样。

    “你就算威胁、恐吓老头子我也没用!我是绝不会就范的!”

    流萤说时就一把薅住了土地公的胡子,换了副恶狠狠的鬼脸:

    “我一向是先礼后兵,若你今天不肯跟我去城隍庙作证,我情愿背上刑罚也要逼得你作证不可!”

    起初想要震慑对方,结果却要受制于这个小鬼头,土地公哀嚎起来:

    “你这个小鬼当真是个癫狂性子,就你这个请人的法子,天上地下能得罪一个是一个!”

    土地公见流萤眼里只有坚决,知道此人不达目的不回罢休。

    虽然心里没底,还是将自己琢磨了一番的话说了出口:

    “哪怕我只是个小小的土地,也不能因你的恐吓而去做下伪证!”

    “若是事后被查出了,不单我要受罚,那夜游神更会加倍受罚,连累得他名声尽毁啊!”

    此话一出,流萤果然犹豫了,但眼底的那团火仍是未熄:

    “你这个糟老头,不想入局怕被牵扯,就在这里装聋作哑!”

    “这一方百姓也受你庇护,这几十条阴魂也有你的一份责任!”

    “如今你倒是推脱了个干净,枉你年年受那么多香火,尊你这个臭老头一声土地公!”

    这话一出口,土地的面子真是有点绷不住了,嚅嗫地说道:

    “我…不是我不想管,实在是昨晚我多喝了点……根本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声音小如蚊蚋,若说内心没有一丝羞愧是不可能的。

    此话一出,流萤也不免泄气了,连土地都没有任何线索,这回如何能帮夜游神脱罪呢?

    虽局势不利,她仍振作了精神,一把抓住土地公的手臂,说道:

    “不管你知不知情,你都别想逃,咱们好好去城隍爷前将你的实情说个清楚!”

    土地公细想仍觉得不妥。

    若是和盘托出自己毫不知情,在公审庭前就暴露自己平日惯是散漫。

    虽说大家心知肚明,但这跟自己承认还是两码事。

    就在犹豫之时,流萤又发话了:

    “你这个只知道喝酒的糟老头子还在磨磨唧唧什么?”

    “若拖延耽误会审,我保证四处宣扬你喝了「还神露」的事,看你以后还有没有闲情日日买醉!”

    土地公的一张烧红的土豆脸,都皱成了苦瓜脸,唉声叹气得就被流萤往城隍庙拽:

    “我看你不是什么小鬼,分明就是瘟神!”

    “土地爷爷,都说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可不就是跟那瘟神一般嘛!”

    流萤好像听不出这话里的贬义,反而喜滋滋地笑起来。

    土地公一路哀嚎着,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流萤拖拽着离开了土地庙。

    心里不禁哀叹这幽冥地府真是会给他找麻烦,为什么要派这么个不知轻重的小鬼来祸害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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