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料峭春寒褪去,宫人已经换上春衣。

    这几日阴雨连绵,连带着空气都湿润起来。玉芙殿内的一棵山茶花树,被风雨打落一地花苞。

    这茶花树便是长公主生母清婉皇后生前种下的,现在满地落红,不免心生惋惜。宫女们怕长公主伤心,早早将地上的花苞扫去。

    说来也怪,这棵花树前些年到这个时节,早已坠满枝头,洋溢着鲜嫩的红。可今年却迟迟不绽放,细心的人去瞧,便能看见那些花的花心都黑掉了。

    宫女如清轻轻推开殿门,她把刚摘下来的桃花枝插入瓶中。又望一眼床榻,只见层层纱幔垂地,香烟袅袅,榻上的依旧安静的睡着。

    等如清走后,榻上的人翻了个身,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李浔阳好似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她仍然以为自己被囚禁在北岳国。然而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怎么可能还有生还的机会。

    她起身下榻,拨开层缦,抬首环顾四周,只觉异常熟悉。这里是玉芙殿,她的寝宫!

    桌上摆着一瓶新鲜的桃花枝,枝枝娇嫩欲滴,花瓣上坠着晨露。是如清一早为她采摘的。浔阳喜欢鲜花,但又不喜与根茎相连的污泥,是以,如清每个早晨都会为她摘来新鲜的花朵插进玉瓶。

    所以浔阳晨起时都能看见寝殿里新鲜的花朵。

    我还活着。

    李浔阳笑出了声,她又活过来了。

    侯在殿外的如清听到动静,便走进来,“殿下醒了。”

    看到李浔阳赤脚走在地上,如清赶忙将她的鞋子拿来给她穿上。

    “殿下,这几日阴寒,莫要冻着了。”

    李浔阳闻言,“嗯”了一声,“我知道了。”她接过如清手上的衣服,穿在身上。

    如清有些惊讶,抬头看一眼李浔阳,话到口中又憋了回去。“殿下今日想食些什么?”

    李浔阳微微一笑,“我今日想吃些味重的。八宝鸭、凤尾鱼翅、挂炉山鸡、芙蓉大虾、桃仁鸡丁……”

    北岳国吃食向来都是大杂烩,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她根本吃不惯。最后又因为中毒,沈珩之就只给她吃些清淡的食材。

    如清听着长公主报了一大堆宫廷御菜,全是沾荤的,竟一样素食未带。她再次惊讶地瞪大了双眸。

    “殿下,奴婢马上去准备。”如清准备告退,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方才听长公主报那么多菜名,差点忘记了。

    李浔阳还在想着有没有忘记报的菜名,转眼便看见如清嘻笑着看向自己。

    “何事?”

    “殿下,奴婢听七皇子宫里头的人说,魏恒将军不日便会凯旋,算算时日,大概是明日清晨……”

    如清说完,便见长公主脸上毫无喜色,反而从眼底生出一股恶寒。

    她知道,这是公主厌恶人的反应。

    “嗯。”半晌,李浔阳淡淡应一声。

    如清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只好退出去。

    殿内,李浔阳紧握拳头,手上青筋暴起。

    李升平,魏恒……

    这一世,我自不会让你们好过。

    李升平是离箐皇后独子,小浔阳半岁。二人虽不是一母所生,可李升平却把浔阳当作自己的亲姐姐,十分听她的话。李升平平日嚣张跋扈,宫内没人敢惹他。但在李浔阳面前,他乖巧的不成样子,成天姐姐长姐姐短的。

    而他畏惧的,并不是李浔阳,而是他想依仗的长公主权势。

    云诏历来帝王,皆文武双全,到浔阳父皇李显这里虽然差强人意,但李显具备了文的智慧。反观七皇子李升平,既没有文的智,又没有武的惠。显然,没有旁人助力,这样的人很难成为下任皇帝。

    而李升平,一直以来把她当作垫脚石。

    李浔阳感慨万千,千算万算,没能算到这个平日最乖巧听话的弟弟居然弑父。他跟魏恒很早就设计一张网,将她卷入这场皇权争夺的棋局之中。

    她恨自己不能慧眼识人。

    当年她放走沈珩之时,他咬牙切齿变相告诉她,她所信之人皆不可信。

    “李浔阳,你贵为诏云长公主,却比谁都糊涂。”

    李浔阳感叹,骂的好。

    只怪自己醒悟的太迟。

    李浔阳,你可真该死阿!

    她坐在桌前,回想着过去种种,骂自己有眼无珠骂自己该死。

    如清看着长公主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专心吃菜,而嘴里一刻不停,她着实有些费解。

    殿下今日怎么了,她为何要骂自己?

    如清很是不解,但又不敢问,她可不想被罚面壁思过。

    殿内,李浔阳正在开心的吃着东西,忽闻外面传来吵闹声。

    如清皱眉,“殿下,奴婢去瞧瞧,哪个不要命的敢扰您清净。”

    玉芙殿外,三两个人抓住一个少年,嘴里骂骂咧咧,其中一个人,见少年未跪,便使劲朝他腿上踢一脚,少年一个踉跄摔落在地,脸上的伤口崩裂,汩汩流出鲜血。

    “是七皇子的人。”看清楚来人后,如清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心头的怒火被陡然压制。

    地上躺着的人是北岳国质子,如今落到七皇子手里,便是有他受了。这几个人敢在长公主门前嚣张,定是受七皇子指使。

    如清叹口气,准备出言将他们打发走。却发现,李浔阳站在她身后。

    “殿下。”

    “他们在做什么?”李浔阳的声音带着怒气。

    “回殿下,那几人是七皇子侍卫,地上的那位是北岳国质子。许是他犯了错……”

    李浔阳踱步走过去,站着的几人见他过来,齐齐行了礼。

    “长公主,这丧家犬偷了七皇子的东西……”

    侍卫洋洋得意,一只脚踩在少年脸上,刚下过雨,地上潮湿。少年的半张脸陷进水洼里,沾了污泥。另外半张脸留着鲜血。

    “啪——”

    侍卫还未说完,浔阳的一巴掌就落在了他的脸上,让他错愕不已。

    “狗奴才,也敢在本公主面前叫嚣!”

    登时,所有人都惊在原地。

    三个侍卫从李浔阳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气,再也不敢吱声。

    “他好歹也是北岳国皇子,岂融尔等作践。”

    李浔阳气势凌人,丝毫不给人喘气的机会。

    “来人——”她背身朝殿内大喊,很快两排护卫就走了出来。

    李浔阳冷眼看着三人,“这三人扰了我用膳的时间,我不想再皇宫看到他们!”

    话一出,侍卫很快将三人拖走。

    李浔阳看一眼地上的人,“将他带进来吧,换身干净的衣服。”

    少年看着眼前缓缓进入殿内的长公主,眼底升起一抹光亮。

    他换好衣物,被人带着面见长公主。正要跪下,便见桌前女子摆摆手。

    “你乃北岳三皇子沈珩之,与我地位相平,自不必跪我。”

    少年直愣愣地站着,眼底生出恐惧。烛光照着他的脸,李浔阳这才发现,这张脸比以往都要柔和。

    17岁的少年,眉目清俊,一双桃花眼里兑着光,忽明忽暗,光彩灼灼。

    这时,李浔阳还想一探究竟,少年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如清,拿些吃的给他。”李浔阳吩咐道。

    很快,如清就提了一篮子吃食交到少年手里。

    “殿下,他久留在这儿不好。”长公主未婚夫魏恒明日便凯旋,北岳国质子身为外男,在玉芙殿待久了,难免让人非议。

    算算时间,李升平也该到了,李浔阳让如清走小门送他出去。

    不多时,李升平便进了玉芙殿,一上来就直奔李浔阳,询问他那几个侍卫的下落。

    一身绫罗华服的贵公子,面色焦灼地看着李浔阳。

    “阿姐,我听闻你让人将我那几个侍卫带走了,阿姐知道的,那三人是我殿内最聪慧之人。”

    李浔阳静静听着他说完,放下手中筷子,平静地看着李升平,“嗯,被我杀了 。”

    李升平怔住,旋即又凑过去,拽着她的胳膊晃起来,“阿姐,你在同我开玩笑对不对。”

    在他印象里,她阿姐李浔阳最是偏袒自己,自然也会爱屋及乌。

    “你现在过去,还能为他们收尸。”

    李升平晃她胳膊的手顿住,“阿姐,你真杀了他们啊?”

    “不然呢?”李浔阳带着怒气看着他,“怎么,你不开心?”

    她叹口气,慢慢抽回胳膊,装作生气,“到底是我错付了,我这个好弟弟偏袒外人都不偏袒他姐姐。现在到质问我来了。”

    李升平顿了几顿,一下子未反应过来,连忙拉上李浔阳的胳膊,“阿姐,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

    “你说,此三人扰我清净,误我用膳,以至于你阿姐到现在未食一口热饭,你说该不该杀?”

    李浔阳气道。

    “阿姐,他们该杀,是我错了,我对不起阿姐。”李升平一脸歉疚。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今日本是来讨说法的,可怎么变成他一个劲地道歉,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出了玉芙殿,李升平总觉得自己被套住了,可他又说不出来原因在哪里,只得悻悻而归。

    午时,雨停。

    院子里的山茶花又落了一地花苞。

    “殿下,今年这株山茶花好似生病,您看这花苞都快掉完了。”

    如清站在树下,拾起一粒花苞。

    李浔阳抬眼看了看,没有过多惊讶。

    “可惜了。”

    午时过后,李浔阳穿戴整齐,去了承明殿。

    今日休沐,皇帝李显将近午时才起。他这几年身体不适,终年以药为生。虽然喝了不少滋补身体的药材,可仍然不见好转。

    李浔阳过去之时,太医木长野已经将熬好的汤药送了过来,正放在李显手边。

    李显不到四十,头上却已经出现几缕白发,加之因为常年嗑药,脸色苍白,眼角出已经出现了皱纹。

    “父皇,母后。”

    离箐皇后坐在李显身侧,她穿着一件暗红色凤裙,头戴凤尾步摇,装扮简单。虽年过三十,却依然风韵犹存,杏眼细眉,杨柳腰枝。看到李浔阳过来,缓缓露出了笑容。

    “这说曹操曹操到,你父皇方才还提你呢,没想到刚说完你就来了。”

    李浔阳微笑着看着二人,走到李显身侧,一副好奇模样,“是吗父皇?您刚刚说到儿臣什么了?”

    离箐皇后笑道:“自然是浔阳你的婚事。”

    “哦?浔阳的婚事?”

    李显点点头,“魏恒将军明日凯旋,这次回来会在临安待上六七个月,正好可以抽空来忙你们之间的婚事。”

    魏恒是离箐皇后的侄儿,少时常来宫中伴皇子读书,他与李浔阳自小一起长大。两人从小就订了娃娃亲。

    “父皇,儿臣不是才行过及笄礼吗,为何要这么着急将儿臣嫁出去?”李浔阳抿唇,眉头一皱。

    “况且,魏将军这趟回来,会待上七个月呢。”

    言外之意,他操之过急了。李显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会不开心,他心里其实不想把李浔阳这么早嫁出去。正巧李浔阳这么一说,他反而放下心了,很快就笑逐颜开。

    “好好好,都听皇儿的,不嫁那么早。”

    “父皇,成婚之事不急,儿臣担心您的身体,若父皇哪日能健步如飞了,儿臣再嫁也不迟。”

    “原是这样啊,”离箐皇后大悟,她方才还觉得奇怪,李浔阳先前就一直想找机会将自己嫁到魏府,现在倒是不想了,还担心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她道,“皇上,浔阳这是担心你,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李显快意地笑了,端起手边的药碗就要喝下,却被李浔阳眼疾手快给制止了。

    “父皇,您这老是喝药,就算没病也得喝出病来了。”李浔阳将药碗拿到手里,端起来闻了闻。

    一股很重的苦味。

    她内心默默叹了口气,把碗放下。

    前世李显用的药,都是她亲眼看着他喝下去的。

    后来李升平红着眼说,“李浔阳,你也有份。”

    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刚醒时,她并不敢过来看望李显,她怕自己忍不住,在他面前流泪。

    看到父皇还健在,浔阳终是忍住了那即将流出来的眼泪。

    “父皇,儿臣看到医书上说,体弱者需时常走动,出了汗,慢慢儿身体就好了。过几日天晴,儿臣陪你在宫里走走如何?”

    李浔阳一脸真诚地问。

    “好好好,都依你。”

    李显本来就不喜欢喝药,经过浔阳这么一说,连忙叫吕公公过来,把药给倒掉了。

    “吕公公,告诉木长野,这段时间不必给朕熬药了,朕要试试浔阳说的这个方法。”

    等李浔阳走后,李显很是欣慰,李浔阳终于长大了。

    浔阳出了承明殿,天已经暗下来,她跟如清两个人往回走。

    如清走在前面提着灯,纠结几番终于将心中疑虑问了出来,“殿下,您之前不是很钦慕魏恒将军吗?怎么今日又不想提与他的婚事了?”

    要搁从前,李浔阳巴不得魏恒早日归来,同她商议成婚之事。

    对于如清的询问,李浔阳只淡淡道一句,“今时不同往日,人都是会变的。”

    “不止是我,魏恒也是。”

    如清听不懂浔阳在说什么,但很快,浔阳的话就得到了应证。

    二人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经过北国质子沈珩之的宫殿。

    伏华殿。

    沈珩之被送来云诏的时候才13岁,身边只跟着一个史官。伏华殿加起来不过五位宫人,这些人平日并不把北国来的这两个人当回事,所以任何事务都是他们自己操持。

    浔阳停下脚步。

    如清问,“殿下,怎么了?”

    只见李浔阳望着伏华殿殿门,犹豫不决。

    “如清,你去帮我问问,北岳三皇子伤势可好。”

    今日走得急,忘记送药给他。

    前世李浔阳看见沈珩之倒在自己殿门前,并没有上前搭理,而是任由李升平的人将他带走。后来才得知,沈珩之伤势严重,差点被打死。她当时心里多少有点愧疚,后来沈珩之再次看到她,眼里常挂着厌恶。

    所以这一世,李浔阳要跟他处成好友。

    等如清出来时,那位胡子花白的史官也跟着走出来了。看到李浔阳,连忙行了个礼。

    “多谢长公主挂心,珩之已经无恙了。他今日休息的早,臣特来替他谢过公主。”

    “该是我向您赔不是,七皇子无理取闹,日后我定会细心教导,决不让他再犯今日之错。”李浔阳语气诚恳。

    “如清,明日以我名义,取些祛疤的药给三皇子送过来。”

    “如此,臣便提前谢过长公主。”

    等二人走后,周京望着她们的背影,呆呆地站了一会,便回了殿内。

    沈珩之坐在灯下练字,见周京过来,便搁下笔,问道,“方才谁来了。”

    “是那位长公主,她明日会差人给殿下您送药过来。”

    沈珩之没有在意。他厌烦这位长公主,并不会因为她这星星点点的恩施,对她改观。

    他一直觉得,有这些人当权,诏云离覆灭不远。

    有用之人弃如敝履,无用之人为虎作伥。

    沈珩之讽刺一笑。

    抬手就将写完的字,置于烛火下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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