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珞口中的徐先生名唤徐清鹤,上京城中有名的才子,前些年生活困顿时在双飞楼填词谱曲为生,一阙《双飞燕》大街小巷争相传唱,双飞楼也因此名声大噪。后来为备科考,徐清鹤辞了这份差事,商蕊扼腕叹息至今。

    徐清鹤曾教商珞念过些书,是故商珞称一声先生。

    自然,他与晚娘的事,商珞一早也是知晓的。但双飞楼不容私情,一旦被揪出来,面临的便是及其残忍的刑罚。商珞便也一直替二人遮掩。

    “是又如何?”晚娘笑得无畏:“裴时煦迫我给陆秉谦做妾之时,便该想到会有今日!”

    商珞默然。对于晚娘而言,似乎的确没有比投靠陆秉谦更好的选择。

    犹疑片刻,商珞终还是从袖子里摸出那把巴掌大的半月状玉梳:“那此物,你也应当识得。”

    晚娘神色骤变,失声惊呼:“这梳子怎会在你手里?”

    商珞淡道:“自然是因为,梳子的主人在我手里。”

    晚娘神情凝滞片刻,旋即冷笑:“你以为,拿把一模一样的梳子来糊弄我,就能逼我就范?实话告诉你,陆秉谦一直都派人护着徐郎,你瞧,”

    晚娘说着,扬起手中的信纸,像是要极力证明什么一般,“徐郎每隔三日便与我通一次书信,怎么可能落到你手里——”

    “你们这定情信物,是聚墨青花刻制而成,”商珞举起梳子,提声打断。她时间不多,必须快刀斩乱麻。

    “聚墨青花,黑白分明,白如羊脂,黑似泼墨,每一块的纹路皆是独一无二,我哪有本事仿得?”

    “倒是字迹,”商珞眼见晚娘面色褪成宣纸一般的白,“可比梳子好仿多了。”

    “你对徐先生用情至深,你们平素往来信件,你定是悉心珍藏罢?以陆秉谦的本事,寻来一些,再找人模仿徐先生的行文和字迹,又有何难?”

    “再说,陆秉谦都许你和徐先生通信了,那么叫你同他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徐郎不过是因为烧伤了脸,不便见人罢了!”

    晚娘激动地反驳着。

    商珞神色淡淡,不再置一词。可商珞越是平静,晚娘便越是心慌。终于,晚娘忍不住低下头去翻看信件。

    花笺飞速摩擦嘈嘈切切,忽地,这声响戛然而止,晚娘地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信笺,神情逐渐恍惚起来,身子摇晃着倒退了两步,扶着墙才勉强站稳,手一抖,信笺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珞儿,”

    晚娘 “扑通”一声跪下来。

    泪珠沿着晚娘毫无血色的面颊滚滚而下,“你难道忘了,小时候你误闯王府禁地,王爷要将你杖毙,是我,是我冒着大雨请独孤靖出面,王爷才饶你一命,还许你以女子之身入微雨阁。”

    商珞垂下眼帘,长睫在她的视线落下灰蒙蒙的阴影。

    她当然不会忘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雨幕中裴时煦阴鸷的眼,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她,被血染红的池塘,怎么也冲刷不掉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又苦又咸的混着雨水的泪。

    她也清楚,晚娘是怎么“请”的独孤靖。那夜红烛帐暖,男人畅快的喘息和女人痛苦的呻吟在瓢泼大雨的掩盖下,是那样的微不可闻,却又振聋发聩地鞭笞着她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

    见商珞目蕴动容,晚娘膝行上前抓住她的手,急急哀求道:“珞儿,我从未求过你什么,这回、这回就算我求你……你就放我,放徐郎一条生路好不好?”

    商珞此番为裴时煦胁迫,心中本就不愿,如今晚娘又提起往事,更加下不了手。一时间心乱如麻,抬眸对上晚娘充满热切希冀的眼神,商珞只觉一块千斤巨石迎头压下,胸口几近窒息。

    “徐先生对你,当真如此重要?”

    挣扎许久,商珞听见自己问道。

    晚娘尚未来得及开口,商珞掷地有声的质问洪流一般涌来:

    “重要到你为了他不惜牺牲整个双飞楼,被你出卖的那些人,可都是平日里同你朝夕相处的姐妹!重要到你要狠心将我阿娘逼入绝境——我阿娘对你处处关照,待你亲如姐妹,可你直到此刻,竟不曾关心她半句!”

    商珞字字钢刀一般,戳得晚娘无地自容,泪珠如雨急坠而下,哽咽道,“珞儿,我……我知道,都是我自私,是我对不起你阿娘,对不起双飞楼的姐妹……”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没有徐郎……”

    商珞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忽觉无边寒凉自心底奔涌而出,细细密密地渗透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

    幼时看话本小说,她总是轻而易举为书中主角为情为爱义无反顾的勇气动容。可这样的“情比金坚”当真落进现实,她非但不能为之触动,反而深感这种不顾一切的癫狂,究竟何等令人齿寒——

    双飞楼上上下下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她与阿娘那么多年相互扶持情谊,加起来难道还敌不过一个男人?

    商珞想不明白。可她却清晰地感知到,心里的某一处角落停止了摇曳。

    “晚姨,”

    商珞冷冷将手抽回,后退一步,“想要你性命的人不是我,是王爷。”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拿徐郎性命胁我自尽。”

    晚娘吸了吸鼻尖,眼泪一收站起身来,梨花带雨的面容陡生杀意,“你信不信,只要我喊一声,外头那些侍卫即刻便能要了你的命。横竖双飞楼的事我还没抖落干净,不怕陆秉谦不肯出手,替我救回徐郎。”

    商珞心里凉到发颤,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以为,陆秉谦在这布下重重守卫,是为了护卫你周全吧?”

    这份从容叫晚娘无端生出几分不安,她目光微动:“你想说什么?”

    商珞蹲下身来,打开食盒盖将菜肴一道一道端出来,闲话家常一般说道:“

    实话告诉你吧,你叛变的消息,正是陆秉谦放出来的。

    他既然能放出这个消息,便说明你的生死于他已无关紧要,也就是说,他想知道的双飞楼的底细,已经从你这里知道得差不多了,此乃其一;

    其二,他在这地牢布下天罗地网,也不是为了护你周全,而是为了对付微雨阁——你如今不过是陆秉谦用来引裴时煦上钩的饵,而这,也是你之于陆秉谦最后的价值。

    其三,从前你还有用处的时候,陆秉谦尚且懒得费心替你护徐先生周全,现在你已沦为弃子,你觉得他可还会管徐先生死活?”

    商珞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引得晚娘面色愈加难看。

    不过她仍然坚持,“我今日自尽于此,裴时煦难道就肯放过徐郎?至少陆秉谦不打算要我的命,不是吗?

    再说,裴时煦也不见得能从陆秉谦手里取我性命,他若当真有把握,又何至派你一个黄毛丫头来投石问路?”

    说着讽道:“咱们这位王爷一向自负得很,何时这般畏首畏尾过?看来还当真叫陆秉谦收拾怕了。”

    “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弃徐先生于不顾了。”

    晚娘面色一白,可不过须臾又浮出一抹豁然开朗而又笃定的笑:“陆秉谦不肯帮我,别人却未必不会见死不救。这狐狸窝里,不是还有只兔子?”

    兔子?商珞脑海里鬼使神差浮现出一张清俊出尘的面容,然尚来不及细究,晚娘反客为主的威胁接踵而至。

    “若想活着从这地牢出去,最好告诉我,徐郎现在何处!”

    商珞缓慢抬起头来,乌沉沉的眸子死水一般古井无波,仿佛是生是死对她来说无甚分别,隐忍的怒意却如冰礁藏于眼底,将她的目光变得冷冽而锐利,似可切割空气。

    “好罢”,商珞不紧不慢站起身来,“就算你如愿以偿,和徐先生远走高飞,以裴时煦的性情却必不肯善罢甘休,你们躲得过初一难道躲得过十五?期间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也许你不在乎,可徐先生呢?你可有替他想过?”

    一句“徐先生”不偏不倚正中晚娘死穴,视线颤了颤,还来不及反应,少女幽冷的声音紧逼而至,“你可知徐先生今年春闱为何落榜?自你入相府做了陆秉谦的姨娘,他终日买醉,意志消沉,考策论时甚至交了白卷。”

    晚娘大脑霎时一片轰鸣,只觉字字冰锥一般,将她一颗心扎得血肉模糊。她死咬着唇一语不发,满是不可置信的双目却迅速地红了起来。

    “按律,年满三十五岁便不得参加春闱,徐先生今年三十又一,也就是说,两年后若他仍不能中第,此生,便再也无缘仕途。”

    “徐先生十二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此等才华,蟾宫折桂必不在话下,若非家中至亲接连去世为丁忧所耽搁,也不至于多年来功名上未再有进益。你当真忍心,叫徐先生为避裴时煦追杀,放弃两年后春闱,明珠暗藏,乃至丢掉性命?”

    晚娘扶着栏杆,胸口剧烈起伏着,泪簌簌而下。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徐清鹤对于科举的执念。朝中要职多为世家把控,寒门若想占有一席之地,便只有科举一条路。徐清鹤数年来昼赋夜书,不遑寝息,为的便是跃迁门楣,改变命数。

    要徐清鹤放弃科举,无异于折断他的臂膀。一只失去翅膀的鹤,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晚娘阖上双目,两行泪无声滑落。

    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红肿得像是浸在血里的眼眸多出几分决绝。

    “我不为难你回去交差。”晚娘干脆利落道,“不过你须得以你娘的名义起誓,徐郎一根毫毛也不能少!”

    商珞对所谓因果报应向来嗤之以鼻,可眼下实在不必节外生枝,于是依言照做了。

    “吱呀——”

    铁门忽地启开,沉重而刺耳的声响利刃一般刺破耳膜,一缕清浅梅香穿过廊道幽幽弥散开来。

    “记住你答应我的!”晚娘压低声音匆匆说完这一句,便不再理会她。

    商珞转身望去,踏着梅香而来的少年肩堆鹤氅,步态从容,苍白的皮肤在昏暗的烛光下愈显病态,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澄澈透亮,在这昏暗肮脏的地牢愈显出淤泥而不染。

    “少爷。”商珞怯生生垂下眉目,屈膝一礼。

    “霜叶?”陆棠舟不免讶异:“你怎会在此处?”

    商珞把对着守卫那套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陆棠舟微微颔首,未再多说什么。

    不料晚娘兀地开口,语音凄厉如杜鹃啼血:“陆公子,你父子二人骗我骗得好苦啊。”

    陆棠舟垂目扫过雪花一般铺满地面的信笺,抬眼又见晚娘满蕴愤恨的双目肿似核桃,惨白如厉鬼的面容泪痕斑驳,心中也大致有了数。

    只是他想不明白,究竟何处出了纰漏。踌躇片刻还是问道:“林姨娘何出此言?”

    晚娘幽幽蹲下身去拾起一张纸,指着其中一个“霞”字:“徐郎的母亲,名讳中带个“霞”字。”

    言下之意,如若信当真为徐清鹤所写,为避母讳,此字笔画应减去一两笔,或直接以同义字代替。此等隐晦之事,除却亲近之人,旁人自是无法知晓。

    铁证如山,陆棠舟无从辩驳,面露歉意拱手一礼:“当初姨娘曾言,若要你提供双飞楼暗探名单,须得先见到徐公子。这要求并不过分,我们自是无理由拒绝。

    只是我们去徐公子住处时,邻里称徐公子正在西京打田地官司。姨娘也知,这田地官司打起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官司未结我们实是不便将徐公子带回来,可若真等到官司了结,难免贻误时机,一时情急,只好出此下策。

    不过既然应允了姨娘,我们便不会食言。一旦徐公子回京,我们即刻带他见你……”

    “我只问你一句,”

    晚娘冷声打断,“这数月以来,你们可有派人前去西京?”

    陆棠舟微一凝神,答道:“西京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家父行动多有掣肘,若贸然派人前去,难免画蛇添足惹人生疑,反倒给徐公子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晚娘怆然大笑,似癫狂,又似解脱。

    “还真是造化弄人呵……”

    话音刚落,晚娘眸光忽地一厉,一缕银光流星一般自袖中划出。

    烛火明灭,状如蚕丝的细线快似闪电,像吐信的毒蛇,一圈圈将陆棠舟的脖颈勒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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