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

    苏月出了网吧,呼了口气,走到门口边上的角落,整个人紧挨着墙面蹲下,交叉搭在膝盖的手各一边拿着罐橘子汽水。

    盛夏夜的南佳本该缀满繁星,此刻却富集不少云层,不见皓月当空,反常的风卷着热浪扑到人身上,似在预告一场暴雨即将到来。

    而这样的天气恰好中和了刚才在室内的冷感,可苏月脸都是烫的,脑子好像也不清醒。手上汽水刚从冰柜取出不久,苏月直接拿起来贴着脸颊。

    她为什么走到哪都能碰到许翊啊?

    不,现在这个问题不是重点。

    重点是为什么许翊这个未成年也会来网吧啊?

    苏月仰头抽取记忆。

    第一次在公交车上见面,她看许翊拒绝加微信的样,自动给人贴了个老干部的标签,又因为刻板思维把老干部和好学生划等号。后来知道要成同桌,她一开始还因为自己比较叛逆,秉持着近墨者黑的想法担心把他带歪了。但相处久了,也发现许翊也挺不正经,爱逗人,对着高洋他们还有坏心眼。但她也只是觉得许翊没那么死板,有趣。

    直到现在,怎么着,人连网吧都踏进来了。

    她是因为心情不好,故意进网吧买饮料,小哥估计看她一个孤零零的女生不太好意思坑蒙拐骗,最后还是按原价收费了。

    那许翊呢?他来这有什么理由啊?

    苏月觉得,她好像,得重新审判一下许翊的好学生形象了。

    正想着,旁边的玻璃门被推开,苏月下意识侧头去瞧。许翊没了前几分钟看到她的意外,也走到这个角落,就在一旁站着。

    两人隔着半臂距离,背景音里还有网吧一群人在吵架。

    苏月往旁边瞟了眼。

    两手插兜站。

    怪装的。

    心里嘀咕之余,苏月还注意到许翊露在口袋外的手,指节上套了个类似于环扣的东西。

    好家伙,这是来网吧打游戏把钥匙落下了?

    这都不止不把一中红线放眼里了吧?

    苏月是真佩服自己的脑回路,这时候居然还想着幸亏两人没穿一中校服,虽然一中也确实没校服。

    心里有太多疑惑,驱使她想要解开。

    “你怎么会来这?”

    “你来这干什么?”

    齐齐出声,二人皆是一愣。

    苏月视线飘忽,被问得曲起手指搓了搓鼻,转而盯着旁边的一颗杂草出神。

    许翊:“巧啊。”

    确实巧。

    苏月犹豫应下一声嗯,好半会儿才出声。

    “这下,算我发现你的秘密了?”

    她说的是之前被发现带手机的事情。没想到过了那么久,小同桌还记着呢。

    许翊不由失笑,低头反问:“那你呢?小同桌?这地方你也不应该来吧?”

    她还比许翊小了几个月。从他的视角看,她也一点不无辜。

    可恶,又成一条船上的人了。

    许翊有时候让人可恨就是在这。明明都抓到把柄,他还是能四两拨千斤,置对方也陷入窘境。

    心累,身也累,拿着手酸,苏月干脆把两罐汽水放在地板上,脸侧蹭上易拉罐外壳由于液化生成的水珠,于是轻轻抹去讪讪笑,“我只是恰好路过。”

    “路过?”语气明显不信。

    “那许同学,你可以交代一下你来这的原因吗?”苏月还刻意模仿着许翊的口吻。

    这么一问,许翊抬头眺望对面路边摇曳的树丛,摇了摇头。

    他本来,今晚也该在家好好享受空调的。

    苏月看他颇为无奈的样子,皱眉,然后看见他从裤口里拿出一个东西。

    一个猫爪形状的U盘。

    还是粉白色的。

    苏月:……

    这就是传说中猛男该用的颜色吗?

    察觉到她眼中的诧异,许翊知道她肯定脑补得十万八千里远,出声把人拉回来。

    “这玩意儿不是我的。”

    突然莫名口渴,苏月顺手开了瓶汽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晚上吃过饭,许翊正坐在沙发上休息,手边的电话响了,是许邺打过来的。俗话说得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个点来事,许翊估计不是什么好话。结果确实猜得八九不离十。许邺还没跟家里人说开,想着随便在城里溜达,挑中了这家网吧。偏偏某天手黑,开了十把九局输,许邺气不过,动用了点“科技”。U盘一插上,立马大杀四方。最后被“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东西也没拿。

    许翊在电话这头听得无语,以没成年为由推掉了。但许邺说U盘里还存着点别的东西,要一直放外面可不太好。还交代和老板关系不错,走一趟取不麻烦的。

    这话又给许翊听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最后还是在软磨硬泡下答应了。也就是恰好今晚家里人都忙,否则还得费一功夫解释。

    只是没想到,给苏月解释了。

    苏月听得认真,连汽水都忘了喝,气馁地鼓着脸。

    好像这样一比,许翊的理由比她正儿八经多了。

    怎么感觉又不太像一条船上的了……

    颇为心虚地抬头,许翊已经变成双臂交叉的姿态。整个人都像在说:该你了。

    事情到这份上,不交底是不行了。

    苏月不由得手捏紧了易拉罐,想着怎么解释放假以来她并不算好的状态和今晚的冲动。

    正处理脑中如乱麻般的思绪,就感觉到旁边的人也蹲了下来。

    许翊两腿一前一后,一手随意搭在腿上,另一边绑着红绳的手抵着膝盖,侧头看过来。没了一站一蹲形成的高度差,两人的距离变近。

    苏月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呼吸一滞,瞬间把头转向别处。

    许翊把苏月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借着路灯看着她藏在黑发中若隐若现的耳朵。

    嗯,好像,有点红。

    感觉许翊炽热的目光,苏月有些许支吾:“怎……怎么了?”

    “我在想。小同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呢?”

    “什么?”

    “放假前一天晚上,你发消息说不用带早餐,是因为单纯不想麻烦我,还是,你有什么心事?”

    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了?这都过了多久了?

    而且,她当时……表现得很明显吗?

    本想打哈哈跳过这个问题,可感觉许翊真的在等自己的回答,苏月抿唇,手下一松,被挤压的易拉罐恢复原状。

    因为李茗,苏月已经学会把真实的情绪藏起来,既是因为会惹麻烦,更多的也是因为无人在意。

    但不知为什么,她面对许翊,倾诉的愿望总会强于理性。

    “老实说,是有一点。”苏月有点自嘲,“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明明前一秒还乐呵呵的,下一秒就抑郁似的换了个人。”

    “不会。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当时不开心了,那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你有没有好一点,有没有正常作息和按时吃饭。”

    苏月一顿。

    有多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

    一个人挺过来的年岁里,她面对了无数场倾盆大雨。别人只会问为什么不留个心眼带把伞,非要把自己弄得像落汤鸡般狼狈,却无人在意她被淋湿的委屈和对关心的渴望。

    苏月滚了滚喉,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挺好的。”

    话到这里又陷入死胡同。

    苏月摸出手机。

    快九点。

    她叛逆的游戏也该收场了。

    蹲久了猛地站起来会因供血不足导致眼花,苏月缓了缓,准备起身的时候听到许翊轻声询问。

    “想不想吃点东西?”

    苏月:?

    空气里飘来烤肉的香味,看着不远处的露天烧烤摊,苏月明白过来,很是正经:“我不饿。”

    咕噜——咕噜——

    苏月:……

    不是,这肚子怎么偏偏在关键时候不争气?

    许翊忍不住笑,站起来,把手向苏月伸过去。

    “走吧。你看你还有两瓶汽水,不正好撸串?”又想到两人站着的地方,许翊嘴角一勾,“顺便,你还可以请这一餐来封口。”

    *

    说是让她请,结果串串都是她点,交钱的时候还是许翊拿出付款码。

    没多久,服务员就把烤串放在桌上。刚离开烤架的肉此刻还滋啦滋啦响,上面裹满了调料粉和酱料,诱人得紧。

    苏月看着已经口水直流,又故作矜持瞄了眼穿着黑色冲锋衣外套的许翊。

    “你不吃吗?”

    就这他还能忍住?都穿黑色了还怕脏吗?这人戒过毒?

    许翊见她两眼都在冒光却还客气的样子,笑着帮拆了包纸巾放在她手边,而后靠回塑料椅凳。

    “不用。你吃吧。”

    这个宵夜,他本来就想请。

    又是他请,苏月脸皮再厚也怪不好意思的。想了想,把一瓶汽水放到许翊面前。

    “那我请你喝这个吧。”

    许翊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挑眉。

    苏月嘴里还塞着肉,看到他这幅样子嘴都停下。

    这人肯定没憋好话。

    下一秒就见许翊把易拉罐转了个身,开口朝向转向她,有点戏谑道:“请我喝这个,是不是不太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对我的汽水有意见啊?”

    看到没有拉环的顶部,苏月才反应过来,立刻跟护宝似的拿过来,把另一瓶没开封的放过去。

    天,怎么,会有,那么尴尬的事……

    她刚蹲那喝的不多,两瓶重量差别确实不大。

    但她不至于瞎了吧?!

    苏月深呼吸,故作镇定。

    没事没事,冷静冷静,她肯定是饿着了所以不够清醒。

    许翊知道她尴尬,很识相地低头刷着手机。

    虽然肚子叫,但苏月点得很克制,量也只是够过过嘴瘾,没多久就全部光盘。苏月吃得嘴边都是油,桌上餐纸堆叠如山高。

    大快朵颐完,苏月往后仰,心满意足摸着肚子。

    周围多是男人喝酒吆喝,女人还围在一起八卦,倒显得两人有点格格不入。

    许翊看她吃完,放下手机。

    “苏老师。”

    “嗯?”

    “吃过了,现在脑子转过来了吗?”

    苏月幸福的嘴角瞬间塌下来。

    他在嘲笑她刚才拿错饮料的事是吗?是的吧?苏月没太好气地回了句“脑子一直在线”。

    视线转移到许翊不停敲着木桌的手指,每个节拍都敲得她有点烦躁。

    “那,还记得后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记得。

    她对数字可是很敏感的好吗。

    “嗯。”

    “那……”许翊边说身体边往前倾,手臂也横着搭上桌沿,“你来吗?”

    噢,放假前他貌似也问过,只不过被她含糊过去了。

    苏月还记着仇,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怎么,许老师人缘那么好,生日聚会还缺我一个吗?”

    “谁传的我人缘好?苏老师,你要是不来,我可就太可怜了。”

    苏月:?

    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听着有点,茶茶的?

    合着你的意思是平时围在你身边都不是人是吧。

    “我……”

    “快收桌收桌,把棚拉起来!”

    店主的叫喊打断了苏月的话。

    天空忽然刮来一阵强风,树叶吹得沙沙作响,连浮在空气中的热气都驱散不少。

    鼻尖上突然感受一点凉意,苏月用手捻了捻,是水滴。

    还没反应过来,手腕被许翊握住,整个人被带得直接飞起,立马跑到店门口下的屋檐。

    霎时,大雨如注,毫无过渡倾泻而下,干燥的水泥地瞬间被浸湿得颜色变深,原来聚集的人群全都散开,只留下没来得及收拾的木桌默默承受一切。

    檐角坠下一方水帘,落到地上溅起水花。许翊把苏月往里拉,自己则站在外面。

    苏月看着挡在身前的许翊。少年肩膀宽阔平直,线条硬朗清晰,像挺拔越不过的山峰,偏引人想要触碰看个究竟。

    怎么有人能把普通的冲锋衣穿得那么好看?

    “唔。”

    苏月突然感受到脸上一冰,下意识叫了声,发现是许翊拿着汽水贴着她的脸颊。

    “拿着。”

    “噢。”

    这什么反应力?

    拉着她跑还不忘把两罐汽水捎上……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显示这场大雨将会持续两小时。

    苏月:……

    他们总不能摇花手回去吧?

    这里是小夜市,距离大街还要走上一段距离。如果不抓紧点时间,可能连公交都赶不上。

    苏月把希望寄托于附近的杂货店,结果商家直接把摆在外面的货物收回店里,灯也关上,宣告打烊。

    苏月:……

    完了,这下连雨伞都没得买了。

    烧烤店员工一边在处理木签餐纸,一边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鬼天气。

    听着那人烦躁又嫌弃的抱怨,苏月突然想到以前小时候的一个放学的阴雨天。那时正值清明左右,四月的榕城也总是多雨,李茗擦着手从厨房出来,看到她裤子和鞋上的泥水,皱眉,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一句又得帮洗裤子了。

    她知道李茗只是随口一说,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为什么要说“又”呢?这个字的出现,好像就在告诉她:看吧,苏月,你只会闯祸和惹事,你只会给我带来麻烦,还从来不改。于是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十分憎恨雨天。别的小朋友可以穿拖鞋走水路,而她要把裤腿塞进厚厚的雨鞋,无比小心走过水路。

    “苏月。”

    “啊?”苏月陷在回忆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有皮筋吗?”

    苏月把手腕露出来,“有,怎么了?”

    “把头发绑一下。”等疑惑着扎了个丸子头,就见许翊把冲锋衣脱下来。下一秒,衣服就落到了她头上。

    苏月:?

    “你要干什么?”

    许翊的衣服很长,盖上来把视线全挡,不得不抬起双臂撑着。

    “雨估计一时半会儿都停不了,再晚也不好回去。你介意,淋一下雨吗?”

    她倒无所谓。只是……

    看到许翊的白鞋,苏月有点犹豫了,“你的鞋……不会脏吗?”

    潜台词是,不会更麻烦吗?

    如果不是她嘴馋,现在他们都应该美美坐在车上回家的。

    许翊听后只是轻笑一声,十分自然拿过她手里的汽水。

    “不麻烦。天气变化快谁都没想到,脏了洗干净就好。”

    少年拖着尾音,漫不经心的解释显得眼前暴雨倒像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许翊见她没再说话,但知道是答应了。

    “你还记得路吗?”许翊说着把手腕的电子表拆下放进裤兜。

    “可能……不太确定。”苏月很老实回答。

    原路返回不难,但这片区域道路错综复杂,加上迷蒙的水雾,她还真不能保证能完全跑回去不出岔子。

    许翊听后,把没开封的那瓶汽水夹在腋下,另一瓶则拿在手上,观察路面积水较少的地方。

    “那,可以牵吗?”

    “牵什么?”

    “你。”

    苏月听到这个字,眼睛都瞪大。也压根根本没有缓和的时间,许翊的手就落在她的胳膊上,整个人瞬间被带着冲进雨幕。

    “啊——”

    冲风衣外层能防水,暂时护住的头颈是干燥的,而下半身的裤子和鞋瞬间被水灌入。许翊比她的情况更糟糕,T恤一整个贴在身上,紧实有力的线条逐渐明显。

    即使如此,脚下速度也不减,视线范围内的东西几乎都一闪而过。只有旁边许翊腕处的红绳持续跳动,成为漆黑雨夜中最为鲜艳的色彩。冷冷雨水打在裸露的皮肤上,也冲不走被他握住的那一小块地方的温热。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七次身体接触。

    雨水滂沱,水声弥漫整个世界。

    但苏月都听不到了。

    唯有此刻的心跳最为真实鲜活。

    似是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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