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啦。”

    “砰砰砰——”

    一串串鞭炮被点燃,噼里啪啦在粗粝石子路上跳跃,发出钝响,空气中升起白茫茫的硝烟味。

    白眼散去,李茗举着三炷香,朝前面神龛深深鞠了一躬,把香插进香炉中,双手合十闭上眼。

    最后一道程序走完,再次响起短促的鞭炮声。

    敬拜仪式正式结束。

    李茗睁开眼,取下桌上一小杯酒淋上地面即将烧灭的纸钱,随后朝光源处看。

    母亲搬了张矮凳坐在门口,手上钦点着厚厚钞票。

    那是来自亲朋好友送的升学宴红包,祝贺李茗高考金榜题名。

    长久以来,村里人闷头干着早出晚归的农活,心思并不放在教育上。极少数家庭能认识到读书的好处,供孩子到城镇上学,但结果都不尽如人意,最后成为众人饭后闲聊的谈资,还要被蛐蛐说不顾家。

    李茗从小学后就听过村子里不少闲话,不仅如此,在家里的位置也很尴尬。

    她在姊妹中排行最小,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在李茗的记忆中,家里非常拮据,曾经有一年收成不好,穷到揭不开锅,但还是保证了两个弟弟基本温饱,留下姊妹们在寒冬腊月咽下素净的腌制白菜。又因为她年龄最小,好的东西又被姐姐用各种理由占了去,父母曾亲眼目睹过,可也只是斥责几句便草草了事。从那时起,李茗就知道,自己生活在家庭视野下的盲区,所谓的爱极少能波及于此。

    可惜天不垂怜,最受重视的男丁成日游手好闲,读完初中就辍学打工;姐姐们则专心女红,大字不识几个。

    唯有李茗,一岁前就学会走路,咿呀学语也比其他几人上道。李母想了想,将她送去村里小学,免得家里还要多个人照看。结果李茗很争气,凭先天优势加后天努力一路顺风读到高中,甚至还拿到了大学文凭。

    消息不胫而走,李茗一下成了村里的红人。人人见了她称呼从“李家最小的女娃”变成“大学生”,打趣全村人都跟着沾光。

    那一刻,她知道,日子从此往后就不同了。

    李茗简单处理了下地上熄灭的灰烬,往门边走,自然光刺得眼睛下意识眯起来,“妈,还在数啊?”

    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李母才将厚厚一叠钞票塞进其中一个包壳,“够你弟弟两个用好久了。”

    李茗脸色瞬间大变。

    但也只是一瞬间。

    是啊,早该想到的,毕竟连饭桌上母亲都只顾着收红包,连她被强硬灌了几杯酒,现在胃还疼不疼也没过问。

    李母没理她,拿起账本一个个对着钱数。李茗抱臂靠着门框,几分钟后默默缩回二楼最昏暗的房间,整个人面朝被子倒下去,两行清泪流下,分不清是为升学感到喜悦还是别的。

    -

    入学定在九月初。李茗起了个大早,由父亲开了辆拖拉机摇摇晃晃出了村口,又在镇上来回转车才到了目的地。

    李茗拖着皮箱,根据路上指示牌到了宿舍。一进门,一股香味就扑面而来。

    源头来自木桌上的女生,正低着头吃方便面。

    李茗不算自来熟的性格,拘谨地打了个招呼,其余人见状连忙把人拉进来,十分热情地一一介绍起自己。

    宿舍为八人间,有当地人,有来自和李茗一样的农村,还有更偏叫压根没听过名的犄角旮旯处。但不管身上是粗布麻衣,还是尽显潮流的时尚穿搭,在被一根铁线悬着的灯泡下,每个人脸上都印上昏黄的轮廓。

    简单自我介绍后,李茗去收拾自己的床铺,弯下身,看到床底有一沓书,上面落了层厚厚的灰。

    对面女生看到顺嘴,“你床底下挺多东西的,应该是上届留下的。”

    李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一把拉出来,灰尘颗粒瞬间被震散开来。

    女生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正好我也要出宿舍一趟,你还没去拿书和军训服吧。”

    被灰尘呛到的李茗咳了好几声,才说了声好。

    路上,多是和她们一个方向的新生,偶有几个逆向的学生,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谈到好玩的就齐声放笑。

    李茗捧着一摞书,听旁边女生讲自己家里的事,非常积极予以回应,情绪价值直接拉满。

    “对了,你是为什么报这个专业啊?”

    李茗闻言一顿。

    高考填报志愿时是不知道分数的,她凭着考场上发挥的感觉,大着胆子往好的院校报,至于专业,父母不懂,也不过问,在听到是学金融的时候只是缓缓点头,说可以,能挣钱。

    “还能因为啥啊,没人指导哪个专业好,就随便报呗。而且你看这书,这名,不都挺有意思的——”

    嘭嘭嘭。

    书瞬间掉下,散落一地,李茗吃痛,揉着被撞的胳膊,立马去收拾地上的课本。

    “对不起啊同学,我来帮你吧。”

    视线里出现双陌生的手,李茗这才抬头去看。男生眉眼清秀,穿着很普通的白衬衫,一股斯文样,和自己专业里不修边幅的异性完全不同。

    李茗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加快速度把书捡起来,磕磕绊绊说了句谢谢。

    男生对她这个反应感到意外,“明明是我不小心撞到你的,也该是我道歉才对,你怎么反倒说起谢谢了?那个,这是你同学吗?”

    “嗯。”

    “两个女生怎么搬那么多东西,需要帮忙吗?”

    不用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远处有其他人朝这边催促着喊。

    “苏烈,你在干什么啊!今天球桌好不容易空出来,你再不来我们可不等你了!”

    “就是就是!”

    “哎,他前面蹲着的是个妹子啊!”

    听到这句,李茗猛地起身,“不用了,我们马上就到宿舍了,你有事就先去忙吧。”

    男生纠结,不停道歉后跑到人堆里。

    目睹一切的同行女生八卦地怼了下李茗的肩膀,“怎么了,看傻了?”

    “什么啊,我才没有。”李茗边说边想去擦脸,又想到手刚搬过书不太干净,作罢。

    “你没看过一句话吗,女子的脸红可是胜过一大段告白的,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别装啦。”

    李茗这才不好意思低下头,开始回忆。

    男生的手挺白,但不光滑细嫩,有做农活留下的痕迹。

    边走着,李茗好奇问:“你认识他吗?”

    女生摇头,但给了个方向,“在学校门口那布告栏不是有他的照片吗,我记得他好像是什么优秀学生代表来着。你要追他啊?”

    李茗避而不谈,默默记下,专门寻了个时间去打探。

    原来男生叫苏烈,是比她大一届的中文系的学长。

    李茗在纸上写下这个名字,发呆。倒是跟他外表不太相符。

    女生其实说的没错,她是想追人的。可这对于从来没有恋爱经验,甚至连异性的手都没摸过几下的李茗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何况她听说,苏烈并不好追,拒绝了不少女生的好意。

    上大学是多少年梦寐以求的事,李茗不想就这么沉溺于儿女私情,上头了几天后就逼着自己潜下心去学习,等待时机。

    这一等,就到了学期末。

    接近新年,大伙都很开心。李茗却不这么想。

    一旦有机会松懈下来,原本被搁置的心事又重新被收拾出来。

    过去只有到了新年,家里才有机会端上大鱼大肉。其实说是大鱼大肉,也不过是平常的菜能多上几勺肉酱,但这已经是一年中吃得最好的时候。

    两人本就学的不同专业,不同年级,在校本来就难碰上。这一回去,碰到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李茗叹气,认命般收拾行李。

    然而,时机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来临。

    李茗在车站口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只觉得老天终于眷顾了她。

    苏烈穿着大衣,款款向她走来,说他还记得她。

    李茗听得心空一拍,连把行李推到架子上都险些手滑。

    一路窗外风景正好,李茗完全没有心思去看,忍不住和苏烈攀谈,这才知道原来两人是老乡。

    苏烈笑笑,“难怪,我听你的口音觉得好亲切。”

    李茗挽了下耳边碎发,“我讲话……不好听吗?”

    “没有,很好听。”苏烈及时纠正她的脑补。

    说罢,陷入一阵沉默。

    李茗攥紧了手,心脏突突猛跳,拿出平生最大的勇气在他耳边轻问。

    “我可以追你吗?”

    说完,李茗感觉苏烈整个人都僵住了,连挂在嘴边的笑也收了回去,嘴巴紧闭成一条缝。

    李茗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想说对不起打扰了,就听他说。

    “不可以。”

    嗯,她可以接受的。毕竟,她没有优渥的家境,也没有特别突出的相貌,就是一个标准的书呆子,被拒绝那真的是再正常不过。

    可是还是好不甘心。李茗努力控制眼眶里的泪水,手就被牵过去。

    “因为我想追你。李茗,这件事让我来,好吗?”

    苏烈长舒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你刚刚盯着我,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擦过了,现在可以牵你吗?”

    反转来得突然,李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憋了很久才出声,“可是,你已经牵上了,问我干什么……”

    “抱歉,实在忍不住。”

    李茗感觉他握得更紧了,寒冬里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窗子反射出通红的耳朵。

    她第一次期盼回家的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

    毕业之后,两人选择定居在南佳。

    那会儿南佳交通不便,到处都是错落的板房,两人用共同攒下的积蓄买了第一套房。房产证上写的是李茗的名字。

    房子不大,不过五六十平,但李茗很满足,还特意找工人重新刷了遍漆,仔仔细细装饰每一个角落。

    她跟着同学做着小生意,苏烈在教一所小学教书,日常开销是足够的。

    苏烈当时提议,每个月都省出起码一百块存进卡里,为以后如果有的孩子作打算。李茗听后很赞同,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苏烈的回答是女孩。

    李茗打趣他说是不是因为女孩比较好管省事,毕竟家里人就是这么定义她的。

    苏烈只是笑,“女孩更能共情母亲,想让她能好好陪你。”

    四月,李茗怀孕,次年一月顺产。

    有月亮的晴朗夜,婴儿房里传来女孩的啼哭。

    李茗身子虚弱去看那软糯的孩子,望着那轮明月定下了女孩的名字。

    事实上,苏月真如苏烈说的那样,格外体贴李茗。小小年纪就会帮忙淘米煮饭、洗碗拖地,分担不少简单但不得不做的家务活。

    李茗当然是有欣慰在的。可原生家庭打下的烙印太深,她太清楚女人要靠自己一步步走出来需要多大的毅力,要面对多少艰辛,因而在对苏月的教育上总是不可抑制地变得很严苛,久而久之连表扬都省去了。

    日子平淡温馨地流逝,后来的某天,苏烈接到安排需要调离岗位,前往榕城,且待的时间不会短。

    苏烈把这事告诉李茗,李茗很是支持,因为知道这是他热爱的事业。

    不久,李茗纵使很舍不得,还是把房卖了出去,处理好后即刻出发,开启一段新的生活。

    榕城比南佳更狭小,烟火气更足,也更接近李茗过去的生活环境。除了基本吃穿花费,其余所有钱都花在苏月身上,因为李茗相信,女孩一定要富养。她负责物质,苏烈则负责精神层面。

    尽管那时苏月的学习让自己很头疼,李茗还是很心疼这个宝贝女儿。

    直到,那年除夕,榕城迎来史上最大的暴雪。

    李茗冲到苏烈的单位,只听到他的同事对她说三个字:请节哀。

    怎么回去的,雪有多冷,她都不记得了。脸上刺痛,原来是两行泪冻住了,疼得让她意识到不是梦,再也没有人为她栽花,送她情书,记得她所有的小癖好。

    一切都像是重头再来。

    李茗狠心丢苏月一个人在家,拿着还算有竞争力的简历,在朋友的介绍进了公司,一步步走到副总的位置,有高昂的收入,供苏月衣食不缺。

    她不想和苏月说明自己一路遭受多少打击与白眼,凝聚多少辛酸,她只希望苏月能够争气,可以在未来有多种选择,活得比她自由。

    代价则是她必然缺席苏月的某些成长阶段。

    可她还忽略了一点,苏月不是和自己一样可以冷静的人。她的女儿,不过只是一个准备成年的孩子。

    那天夜晚,隔着玻璃门看到蜷缩在墙角的苏月,李茗心如刀绞,意识到所有可能都错了。

    而这次,没有机会重新来过。

    她被查出乳腺癌晚期。长期的加班工作,造成的创伤几乎不可逆。

    李茗把病例单锁进抽屉,撑着身体,想陪苏月走过高考前这最后一程。

    可惜最后,她没撑到苏月走出考场的那刻。

    临近高考的最后一周,她躺在病床上,剃光了头发,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忽觉脸上一凉,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潸然泪下。

    李茗叫来助理,拿了纸笔,撑着身体留下最后的诀别书。

    「月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将不久于人世。妈妈不像爸爸出生文科,没有爸爸那样的文采,信件格式如果有错误,还请你原谅妈妈这一次。」

    「距离上一次和你好好聊天,妈妈已经有点记不清了。现在想来,妈妈最想和你说的是对不起。那晚是妈妈错了,不该在你马上过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就摔门出去,还是以你提到爸爸为理由发脾气。还有一点,是妈妈擅自给你转学。妈妈不知道那个男生是什么样的为人,担心你年纪小没有判断力,担心你被骗,担心你沉溺在情爱,错过最应该奋斗的年纪。如果那个男生很好,如果还有缘分,妈妈为你祝贺,祝你幸福。」

    「我知道你选择理科,一方面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方面是跟我赌气。但我知道,你和你爸爸一样,都是追寻浪漫主义的诗人。你现在的成长环境比我当年好太多太多,妈妈也希望你可以遵循内心,做出自己的选择,至少后来几十余年回过头再看,不会后悔。」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没有花心思转回南佳的大医院治疗。如果有可能,我也好想再回去看看,毕竟,爸爸也还在那里呢,对不对?」

    「月儿,我希望你知道后不要过度伤心。生老病死,人各有命,妈妈也都认了,从不后悔。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去看这世间的风景,努力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如果很难,那妈妈只希望你能开心,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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