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阁,二楼。

    谢元洲百无聊赖地喝着茶,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沈寂。

    “道士弟弟,算到了没?回去早了又受头儿眼色,回去晚了头儿要让貔貅扣我月例银子的!”

    沈寂不紧不慢:“首先,我师父是道士,我不是,其次,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欠了貔貅三千六百五十三两,最后,你已经回去晚了。”

    “沈寂,我!你真是我的好弟弟!”

    谢元洲从凳子上跳起来,衣角掀起茶杯,“哐当”一声。

    他拉着沈寂猛地往外跑,轻功运到极致。

    沈寂催命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刚刚那茶杯,貔貅从北漠带回来的孤品,你完了。”

    谢元洲脚下一滑,差点从屋檐上掉下去。

    “闭嘴吧,我谢谢你,我堂堂重明要是脚滑从屋顶上摔下去,咱们误浮生起码十年在江湖上抬不起头。”

    沈寂笑得人畜无害:“哦,好的。”

    谢元洲拉着沈寂回到山顶,才进门,就看见他家头儿抱着一个锦盒,笑得跟村头二傻子似的。

    谢元洲:“头儿!”

    江厌脸上的笑瞬间收了回去,走到谢元洲面前,冷冷道:“把这个放到十方阁最上面去。”

    “这就是那什么赐婚懿旨吧?”谢元洲用手肘戳了戳沈寂:“你知不知道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

    沈寂神色淡淡:“我不是神棍。”

    谢元洲撇嘴:“无趣。”

    江厌面无表情:“你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没了。”

    谢元洲双手从江厌手里接过锦盒就跑,声音远远传来:“头儿!我办事,你放心!”

    云泽山上常年只有沈寂一人住在这,无论沈宁禾还是江厌等人,都来得少。

    沈寂喜静,但谢元洲实在太吵。

    不止吵,说话还欠,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他。

    更何况,沈寂只是安静惯了。

    云泽山上鸡飞狗跳,林子后的鸟都惊走了好几回。

    上午,谢元洲把沈寂养的花给浇死了,下午,他又把知许的菜刀切豁口了。

    气得沈寂差点把谢元洲从云泽山上扔下去。

    “谢元洲!”

    沈寂咬着牙将谢元洲从书房里赶出来:“我写了半日的春联,你一过来全给我毁了!”

    他自幼喜欢字画,眼睛偶尔也能用用。

    好不容易写些字,谢元洲直接给他一锅端了。

    谢元洲抹了把手上的墨,抱住沈寂的胳膊:“不怪我,是头儿让我来帮你的!”

    头儿,对不起了,不把你搬出来的话,今天我会被沈寂捆起来绑在山巅那棵歪脖子树上吊一天的!

    沈寂掐指一算,露出一抹冷笑:“是吗?刚好我要去找姐姐闲聊一会儿。”

    这个点,江厌绝对在沈宁禾那里。

    谢元洲要给他跪下了:“沈寂,你不能这样!哥对你不薄!”

    “是不薄,”沈寂想往后走,腿没扯出来,反而雪白的衣衫上多了几道墨痕,看着颇有山水画的意味,他额角青筋猛跳:“大夏天给我盖棉被,可不是不薄吗。”

    “那回你烧得人都傻了一直喊冷,”谢元洲干嚎:“那可是玉娘亲手给我缝的被子,哥亲手给你盖上的,你还嫌弃!”

    沈寂的眼睛透过鲛纱,看见自己被“玷污”的衣衫,忍无可忍:“滚。”

    谢元洲手上力道松了几分:“好嘞。”

    “别祸害我的书房了,”沈寂揉了揉被箍麻的腿:“你去小厨房帮知许劈柴。”

    “我就是被知许从小厨房赶出来的,”谢元洲委屈巴巴:“她嫌我劈的柴有点多。”

    沈寂觉得,谢元洲口中的“有点”,跟他理解的“有点”,肯定不是同一个。

    果不其然,谢元洲接着道:“不就是把后山那些枯树都砍了吗,才劈了一屋子柴,哪里多了。”

    沈寂震惊:“你把后山的枯树全砍了?”

    他说这话时都有些破音,偏偏谢元洲还不以为然:“是啊,不就是几颗破树吗?”

    沈寂:......

    那么多柴火,就算沈宁禾江厌几人在这里长住,烧一年也烧不完。

    关键是这山上潮得很,那些柴火根本放不了一年。

    他现在想把那些柴火塞进谢元洲的嘴里,因为谢元洲,他精心打造的世外高人形象,已经碎成渣了。

    -

    眨眼就是除夕,上京城的雪又落了下来,云泽山上也到处白皑皑一片。

    江厌在沈寂院子后的银杏树下堆了个大雪人,和沈宁禾差不多高的那种。

    银杏树很高大,据说已经活了两千多年。

    江厌听沈寂说,沈宁禾第一次见这棵银杏树时就很喜欢,有时会在树下看书烹茶。

    银杏树下。

    谢元洲凑到江厌身边,但不敢贴近:“头儿!你相信我,宁禾妹妹保准喜欢!”

    江厌一脸质疑:“能行吗?”

    谢元洲:“头儿!哄姑娘开心这事儿你真得听我的!你从我那里顺走的书…”

    话未说完,谢元洲的脸已经着了地。

    刚慢慢摸过来的沈寂习以为常:“谢元洲,你就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江厌往沈寂身后看了一眼,没人。

    “你怎么来了?雪天路滑,也不知道叫个人扶着点。”

    沈寂温和地笑:“无妨。”

    “没大没小,现在连哥哥都不叫了,”谢元洲趴在地上:“你这眼睛偶尔用用挺好的,经常不用更容易坏。”

    江厌:“滚。”

    沈寂:“滚!”

    谢元洲从地上爬起来:“好嘞。”

    沈寂顺了顺气:“姐姐说除夕夜该要守岁,喝屠苏酒,她喝不了酒,便只好守岁,趁着还早睡会儿,我就先回来了。”

    江厌点了点头:“晚上我和她一起守。”

    沈寂倒是显得有些惊讶:“你不是从不信这些习俗,也不过节?”

    他们从前过年是叫过江厌一起的,但江厌怎么说不去,一个人守着误浮生等他们回来。

    江厌道:“怎么,你不许?”

    沈寂莞尔:“那倒也不是。”

    我不让有什么用,说得好像你会听一样。

    江厌有些担心沈宁禾:“她能守岁吗?”

    “知许原本不让的,但以姐姐的性子,但凡决定了什么就不会改,所以知许只好再改改药方了。”

    沈寂脸上的笑淡了些:“姐姐是要求平安,求边关将士们和家人平安,不止除夕守岁,父王母妃那次离开后,但凡是这种节日习俗,姐姐一个都不落下。”

    江厌眼睫低垂:“是那年北漠突袭,淮安王与王妃在除夕夜远赴定北城那次?”

    沈寂叹道:“是啊,那年姐姐十一岁,拉着母妃的衣袖不撒手,母妃别无他法,只能割断衣袖跟着父王匆匆赶往定北城。”

    “我那年病了好几回,下不了山,大哥二哥都在西羌战场,只有荣姐姐陪着她。”

    沈寂想笑笑,但怎么都扯不起嘴角。

    “我是大哥在西羌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荣姐姐是父王麾下白副将的独女,她原本叫白姝,比姐姐大两岁,自幼跟随白副将生活在定北城,那一战母妃伤了身子,父王险些丧命。”

    “白副将和他三个儿子都死了,他的夫人在生白姝时就去世了,是姐姐在定北城外的十里孤坟里,把白姝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

    沈寂嗓音有些颤,但依旧说了下去。

    “白姝说,自己从此就是无根浮萍,命如草芥,她让姐姐重新给她起个名字,也随我一起唤她一声姐姐,姐姐说,就叫沈荣吧,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姐姐希望她即便自认是野草,也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江厌知道,沈宁禾九岁时曾在定北城生活过半年,那时淮安王府中无人照顾她,实在没办法了王妃才带她在身边。

    后来有沈荣在府中陪着,加上定北城的确不适合沈宁禾养病,这才让沈宁禾留在了上京城。

    没过多久,沈容展露出极高的武学天赋,要去定北城找淮安王学武。

    沈宁禾亲自送她出了城门,自此上京城中,淮安王府,只她一人。

    沈寂站起来,拍了拍江厌肩膀:“江哥哥,替我陪姐姐守岁,九阴刚收到的消息,这一代的神医已经出谷,现在就在扬州,我要去为姐姐寻神医。”

    江厌没动,倚着墙看不出神色:“说好的一起过除夕,你倒是要先跑了。”

    沈寂:“陪姐姐吃完年夜饭再走。”

    江厌道:“让谢元洲陪你去,你这眼睛还是不用为好,别听他瞎说。”

    沈寂点头应下:“好。”

    一直都清楚的事,再从沈寂口中说出来,江厌只觉心口一阵发麻。

    他抬头,银杏树上光秃秃一片,只在枝干上积着一层雪。

    沈寂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但我还没和姐姐说这事,就麻烦江哥哥替我和姐姐辞行了。”

    江厌就知道沈寂这一声“江哥哥”不会无缘无故叫出来。

    他其实不太想答应沈寂,但若是他去找神医,光顾璟和祝余就不知道会给他使多少绊子。

    江厌皮笑肉不笑:“不麻烦。”

    沈寂满意转身,自己又慢慢摸索着回了房间。

    江厌想得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

    但不止是因为这个,沈寂知道,自己那位师父留给沈宁禾的那个小卷轴代表着什么。

    “师父,即便我在您眼中,是棋子,可棋子,未必不能翻了这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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