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见两人要走,急忙又从地上踉跄爬起来。

    “官爷!两位官爷!我家孙女是被贼人掳了卖进去的!她今年才十二岁,父母为了一口吃食活活累死在地里,官爷,她是我的命根子啊!我求你们,帮我救救她吧!”

    那高个子官差本就骂骂咧咧,一听老翁这话,任凭那矮个子官差如何拉都没再拉住。

    他一脚便踹在了老人心口,“老不死的,听不懂爷的话?还敢在县衙门口嚷嚷,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老人被这一脚从台阶上踹飞,口里的“求”字只发出半个音便没了声响。

    沈宁禾再也忍不住,天下人她救不了,那至少先救下眼前人。

    可还没等她叫余时去,一道墨色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台阶下,稳稳接住了老人。

    高个子官差见来人不是个善茬,壮着胆子先出了声:“谁敢在官府门前闹事?”

    沈宁禾朝这墨色身影看了看,耳边传来知许刻意压低的声音:“郡主,是上京城来的人。”

    沈宁禾微微点了点头:“瞧着身形气质,倒是有些像那位刑部新来的裴侍郎,裴宿泱。”

    知许道:“正是。”

    “那倒用不上我们了,这位裴侍郎可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有他在这,我们现在去反倒帮不了那老翁什么,走吧。”

    沈宁禾深深看了那墨色身影一眼,却不知道,在她离开时,裴宿泱也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她的背影。

    -

    沈宁禾才回到千金阁,就见院子身边那个小书童等在她房间门口。

    见她回来,小书童极高兴地跳起来:“姑娘回来啦!”

    “嗯,怎么了?可是师祖有事寻我?”

    小书童瞧了瞧左右,凑近沈宁禾,拽着她的衣袖让她微微弯腰,凑近她耳边道:“上回姑娘不是说要寻女夫子,今日来了一个学识十分不错的,院长让我带你去看看。”

    沈宁禾闻言笑道:“这可多谢师祖为我操心了,那我们现在便去吧。”

    小书童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带着沈宁禾上了朝溪书院的马车。

    余时和知许同时坐在了车帘外两侧,将原本要赶车的小书童直接挤了进去。

    知许凶狠地瞪了余时一眼,余时虽申神情淡淡的,可也毫不相让。

    小书童还扯着嗓子想出来凑个热闹,但被沈宁禾捂住了嘴半抱半拉地按在自己身边。

    知许懒得理余时,自顾自驾起车来。

    到了书院,余时极快的跳下马车将车凳放下,知许则是掀起车帘扶着沈宁禾出来。

    今日书院中人似乎不多,小书童从车上跳下去,拉着沈宁禾的衣袖往前走。

    “今日学院休沐,咱们走快些也无妨的。”

    沈宁禾心中也不禁有了些好奇,究竟是哪位女夫子,竟能让小书童这般急切叫她过来。

    知许看着小书童拉着沈宁禾的衣袖走得那么快,不禁有些担心,可到底小书童还是有些分寸,知许也没再说什么。

    走进院中,院长正与一位身着霓裳牡丹胭脂色长裙的女子相对而坐下着棋。

    见她来了,院长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凳子:“快来,替师祖下赢这一局棋!”

    对面那女子随手捻了捻棋盒中的棋子,道:“太师祖,技不如人我也不会笑话您,换人来可就没意思了。”

    这声音很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傲气,像是蛰伏的凶兽般给人无形的压力。

    沈宁禾微微皱眉,这声音,她怎么觉得这般耳熟呢?

    面上,她依旧不动声色地走向院长,可等看清女子的脸时,她差点惊呼出声。

    女子眉心一点红痕,冷艳高贵,一张脸更是宛若牡丹国色,美得令人心惊。

    此时见沈宁禾这副模样,她似乎是心情很好一般笑出了声。

    “是有些时日未见了,可也不至于惊成这样吧?”

    “齐安公主,这可不好笑。”

    沈宁禾定了定神,坐在院长身侧替他下起了棋。

    “行了,就我们三个人在这里,还装什么样子,和之前一样叫我晚秋就行了。”

    沈宁禾跟着话道:“晚秋,你怎得来了金陵?”

    顾晚秋道:“怎么,就你们来得,我来不得?”

    沈宁禾无奈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我方才听你...叫院长太师祖?”

    顾晚秋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啊,小师叔有何吩咐。”

    “...”沈宁禾看了眼院长,摇头笑道:“那么师侄能否与师叔谈一谈心呢?”

    顾晚秋将手中棋子一扔,懒懒地撑着脸:“好说好说。”

    “你师从薛正则薛先生,而我嘛,自幼跟在姑姑,也就是你的二师姐身边。”

    “至于此次来江南,自然...是替你解忧来了。”

    沈宁禾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哦?我听说师侄要来我的书院当夫子。”

    顾晚秋点头:“不止读书识字,我还能教她们些武艺傍身。”

    “从前没听你说过。”

    “师叔不是也同我藏了拙吗?”

    沈宁禾与顾晚秋相视一笑,都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院长突然揉了揉额角:“哎呦,这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头疼,来,扶我回房歇息会。”

    小书童立即上前扶起院长,顺带还将院门关上了。

    顾晚秋看向沈宁禾,余光扫到不远处站着的余时,笑道:“宁禾,你这侍卫瞧着不错。”

    沈宁禾看了眼余时,才想起这是江厌寻来的人。

    “是吗?朋友送来的,有何不妥吗?”

    顾晚秋道:“不,并无不妥,是太好了。”

    这北赤的十一王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她倒是想不通,他究竟为什么跟在沈宁禾身边做个侍卫。

    “行了,说说你那女子学院的事。”

    沈宁禾这才收回视线,道:“师祖大概已经与你提过了我的想法,除此之外,夫子们的衣食住行与月俸都由淮安王府准备,由任何需求我都尽量满足。”

    “我只有一个条件,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不可因学生家世、天资、身份等区别对待,我也不瞒你,我才从天香阁回来,已经与天香阁的阁主谈好,她那里的姑娘们也会来上课。”

    顾晚秋微微转了转眼珠:“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淮安王虽说多年征战,封赏不断,可大多都不是现钱,如此大的开销,你可与淮安王、王妃商量过了?”

    沈宁禾摇头:“是由淮安王府准备,可并不走府上的账,都从我的私库中出。”

    “既受了郡主之位,享了万民供养,为百姓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算不得什么。”

    “爹爹与娘亲还不知道此事,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怪我什么的,你大可放心。”

    顾晚秋又道:“我还听太师祖说,你要将自己的嫁妆拿出来用?”

    沈宁禾笑道:“师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顾晚秋道:“他让我劝劝你,说自古以来,从没有要逼得一个未出嫁的女子不得不挪用自己的嫁妆的,你大可从朝溪书院搬些书过去。”

    “说完这些,太师祖又说,他知道你不会愿意,一是因为不愿拿他这里的书,而是因为他这里的书大多是为科举做准备,可并不适合你的书院。”

    沈宁禾道:“确是如此,你不会真要劝我吧?”

    顾晚秋盯着沈宁禾半晌,才如释重负般笑了笑:“宁禾,你方才问我,为何来金陵。”

    “在我幼时,便常做一个梦,一个我无法接受结局的梦。”

    “梦里的你与现在不同,可又并不完全不同,而我在梦中,无数次亲眼看着大周覆灭,看着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看着我自己空有志向却无法救国。”

    “宁禾,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顾璟是个废物,可就因为他是男子,他即便是个废物也能去争那个位置,他能,凭什么我不能。”

    “皇帝不喜欢我又如何,在宫中不被重视又如何,我顾晚秋身体里既然流着皇家的血,那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顾晚秋看向沈宁禾:“我还听说,你也做过一个梦,那你可曾梦到,两年之后?”

    沈宁禾几乎攥紧了自己的手,才能勉强保持平静:“自然也梦见了。”

    “我此行,便是为了两年之后。”

    “抛开皇位不谈,我也不能看着我本能好好活着的百姓无辜死去。”

    “正如你所说,我如今是公主,受万民供养,怎么能不为民做些事呢?”

    她朝沈宁禾伸出手:“此行不求名利,唯求我心安。”

    沈宁禾几乎没有犹豫,也将手放在顾晚秋掌心:“此行,为民,为心,为我。”

    没有人知道,在那个平平无奇的一日,不到两个时辰的谈话中,便让后世万民不必再叹一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也是大周女帝与她毕生知己、是臣更是亲人的帝师兼摄政王的第一次互诉衷肠。

    在后世的记载中,称这一回为——女帝一下江南救民,恍觉故友亦怀此心。

    夕阳下,沈宁禾对着离开的顾晚秋挥了挥手。

    顾晚秋并未回头,但仍听见了沈宁禾在身后对她说的话,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他日再相逢,清风...动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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