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肆嘴角上扬弧度停住,指尖一顿,若无其事地将玉瓶收入袖中。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但很快沈灼肆抬手虚虚盖嘴,用咳声掩饰过去。

    雪尖金水师父道观多得是,而这雪琼,凤毛麟角,就算是师父恐怕也不舍得喝。

    而眼下雪琼却被他用来灭火,想必即使淡泊如师父,也只会道他浪费。

    可偏偏盛放两者的玉瓶区别不大,只有瓶口处字样略有差别,这才叫他识别不清。

    现下事情已经发生,他也只能责怪自己眼神不好,自认倒霉。

    而一旁的李其文见大火趋势已去,他目光扫过众人,嘴角笑意怪异,眼神若痴若嗔。

    “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

    为何众人都弃他不管不顾?

    生父失了养育他的责任,随着其他女子出走,再不问他的死活;

    连曾经给予他肯定的先生,最后也只是利用他,扬言“朽木不可雕”;

    而母亲呢,为了救他,消亡在熊熊大火之中,再也不复存在。

    他甚至没有谈心的朋友,人人对他避而不谈。

    燕千盏收起绮霜,雪白剑身入鞘,剑意清越,一如她的道心。

    她看向李其文,眼波微顿,嗓音清灵:

    “李其文,在溯息阵中,我见到李娘子了......”

    李其文闻言,骤然瞳孔一扩,满眼讽刺,嘴角抽搐,发出尖利的笑。

    “她说了什么?”

    “是怨我天资不聪、还是怪我悟性不够?”

    “她难道都已经死了还要怪罪我吗?”

    言罢,李其文双目怒睁,情绪极尽崩溃。

    “谁要她救我?”

    “谁愿意亏欠她?”

    尽管此时李其文不能动弹,麻木地卧倒在地,可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燕千盏,声音越来越激动,语调近乎破音,句句带刺。

    燕千盏却缓缓走近,蹲下身,低眸看向李其文,轻轻地摇头,嗓音坚定又温和。

    “没有,她并没有怪你。”

    “她和你说的,是对不起......”

    地上的李其文嘴中抱怨尚未停止,他闻言脸上闪过空白,责怪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即李其文眸中错愕,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燕千盏。

    “你说什么......”

    母亲没怪他?

    燕千盏迎上李其文的目光,认真点头,语气悲悯。

    “在溯息阵中,她也很挂念你......”

    “啪嗒——”

    寂静黑夜中,有什么东西顺着李其文的脸颊滑落,掉在地上,一地晶莹。

    那是迟了许多时光的泪。

    烧毁学堂的那场大火,确实是他放的,可是他从未想过要拖累母亲。

    被先生否定之后,他沦为被学堂内众人闲聊时的笑料。

    人人都道他朽木不可雕,人人都笑他生性愚笨。

    他一开始自然觉得委屈,再后来日复一日,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

    什么圣人书,什么黄金屋,他本就不感兴趣。

    可母亲却终日执着于先生曾经的肯定,只以为他是不肯努力。

    于是,往往每日回家,这方木屋便成了他逃不出去的牢笼。

    藤条一次次落下,抽得他的后背血肉模糊,连着心脏一起裹挟,将心尖的痛楚也翻搅出来。

    深夜苦读,微黄的烛光之下,他的眼睛只觉酸痛肿胀,稍一闭眼,那藤条便会随着母亲的呵斥一起到来。

    “你既然已经愚笨至极,竟还不肯花心思!”

    “李其文,你根本不听话!”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

    母亲一声声斥责、一次次呵斥、一道道鞭打。

    母亲以为呵责之下,他会长出足够丰满的血肉,生出咬牙的勇气,面对一切艰难困苦。

    母亲以为责骂鞭打之后,他便能如她所愿,长出羽翼成龙。

    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

    其实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瘦削的肩膀担不住两个人的期望,他的头越来越低,再抬眼,他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正如他那局促绝望的未来。

    只要有人稍一敲打,便能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这样的病态,终是在他发现先生案桌的赌注时,瞬间炸裂破碎,飞溅出无穷无尽的恨意。

    因着他认为自己悟性不够,为了留在堂内听课,课业上的不足,他便只能用了其他方面的勤俭来弥补。

    于是,他每日不仅要努力领悟先生所言的高深,还要负责每日学堂的除尘杂扫。

    这样的事是先生默许的。

    这使他本来就繁重的白日时间更加紧张,到了家里,母亲还要督促他温习功课至半夜。

    那日晨扫,他发现先生案桌上的赌注,这才知道,自己在先生眼中,不过是一个赌注罢了。

    这是他们不愁吃穿的有钱人的游戏。

    赌坊有人附庸文雅,将赌注下在了学堂内的学生头上。

    他们押注,谁会得到教书先生的赏识。

    最开始无人在意李其文,自然无人愿意将赌注押在李其文身上。

    而偏偏先生临时起意,将赌注押在了他身上,于是在李其文第一次回答先生何为君子的问题时,纵使他回答得不尽人意,可先生还是将他邀入堂内。

    这样的后果,自然是先生赢得许多。

    一时之间,众人见李其文评价反转,以为李其文是不拘一格的布衣天才,纷纷将手中赌注押至李其文身上。

    他们都盼着李其文能够一鸣惊人,好让自己的赌注加倍赢回来。

    可是他们忘了,在这场附庸风雅的赌注中,最能决定结果的那个人。

    那是先生。

    于是先生弃了他,押注在薛灵身上。

    先生屡屡点明让他回答问题,可那些问题又大又空,他不过孩提而已,自然想不出如何应答。

    这样更中先生下怀,借此他语气悠悠,带着些叹气说出了李其文的“罪行”。

    “罢了,朽木不可雕。”

    只因为先生轻飘飘的一句话,他的待遇便偏转直下。

    从众人希冀,到人人戏笑,不过是先生的一念之间。

    他恨先生。

    恨他的道貌岸然,恨他的一时兴起。

    对先生来说,那只不过是覆手之间的一个游戏,可却确确实实地改变了他。

    纵火的那天晚上,众人已经消散,学堂内只剩他和先生二人,他存了报复的心思,提前在先生书房泼好了易燃的棕油。

    他前去和先生对峙,满腔质问,极尽咬牙切齿。

    房内香烟缭绕,这是先生极爱的安神香,还是李其文杂扫时特意点的。

    “为何以我做赌注?”

    “你不是教导门生要成为君子吗?”

    他将赌票摔在先生面前,看着眼前的白发先生,最终是说不出重话。

    先生只笑不语,摇着手中蒲扇,动作悠悠。

    白发苍颜,端的是自带风骨的君子模样。

    事不关己,不过如此。

    因着李其文遭受之痛,他无法体会,自然不会同情。

    “伪善之人!”

    李其文双目怒睁,想要从先生从容的动作里看出什么,哪怕一丝自责悔恨也好。

    可是没有,先生只是悠悠摇着扇,以一种置身事外的眼光打量着他。

    末了,先生声音飘渺进入他的耳朵。

    “李其文,你不该感谢为师吗......”

    “不然,你怎么会有机会进入堂内坐听呢?”

    “至于赌注,不过是一个兴趣罢了,怎么......这样有错吗?”

    教书先生一句句,仅仅只言片语,语气悠悠,瞬间让李其文如坠冰窟。

    在先生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可丢可弃的赌注,能被派上用场,应该是李其文的荣幸。

    “为何薛灵......”

    李其文眸中执着,似乎想要知道答案。

    同是门生,为何先生却不将赌注下在薛灵身上,为何他要遭受这些。

    教书先生悠悠一笑,手中草扇晃悠:“因为薛灵是真的有悟性。”

    因为薛灵有悟性,所以先生不愿对自己喜爱的门生下手。

    李其文敛了情绪,低眸冷笑,看向地上隐隐发亮的棕油。

    先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了不对劲,急忙起身,语气难得慌乱,终于失了从容。

    “你想干什么?”

    “先生,别走了,外面已经出不去了。”

    门外火光悠悠升起,将李其文眼底的疯狂照得透亮。

    教书先生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膝下一软,跌倒在地。

    他脸色震惊,看向李其文,“你——”

    李其文向先生虚虚行礼,“燃香里我点了许多安神香。”

    说罢,他面上露出嘲讽。

    说来讽刺,先生说他课业朽木不可雕,偏偏在如何报复先生的问题上,他做到了无师自通。

    李其文起身走了出去,将先生留在书房内,扬手将门扉就要关上。

    透过门扉,他瞥见先生极力抬起的手,眸中浮起恐慌和悔意,似乎想向他求情。

    李其文只感觉快意充斥心底,彻底锁上房门,断了先生逃跑的后路。

    还未待他走到学堂之外,熊熊大火已经将他团团围住。

    为什么整个学堂都在燃烧?

    他分明只烧了先生所在的那间书房......

    恍惚的火光之间,他瞥见了薛灵瘦削的身影,她捂着口鼻,步履匆匆,直冲先生所在的房间而去。

    他竟忘了,薛灵一向喜欢在书阁查阅,此时应该尚未回家。

    她是想救那个伪君子吗?

    不行!

    李其文再也不顾自己,径直上前拦住薛灵。

    “快出去啊!”

    他看向薛灵,眸底焦急,想拖走薛灵。

    薛灵眼睛被呛出泪水,显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

    她脑中充溢浓烟滚滚,一片混沌。

    李其文看着眼前的薛灵,一直以来的阴郁积攒,他犹豫了。

    他嫉妒薛灵。

    为何同为寒门子弟,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他身上,而薛灵就受命运眷顾、先生赏识。

    眼看着薛灵在自己的眼前晕倒,周围浓烟翻滚,李其文手上动作一顿,最终还是拉起昏迷的薛灵,费力地把她向远处拖。

    学堂外传来众人喧闹的声音,脚步声纷杂,有人尖叫,有人呐喊。

    “哎哟,来人啊!”

    “走水啦!”

    “快提水去!”

    “哎哎哎,李娘子,别进去啊!”

    “让开,我要救我儿子!”

    一道焦急的嗓音穿透一切纷杂,落在李其文耳中。

    那是母亲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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