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司一处偏殿内,云顶悬木作梁,屋内燃着淡淡的药香,四面福扇齐齐都打开,照得屋内亮堂。

    似乎考虑到床榻上的伤者,床幔被人放下,遮住了从外而来的强光,整个偏殿内光线显得柔和。

    正北墙面上,一副牌匾高悬堂中,“匡扶正道”四个字苍劲有力,可见书者风骨。

    一白发男子端坐榻前,着一袭白衣,周遭气质出尘,将床榻上的沈灼肆模样挡了个大概。

    燕千盏抬脚进入偏殿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殿内众人都默不作声,白发男子将手从沈灼肆额前放下,眉间神情极淡,音色偏冷:

    “那小鬼是否确定已经被斩杀?”

    这时纪午才堪堪上前,面上恭敬答道:

    “卑职刚才前去查看了一番,是小鬼真身无疑,现下已经被斩杀。”

    白发男子闻言,停眸看向纪午,面上无甚表情,继续询问:

    “此小鬼乃百年厉鬼,虽不善攻击,但生性狡猾,善于幻境。”

    停顿了一刻,他眸色极淡地看向榻上的沈灼肆。

    “即使是真身,往往也难以被损伤分毫。”

    “你说,是何人将其斩杀的?”

    纪午心头微凉,想起小鬼的那层层幻境,还有燕家姑娘清冷的眉眼、那孟氏少年漫不经心的模样,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回答:

    “禀告国师,斩杀之人,是燕姑娘和南盼楼弟子......孟枕。”

    燕千盏立身在门外,听纪午此言,眸光微凝,投向了那白发男子。

    眼前这男子眉眼清绝,白衣白发,就好像孤立雪山之巅的白梅,纤尘不染。

    原来他就是当朝国师凌清子。

    这次沈灼肆受伤,竟然惊动了他前来阙司探望。

    凌清子目光默了片刻,对于纪午的回答似乎并不惊讶。

    不知想到什么,他对着纪午轻轻挥手,并无太多表情。

    “不必如此多礼,殿下此次伤症并不严重,略作休整就好。”

    纪午闻言,终于缓缓起身,站立在侧,视线扫过床榻上的沈灼肆,脸上满是歉意。

    “此次殿下受伤,是阙司看守小鬼失误。卑职失职,看守疏漏这才导致小鬼外逃,有了恢复的时间,这才能在诛妖仪式上放出最后幻境......”

    如果他们再细致一点,说不定燕姑娘就不会被诬陷,小鬼也不会有恢复的时间。

    而这场诛妖仪式也许就会顺利进行,或许之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纪午越是这样想,眉头皱得越紧,脸上的自责之意再明显不过。

    眼看着纪午越说越来了愧意,凌清子出声打断了纪午的话。

    他的手指抬在沈灼肆面前,将沈灼肆眉间的鬼气收在手中,眉眼低垂,语气波澜不惊。

    “无事。他一向粗心,此事正好叫他长点记性。”

    “纪午,你不必过分自责,不是什么大事。”

    自家徒弟向来缺心眼,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

    凌清子意识到遗漏了一个细节,微微皱眉,询问道:

    “那小鬼,为何会出逃?”

    “是有画皮鬼暗中相助,扮作燕姑娘的模样,阙司这才放松了警惕......”

    话还没说完,燕千盏余光扫过榻上的沈灼肆,见他原本放置榻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燕千盏心下登时明亮。

    原来是已经醒了,现下仍然装睡呢。

    只怕是因着偷拿了许多凌清子玄器的缘故,沈灼肆并未敢睁眼。

    凌清子似乎感受到燕千盏的目光,刹那间将视线投向门口,神色冷淡。

    他双眸微眯,并不意外,语气淡如雾水:

    “进来吧。”

    燕千盏点了点头,算作回应,踏步进入了偏殿。

    凌清子余光扫过榻上的沈灼肆,看见沈灼肆那微颤的睫毛,他神色冷冷,向身侧的纪午搭话道。

    “纪午,你说说,刚才小鬼施放幻境,殿下被拖入幻境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纪午抬头看向凌清子,脸上透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明明国师才到阙司的时候,自己便把事情的经过,已经大概向国师复述了一遍。

    眼下国师再次询问,不知意欲为何。

    纪午虽然有些摸不清头脑,但面上依旧诚恳,再次复述道:

    “自殿下昏迷之后,燕姑娘以身犯险,再次进入幻境之中施救,最终这才将小殿下给带出来......”

    “然后呢?”

    凌清子微微点头,看向榻上眼睛紧闭的沈灼肆,见他还没有想要睁眼的意思,示意纪午继续说。

    纪午略微颔首,接着道:“后来幻境出口消失在即,燕姑娘先将殿下丢出幻境,自己反而被困幻境之中......”

    榻上的沈灼肆听到这,已经有些沉不住气,胸口微微起伏,极力隐忍想要起身的冲动。

    与此同时,纪午目光一抬,自然也注意到了榻上沈灼肆微颤的睫毛,以及握紧的拳头和起伏的胸膛。

    这小殿下,估计什么时候就已经醒了,还在装睡呢。

    纪午忽地明白了凌清子的意思。

    国师这是要恐吓殿下,叫殿下睁眼。

    纪午的目光扫过一旁的燕千盏,稍微向燕千盏俯首,给予一个歉意的微笑,嘴上继续说着:

    “后来燕姑娘被困幻境之中迟迟未出来,这孟公子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

    “现下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二人依旧没有从幻境中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纪午瞥眼看向榻上的少年,正打算继续添油加醋,话就被人出声打断。

    “那你们快去救人啊!”

    “你们全部守在这里作甚,救人要紧......”

    榻上的少年闻言,再也沉不住气,撑着仍然有些发麻的胳膊,猛然起身,语气焦急地催促道。

    “嘶......”

    似乎牵扯到了受伤的痛处,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灼肆此时睁了一只眼,半眯着向周围一扫,看见侧身站立的燕千盏时,明显表情一滞,脸上闪过空白。

    随后很快,沈灼肆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面上羞恼,下意识想要质问纪午,目光一转,却看见了坐在榻边的凌清子。

    沈灼肆的身形下意识一僵,嘴角扯出一个心虚的笑。

    “哈哈哈哈哈,师父好啊......”

    凌清子目光冷冷地略过沈灼肆,在触及沈灼肆嘴角那抹牵强的笑意时,询问出声。

    “殿下还要装睡到几时?”

    沈灼肆颇为尴尬地咳嗽,想要掩饰自己的慌张,末了片刻,清嗓出声:

    “我这不是害怕师父担心吗......”

    凌清子双眼微眯,面上表情极淡,开口揭穿沈灼肆。

    “你是害怕为师询问你的伤势,还是担心为师询问起玄器库消失的那些法器?”

    原来师父一直都知晓那些法器的下落啊......

    沈灼肆面上讪讪,底气越来越不足,最后思考了一瞬,轻声问道:

    “那燕姑娘和孟清玖没有受伤吧?”

    纪午闻言,极力憋笑,将目光转移向远处窗景上。

    这小殿下,竟想强行转移话题。

    不过这话题,转移得属实强硬了一些。

    凌清子神色冷漠,看向沈灼肆,没再继续追究,回答道:

    “他们二人没有大事。”

    “倒是你,差点鬼气侵袭灵穴,走火入魔......”

    沈灼肆闻言,知晓他们二人无大事,放心了下来,微微点了头,这才正式回答了凌清子刚才的问题。

    “师父,弟子虽然确实是故意拿走玄器库中的法器......”

    “可是那些珍贵的法器,弟子是万万不会拿的。弟子是知道师父不用,这才暂借出手......”

    沈灼肆还要解释,眸中忽而一沉,攸地就想起了在屈荆城,被自己当作用来灭火的雪琼......

    雪琼玉液,百年酿出不过数瓶,极为稀贵,就这样,被他当作可灭妖火的雪尖金水,整整浇灌了一瓶在李其文的那间破烂木屋里......

    沈灼肆原本还算流利的解释,登时变得磕巴了起来,他有些底气不足,只垂着头,语气颇为沮丧。

    “擅自进入玄器库,拿走法器,是弟子举动欠妥,还请师父责罚。”

    凌清子不置可否,冷冷垂眸,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疏离。

    “无事,几件法器而已,你怎么会觉得为师会责怪你?”

    沈灼肆闻言,眸中升起光亮,眼梢都是笑意。

    也对,师父道观里的玄器库,天灵地宝众多,而师父对待这些东西的态度又处之淡然,向来是不甚在意这些天材地宝的......

    想到此,沈灼肆点了点头,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笑容坦率。

    “弟子都是挑拣一些平常玩意儿带在身上。”

    “若要说金贵一些的,就只有雪琼玉液了。”

    燕千盏在旁侧目观望,只见沈灼肆每说一句,凌清子的眸光便冷一分。

    凌清子已经隐隐约约猜到后续如何了,但他看着沈灼肆张牙舞爪的模样,并没有出声打断。

    他倒想看看,自己这弟子闹出了什么乌龙来。

    燕千盏想要出声劝住沈灼肆,叫沈灼肆别再继续说下去,谁知沈灼肆却眼尾带笑,丝毫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盛它的瓶子和雪尖金水的玉瓶简直太像了,弟子稍不注意就拿错了。”

    “那日灭火,弟子原是打算用雪尖金水的......”

    “不过我就知道师父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说罢,沈灼肆起身,向凌清子虚虚行了一礼,笑容明朗。

    “倒是弟子心胸狭隘了。”

    “不,你说错了。”

    凌清子眸光淡淡地扫过沈灼肆,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为师还是有些计较的。”

    沈灼肆明显一愣,没有反应过来。“啊?”

    “看你现在基本没有大碍了,明日就替为师去白家跑一趟吧。”

    凌清子看向沈灼肆,眼里难得有了一些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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