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兵没想到龙会来见他。

    当他听说村庄的海滩上搁浅了一条龙,他几乎要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据说。

    也许不是真的。

    也许不是他曾有过约定的龙,也许她也不是来找他的。

    他心里想了那么多,可他还是换取了龙喜欢的甜浆果,背负着他的弓,举着火把走向了传说中的地点。

    在恰到好处的时间,他们在暴风雪中重逢。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那样了,弓兵的箭上镶嵌了龙的鳞片,弓兵带着龙前往王城。

    他隐瞒了龙的存在,不想她暴露人前,就连与伙伴碰面,也尽量走远。

    伙伴的眼睛湿润:“你说,这个世界真的有龙吗?”

    “战无不胜,永享和平。”

    “可是如果至高无上的力量真的存在,那为什么战争只降临在人的身上,为什么死亡临近时从无预兆,为什么……”他哽咽着,“我所爱的一切,为什么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弓兵选择了隐瞒。

    龙。

    他也曾向龙许过愿。

    而现在,冰湖崩陷,弓兵被龙拖出水面。

    在他们的身后,沦为废墟的村庄,王城军的脚步几乎要踩上村民们的衣摆。

    弓兵呛咳着,双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摸索。

    龙拿过他的弓他的箭他的刀,一股脑塞进他手里。

    可她摁住他的肩,凑近他,试图让他保持清醒:“你要相信你的同行者,你要去完成你所要完成的事情。”

    他仰起身子,颤抖着看向那片废墟。

    无数衣衫褴褛的人们,从灰烬之中站立起来,举起锄头、扁担、镰刀,身边触手可及的一切,呐喊着冲向王城军。

    力量悬殊。

    他不能再犹豫了,弓兵推开环抱着他的龙,一头扎进刺骨的湖水之中。

    ——人是不能成为龙的,因为人只会是人类。

    他奋力地沉入水中,牙关紧咬,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只能依靠手指触碰。

    淤泥,藻荇,骸骨。

    以及!

    他攀附上去,摸出怀中的刀,将刀锋在身下坚硬的壁障上奋力磕断。

    那刀折断后,居然是一把巨大的钥匙。

    他摸索着、飞快地将钥匙嵌入卡口。

    哒,齿轮运作,几乎是瞬间,机括推动,嗡鸣声连成一片。他身下的庞然大物立时开始震颤,潮水激荡,冰层崩碎。

    他将启程。

    那嗡鸣如惊雷,破开一切屏障,弓兵随着那巨兽般的存在从湖底撞碎冰裂,一飞冲天。

    举着锅铲奋力敲击着王成军脑袋的人忽然顿了一下,因为地面上巨大的阴影感到不可置信。可当他们抬起头,他们几乎惊吓地说不出话来。

    王城军也仰面怔然看着。

    一时间几乎一切都停滞了。

    寒风刺骨,弓兵浑身湿漉漉的,睁不开眼,几乎要从攀附的凹槽里掉落。龙从他的背后飞身而上,落在他身旁。她似乎没有被冷意影响,轻而易举地稳住了自己,而后兀自将弓兵往上提了一下,一下子拉开了合金的舱门,发出一声拉长的震响,她在这响声里把他整个人塞进了预留的舱室之中。

    他们在极高的地方,目所能及处皆是苍白一片。

    机翼划破雾霭,刹那间狂风呼啸,云山崩碎,机尾曳出蜿蜒的云痕,像是添足而作的长蛇。

    地面上,停滞的人群忽然开始躁动,不知是谁第一个呐喊:“龙——”

    那是龙啊。

    没有人知道曾有一只龙住在他们的旁边,目光落在他们的脸上,好奇过他们的火堆,倾听过他们的祷告,然后离开,离开也悄无声息。

    而此刻,所有人都正注视着天空,他们呐喊着,他们眼睛里倒映着,呼啸离去的,那是。

    ——巨龙。

    他们可真奇怪,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龙,却对着钢铁做的庞然大物落泪。

    可那是一条龙。

    没有人会对着龙无动于衷。

    一个人朝着龙狂奔起来,于是所有人朝着龙狂奔起来:

    “眷顾我,眷顾我吧!

    “命运啊,神明啊!

    “追随,我们追随……!”他们哭喊着。

    龙没有回头。

    弓兵失力地跌坐在地上,他刚刚重新勘定了王城的方向,规划好这机械龙的航行轨迹,确定它能基本与计划重合,就瘫坐了座位上,拉过座位上的绳索,固定好自己。

    龙也跃进来,并合上了门。

    “这只是个空壳子,受限于时间与资源数量,仅仅是拟造了相似的外表。说是能飞,也没试过,按照预计,大约燃料也不够到王城之内。”弓兵忽然说,像是在自语,“但足够了。”

    他只需要这“巨龙”飞过尽可能多的城镇,从废墟,从边境,引领人群向王城而来。

    在过去浓重的黑暗中,他是提灯火的守夜人,引着路途,期冀着有人能与他同行。现在天光大亮,火光已无法被看清,还会有人与他同行吗?

    但结果并不重要。

    他的目标从来也不是王城。

    “那一次,我也曾到达这里。”他说,“人类对于战争往往加以粉饰,我现在这样描述它,只是因为我并非战争的胜利者,我止步于此。”

    因此他知道,没有生灵能以个体的力量去企图完成这一使命。

    哪怕是龙也不可以。

    ——人是不能成为龙的。

    “王城也不过是空壳。你知道吗,王城中央,有一座直入云天的高塔,塔尖竖着据说永不熄灭的太阳之火。传说那可以沟通天地,所以掌控世界的人都留驻其中。”他的眼睛水光弥漫,倒映着云天的虚影,这一瞬间如剔透的晶石,“你说,如果那里真的能知悉一切、掌控一切。”

    “那么,他们知不知道苦难,他们知不知道死亡,他们能不能掌控这失衡的一切?是不知,还是不想?”

    他曾经那样想知道答案,但现在,此刻,答案已经近在咫尺,迷雾之中,王城已在眼前。

    暮色将至。

    天光还没有暗淡,可举城灯火通明,映照出繁华的都市。

    他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但他们一定没有见过龙。”

    龙抿着唇,也向他微笑。

    王城之外,蛰伏的人群已等待多时。

    他们一路从边境厮杀而来,队伍随战少了人,又添了人。掩埋最后一个追击的王城军后,他们按照计划蛰伏,潜入人群之中,散布龙的传说。

    最后他们抵达这里,将在这里告别一个时代的过去。

    也许是太阳,也许是群星。

    执令者手持利刃,计算着最终的时间。她的伙伴上前来,告知她弓兵将独自前来,为这只队伍,带来一条龙。

    汇报完后,伙伴席地而坐,仰望着群星:“今夜将是最后的宁夜。”

    明天,就将是最后的决战。

    执令官笑了一下,她是统领的继任者,将在他之后引领这支队伍向前。

    她曾询问弓兵:“为什么是蔷薇花呢?”

    弓兵没有回头:“因为它们拥簇开放。”

    她拿过那柄雕刻着蔷薇星云的剑,曾经是木剑,而今是真正的剑。

    她说:“今后将有真正的宁夜。”

    晨光未晞,但他们知道,他们的等待结束了。

    举起火与剑。

    烈日之下,明光大盛,因此看不清匍匐着的苦恨。他们要向那高塔向那王旗向那不灭的火举剑,他们要为这明晃晃的烈日铺上血与泪,让那些从不低头的倨傲王侯,看见他们的刺他们的牙他们的星芒。

    厮杀声起。

    王城守军看见这支黑色的队伍覆盖而来,惊慌地鸣金示警。

    可这队伍如此庞大,就像是一条巨龙一般,汹涌地淹没了守城的队伍。

    王城军几乎全数集结,才压制住他们的前行。

    会来吗?

    后来者。

    从黎明到日暮。

    忽然,狂风卷起,在巷中林中皆涌上如呜咽般的嗡鸣,鼓动着战旗和衣袍均猎猎作响。

    “那是……”

    看见它的人纷纷惊讶地仰起头。

    一条金色的“巨龙”划过天穹,巨响如雷鸣,轻而易举地穿云破雾,如利箭般向王城俯冲而下,掠过所有人群,向下降落。

    为首的执令官满身披血,从尸体上拔出她的剑,蔷薇星云在刀剑上刻印,染着未干涸的鲜红色。

    她喃喃:“龙来了。”

    她身后所有的人都随她一同,将目光移向王城中央永恒屹立的高塔,云天之上,塔顶的烈火还在燃烧,仿佛永远不可能熄灭,日以继夜,仿佛白昼永远不可能落幕。

    她呐喊起来:“随我破城!”

    蛰伏已久的队伍终于在暮色中显露出它的全貌,曾与弓兵碰面的伙伴带领的队伍早已赶到,还有数不清的民众,数不清的人,他们从各处汇合而来,几乎要冲散那号称无可匹敌的王城军。

    如果黑暗注定降临,如果一人之力已无力回天。

    等星星亮起来,在此之前,别忘了举灯燃星。

    龙与弓兵坠落在王城另一侧的高墙上,“巨龙”压塌了砖石和木梁,发出隆隆的巨响。

    “真可惜,我本想让它直接撞在那座塔上。”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弓兵咽下涌到喉口的一缕血,迅速从毁坏的舱室里挪出他划伤的腿,飞快地拿出备好的绷带和药物,将鲜血一层一层封裹,为自己包扎。

    “对不起,”弓兵说,“我要失约了。”

    他拿下他的弓,握在手中,将他的箭也拿起,贴近心口。

    随后,他起身,他向龙告别。

    他想说,不要与人类碰面,不要对人类不设防,不要被人类算计利用。

    就高高地飞走吧,盘旋在传说里,不要因任何人的许愿而停留,不要因任何人的怨恨而受伤。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最后看了龙一眼。

    他已经听见了同伴们的杀声,在城的另一边,却近在耳畔。

    弓兵没有再说话了,他转身,他看向那座死气沉沉的高塔。

    他要亲自找到那个答案。

    他要亲自问问那些高高在上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他们苦苦挣扎的神情,看不见他们惊慌失措的目光,看不见他们的悲鸣。

    ——这是我想要做的,现在我将完成。

    可他突然听见。

    风声之中,他听见龙轻轻的话语:

    “人当然可以成为龙。所有不甘于弱小的生灵,都可以变成龙。”

    他惊愕地回头。

    “当生命汇聚,为不公的命运举起火与剑时,他们就会比巨龙还要更能摧毁这腐朽的一切。”

    他下意识追问:“什么?”

    龙看向太阳坠下的地方,答非所问道:“你记得,龙如何捕猎吗?”

    龙有锋利的爪牙,你需有相应的武器。

    “然后,他们会飞到最高的天上。”

    在战火连天中,有一个乞儿惊呼,浓烟中一条纯白的龙,如冰雪一般直冲云霄。但没有人看见,他们说是乞儿的幻觉。可那乞儿也看见了,方才那条巨龙,分明是辰星一般的金色,明光熠熠,这是另一条龙。那乞儿还要争辩,被执令官从刀下救起,扛在人群的肩膀上,交给身边的人护送出城。被丢下之前,那乞儿抓着执令官的衣袍,不依不饶地问着。

    这个世界真的没有龙吗,为什么他们都说有龙,但又说没有龙?

    没有人回答。

    弓兵环抱着龙,狂风肆虐,凌冽的寒意跗骨而生,那席卷而过的风响就在他耳边,而云在他脚下,城也在他脚下,他看见了几乎所有的一切。

    人们流着泪,那眼泪里带着血,落在锋刃上,落在布匹中,落进泥壤里,就好像从来没有人流泪,没有人死去,没有人反驳。

    他抬起头,那死寂的高塔里,灯火温柔而平静,就好像与世隔绝。

    临近塔的内城,世界也如此平和,窗前有人环抱着家人,露出恬淡的笑意。

    而随着龙的升空,人类的悲伤和欣喜都变得越来越渺小,他逐渐看不见,寒意越发浓重,钻入他的四肢百骸,似乎周身都覆了一层无法击破的霜冰。

    他忽然想起,那天,他和龙打马路过那个荒芜的废墟,他侧目。雾未散,雪早停息,可龙的发上衣上披满灰白色的覆盖物,不知是雪、是霜、还是焚烧后已冷却的余烬,也许他也是这样。

    他也想起,他和龙的初见。他失了力气,仰躺在落雪的山巅,龙侧过头,她笑起来,眉睫上全是亮晶晶的雪,随着她的呼吸眨眼,簌簌落在她的脸颊。弓兵看着她,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然后他们告别。他在船上回首,龙背对着他早已经走远,走回那片纷纷扬扬的暴风雪中。

    他那时候想,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龙喜欢冬眠,无论雪有没有停,他们也许都不会见了。

    可龙来找他了,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在他已准备踏上前路的时间,他欣喜若狂,又感到了莫大的惶恐。

    对了,她说下一次见面会向他许愿,她许了什么愿望?

    “我想要一串浆果。”

    他冻僵了一般,却忽然弯起了眼睛,无声地微笑起来。

    风声似乎停止,龙不再飞高了。

    这里仿佛就是天与地的交界,云顶之上,穹庐之下,他们悬停在巨大的落日面前,一切都那样静穆而美好。

    仿佛那一天,他站在退潮的海边,龙自暴雪中俯身,寂静地与他对视。

    “你想要跳海自尽吗?”她说。

    他的记忆还在窸窣作响。

    “那你就是来找我的。”她说。

    龙如坠毁一般俯冲而下。

    弓兵附在龙的耳边,他的声音低若蚊喃:“我知道我无法射落太阳。”

    风声那样响,几乎掩盖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可他不在乎龙有没有听见。弓兵俯身在龙的脊背上,风丝胡乱地侵袭向他,妄想将他击落,他张弓搭箭。

    他手上紧攥着的弓如龙赠予他那天一样森寒。

    可他感觉到全身的血都灼烫起来,充盈到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跳声更胜过尖啸着的风。

    此一瞬,他笑起来:“那么,就让我请你再看一次烟花吧。”

    铮!

    发出震响。

    弓兵的第三支箭,刺破那面染血的王旗。

    利箭撕裂那奢华但破败的布匹和它所代表的一切,正中王城的火炬,洞穿王城的徽纹,木石具下,合金崩碎。那号称永恒不熄的太阳之火轰然倾塌,点燃了被龙鳞击碎的木屑,四散而去,剧烈地燃烧起来。

    像是群星,被所有人仰望着许愿着,生成又寂灭的群星。

    “无尽星光永恒照耀。”

    许个愿望吧,我能听到的。

    龙带着弓兵落在王公们的高塔上。

    他与她对视一眼,在窗前,没有再说话,在龙开口之前,弓兵笑着翻入了塔中。他张弓搭箭,戒备着,自阁楼的长阶旋转而下,在漆黑如夜的塔内找到了端坐在华美座椅上的王。

    他的头顶高悬着一把剑,镶嵌着摧残的昂贵宝石,在亮如白昼的烛火中反射着如虹般的绚烂光明,颓靡地映照着这王座之上的人的脸庞。

    王公大臣们就在近处,恭顺地簇拥着这高塔的主人,表情怪异地看着忽然闯入的弓兵。

    像是看见了蛛网上挣扎着的无力蝴蝶。

    或者被暴雨淋湿了羽翼的雏鸟。

    无法起飞。

    王缓缓地打量了弓兵一眼,他那样气定神闲,自出生起就坐在四面无窗的精致房间里,看不见除了眼前方寸之外的任何事物。

    就连看见弓兵的箭,也感到蔑视。

    “我可以用十枚金币买下你的箭。”

    十枚金币,可以买下一整座城里所有龙爱吃的甜浆果。

    弓兵忽然就不需要答案了。

    他的第四箭,正中王的冠冕。

    第五箭,割伤王紧闭的双眼。

    王公们尖叫起来,他们的脸上沾了王的血,指尖洒了王的泪。他们四下逃窜,可是这屋子里没有任何的窗,唯一的出口在弓兵的身后,被他反手用刀鞘锁死。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海上,乘着简陋的木船,群鸟为他引路。

    他对着烈日举箭,而他需要匹敌的是与天穹一样巨大的狰狞的海怪,他如此渺小,在它扭曲的阴影里仿佛一朵将消逝的浪花。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龙似乎以为自己是因为被错认成兔子而感到难过。

    龙说:“如果你是为自己的怯懦难过,那么从明天起,我会教你怎么成为一条龙。”

    人怎么能成为龙呢?

    他似乎永远也不明白这个命题的答案。

    可回忆止不住,从这一秒开始,疯狂地涌入他的耳蜗。

    “龙有锋利的爪牙,你需有相应的武器。”

    弓兵的箭一一刺入他们的心脏,发出裂帛一般的轻响。他们哭喊着在他锋利的箭矢前叫嚣辱骂,叫他贱民,称他为鼠蚁,斥责他不知感恩,在烈日下也敢做出这等暴行。可他们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的眼神凝固在这一刻,死死地看向屹立着的弓兵,泛着猩红的血丝,清澈而惶惑。这一刻他们也变成了松鼠、兔子、驯鹿。

    人命轻飘飘地砸在地面上。

    “龙会守卫领地,守卫你所爱着的一切。”

    弓兵飞身避开王公们的袭击,他们举着未开刃的镶嵌着玉石的宝剑和匕首,拿起金丝镶嵌的烛台,或者干脆就是桌椅板凳,或者是厚厚的包着皮革的书籍法典,劈头盖脸向他砸来。

    弓兵将搭在弓弦上的箭矢移开,跃起,以墙壁借力,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杂物的袭击,反身猛地将箭尖插进一个人的颈脖,被血溅了脸。噗嗤,再拔出来,刺进下一个人口中,直直从舌上穿入他咽喉,连惊叫都被箭矢压回了胸腔之中。

    如是一个又一个,箭尖上镶嵌的鳞片锋利地割下血肉,洞穿骨骼,就像是那只笨鸟,就像是那棵朽木。

    “龙不害怕背叛,记住你可以重新开始。”

    他孤身在此,似乎没有被背叛的可能。但是他腿上伤口崩裂,脊背上又被人用碎去的玻璃割伤,血黏腻在布匹上,不过几秒钟便冰凉一片,他几乎要跌下去。

    好在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大部分的人已经被他杀死。而剩下的人也损伤惨重,反应也迟钝,连趁乱去摸来他的箭反伤他的想法都忘了。

    弓兵呛咳着,他想起他溺入冰湖的时候,也是这样呛咳着。可他当时呛出的是水,现在是血。早先因坠落而被震伤的内腑都在剧烈疼痛,也不知道有没有断了哪根骨,鲜血从他的唇齿中溢出,顺沿他的下颌流淌,轻而易举地染红了他的下半张脸。

    他似乎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但面无表情地将那柄染血的箭矢再次刺入来人的心口,狠狠地刺入。但那箭的端头卡死在人的肋骨之中,在一汪血里止不住的震颤,让他只能松了手。

    他这才发现原来颤抖的是他自己。

    他躲开一击,抖着手迅速从箭囊中摸出一支箭,可这箭身上一道浅浅的划痕,他一愣。他的目光向上看去。

    这箭被烧得焦黑,没有箭头。

    他没有惊慌,可心中一动,目光倏忽看向落在地上、墙上、尸骸上的箭矢。

    那箭头上剔透的龙鳞正如齑粉般破溃散去,眨眼间就再不见踪影。他的弓也开始变得粗糙扎手,似乎只是用什么旧木材匆忙制成。那冰寒的亮晶晶的一切都骤然失去,仿佛从未降临,仿佛从未眷顾。

    他抬起头,如面对群狼环伺。

    “龙要保护好自己,以积蓄反击的力量。

    “要等待,直到忽然与你的同道者逢面。”

    可他已无法等待,可他已无人逢面。他固执地提起那根焦黑的箭杆,无知觉地接连刺入靠近他的人,他捡起一支又一支的断箭,搭上他的弓弦送他面前的所有人上路。

    箭羽上全是血。

    到了最后,只剩下跌坐在王座上瞎了眼的王,和没了箭的弓兵。

    弓兵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过去。

    王没有喊叫,没有躲闪,没有拿起武器对准弓兵。他听着周遭死寂的一切,直到这时才终于有些动容:“你损坏了我的冠冕。”

    “你们这样拼命,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一顶好看又沉重的冠冕吗?”王露出一个微笑,“就算你不屑一顾,他们可未必不会在乎。终究有人要坐上这把交椅,终究有人要在这柄悬剑之下战栗,也终究会有人关上门窗,自此闭耳塞听。”

    “你听见了吗?”王缓缓起身,他依然从容,“你听得清吗。”

    弓兵听见了,也听清了。

    他听见了高塔之下震耳欲聋的欢呼,他听见新的旗帜被升起,所有人一齐高唱故乡的歌。

    他听见熙攘的人群簇拥而来,他听见他的继任者在最前方,哽咽一般承诺:

    “今后将有真正的宁夜!”

    王却还在冷嘲:“你推翻了旧王朝,可新的王朝随之建立。可这只是又一场轮回的伊始,这只是短暂的和平。”

    塔下的所有人都在微笑。

    弓兵下意识也微笑起来:“我知道。”

    王却愣了一下:“你知道?”

    弓兵平静极了,他忽然充满了耐心,甚至温和地再次回答道:“我知道。”

    弓兵的最后一支箭,从血泊中捡起,放在王面前的桌上。

    弓兵手中已经没有箭矢了,可王并不知道,他听见那鬼魅一样的脚步声不急不慢地一步接着一步逼近,逐渐踩上了他长长的袍服,逐渐接近了他的锦座,逐渐感觉到死亡在他的颅顶高唱起来。

    王恍惚中想,不,颅顶之上没有萦绕着的死亡,他的颅顶是一把美丽的高悬的剑。

    他感觉到弓兵已经无比接近了他,他终于慌不择言地开始咒骂,开始哭嚎,而最后一切归于平静,包括他的情绪。

    王冷静地说,他的声音轻极了:“我们之间没有仇恨,我从没有用任何武器伤害到你,你所有的一切苦难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才是真正无辜的那个人。”

    弓兵没有回答他。

    他想,最后。

    她说,我要教会你如何杀死龙。

    弓兵已经力竭,只能迟缓地微笑着,将那柄木弓的弓弦,套上王的脖颈。王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抓住那根脆弱的弓弦,他的指肉被弓弦割出红痕,他拼命地挣扎着,直到双手全是淋漓的鲜血。

    他被割伤的双眼也全是流下的血,顺着脸颊滑落,仿佛是蜿蜒而下的眼泪。

    弓兵低下头,王的影子在烛火中挣扎、扭曲,就像是他在海上看见的狰狞海怪。

    硕大无朋,遮天蔽日。尖锐的足刺仿佛指向他就会扼杀他,让他的小船轻而易举地葬身海底。

    可仔细看去,那尖锐的刺原来是他的箭矢。

    他狠狠往下沉力,整个人绷紧,可他分明在微笑。

    她说,我相信你,可以射落太阳。

    他和王隔着一张椅子,背靠着,一瞬间,他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像一根枯木,或者说还不如一根枯木,他用弓弦勒断了王的咽喉。

    只用了短短几十秒。

    可弓兵没有停下,他像是听不见王的哀鸣,像是听不见一切归于死寂,直到弓弦骤然崩断,他被巨力拉扯着扑倒在地面上,他才脱了力一般,怔愣着,匍匐着,看向地上已经开始干涸的血。

    他仿佛又听见那天的潮声。

    他缓慢地起身,踉跄着取下王头顶高悬的利剑,割下王的头颅。

    弓兵喃喃:“我杀死你了吗?”

    没有回答。

    弓兵捧着王的头颅,直到抵住门的刀鞘应声掉落,上面镶嵌的燧石碎裂开来,继任者忽然推开那扇门时,他还保持着微笑,将那头颅递给她,也将染血的剑与冠冕交给她。

    年轻的继任者看着他,惊讶地询问:

    “长官,你去哪?”

    弓兵笑起来:“我要去兑现我的承诺。”

    他谁也没有告诉,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的心里藏着龙的许愿,他要替她完成。

    并归还他借来的一切。

    弓兵走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螺旋楼梯,一步一步,飞快地,心脏砰砰直跳,从昏黑走进一片光明。

    高塔在燃烧,或者说整座王城都在剧烈地燃烧,熊熊地烈火从地面一直烧到云上,在将坠落的夕阳映照下,仿佛烧红了整个天穹。

    窗外,龙提着一盏灯,正在等候他。

    他听见龙说:“火把会熄灭,所以我决定赠予你一盏灯。”

    弓兵接过那盏灯,他雀跃地说:“……现在,我们可以去找人换一些甜浆果了。”

    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要走了。”

    弓兵停在了原地。

    他这才从血一样的视线里看清龙。

    她是那样洁白,仿佛一尘不染。隔着一层砖砌起的、摇摇欲坠的窗沙,她在塔外,冷静地注视着塔下的一切。尸骸遍野,断壁残垣,而烈火吞噬着一切,很快王城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全新的废墟。可龙看着那一切,只是注视,只是冷眼,所有的生灵事物都在她的眼前,也都在她的耳边,可下一秒,就会被她忘却。

    弓兵忽然想起那碎去的鳞,那朽化的弓。

    龙要离开了。

    是啊,这是人间的一场闹剧,几行字的故事。

    龙不在乎。

    弓兵的眼前模糊一片,他忽然什么也看不清了。

    “所以,是什么让你相信一条龙呢?”她笑了笑,“龙怎么会怜悯那些她都看不见的生灵呢?”

    她说,我要飞走了。

    弓兵没有说话,其实他也有些不记得。那天他离开前,登上船,其实龙不是立刻就转了身的,他们曾有过交谈。

    他有些恍惚,怎么自己忽然这样喜欢回忆了。可他难止地回想着,那些记忆就这样响在他的耳畔,晃在他的脑海,太过喧嚣了,以至于显得寂寥无声。

    可他忍不住去想,那天他们告别。

    他忽然对龙说:“我曾经想要告诉你,什么是一个‘人’。”

    龙静静与他对视。

    她似乎觉得不解,人有什么好需要被知道的。

    弓兵于是笑了笑:“没事,这不重要,我只是想说……”

    “不要对人不设防。”

    龙凝视了他一会儿,向前一步,贴近他的额头。她睫毛上还有未融化的雪,随着靠近他,静悄悄地变成了一滴极小的水珠。弓兵呆愣着停在原地,目光模糊地看着龙,一眨不眨,渐渐地忘记了龙的目的,只记得龙纯白色的睫毛,和上面那一颗像是眼泪一样的晶莹水滴。

    龙阅读了他的灵魂,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是人。

    弓兵的灵魂发出温和的、微弱的光芒,像是一颗半透明的宝石,在龙的收藏里,这种宝石数不胜数,和她掉落的鳞片堆放在一起。

    她听见他的灵魂轻声说:“我叫关星冶,你要记得我。”

    龙离开他,笑起来:“很久以前,我也曾经使用过这个名字,我想这不是巧合。不过现在,我叫关年。”

    龙的身后,暴风雪从未停止。

    人的名字,和龙的名字。

    “请你也记住我。”

    弓兵不知道,这里是龙的领地,除了龙的造物,不会有任何生灵未经允许来到这里。

    龙注视着弓兵。

    他是她的一小块碎片灵魂,所以他才漂泊进这里。

    龙回头看向弓兵,他额角的鲜血流淌下来,和他的满身满脸半干涸的猩红色混在一起,在火光之中,他的睫毛变得湿漉漉的。

    忽然,龙心软了。

    龙说:“你喜欢兔子吗?”

    弓兵茫然地抬头。

    龙定定地注视着他:“我是说,所以,你想要试试龙的生活吗?”

    ——我要许愿了,你跟我走吧。

    就像是在做梦。

    从见到龙的那一刻起,弓兵就这样觉得。

    这一路上,他睁着眼睛,他目睹一切,可他还是觉得无法触及。

    他真的醒着吗,他真的将完成了吗?

    他真的让他们,也让自己如愿了吗?

    一场大梦啊。

    寂静的时光。

    可现在,窗外火光几乎要灼伤他,他听见旧王朝的旗杆被斩断,民众们的欢呼声响彻,所有人向他奔来,向这座熊熊燃烧着的高塔而来。

    他在昏黑的塔里,面对窗外明亮的一切,和落日前向他伸出手的龙。

    一切都那么真实。

    一切都那么真实!

    他几乎不管不顾地伸出手,拼命地走向她,他要跟着她离开,他要迎接他的命运,他踏上那将摇摇欲坠的窗沙。

    继任者追上来时,只看见他消失在窗边的衣角,如一只飞鸟,从窗棂一跃而下。她飞扑过去,象征着权利的利剑和冠冕一同掉落在地上,血迹斑驳地咕噜噜落进尘埃里,她什么都没有拉住。

    这高塔上已经空无一物。

    在欢呼声中,高唱的歌声飘渺而来,愿恒星之火保佑你我,无尽星光永恒照耀。

    她蹲在地上,突然号啕大哭。

    后来的故事就是俗套的故事了,新王朝建立,继任者在星光中给自己加冕,人民奔走相告,传说着那天的盛景,闻听者喜极而泣,迟到的救赎终于来临,一切欣欣向荣。

    可是命运难道到此为止了吗?

    谁知道呢。

    人间倒是多了一些新的传说,关于龙的,不过大部分人对此嗤之以鼻。

    弓兵,或者我们称呼他革命者。

    龙和革命者曾经来过,只是无人知道,也无人记得。

    据说。

    一开始谁也不信的,只是说书人和诗人总是说啊说,不厌其烦地讲那些让人信以为真的浪漫故事。于是人们开始听闻,无尽群星照耀着的,龙与弓兵的传说。

    龙死在了战火里,据说。

    陪伴她的弓兵也死在了战火里,据说。

    又也许他们远走高飞,又也许这整个故事都是假的。

    拯救一切的当然是人,世界上是没有龙的。

    这段传说最终只留下了一柄断裂的弓,好像是被谁捡走回家烧锅炉了,总之放进博物馆里的那个是后来造的。

    三位史官写出了三个结局,一位提及了弓兵与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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