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一年三月初三,春和景明。

    漓水畔摆台设宴,颍川凡懂些风雅的子弟,皆喜而趋之。

    一派素雅之间,着色最艳丽,衣饰最繁复的,便是凌嘉。

    “听闻今日桓公子会在高台奏《大道曲》,我们快些赶去,或许尚可得一席之地。”

    庾可被凌嘉牵着,闻言,胭红已飞上双颊,方寸频乱。

    高台上有一站一坐两名青年。

    坐着的少年着青衣,容貌庄雅,风仪秀伟,在古琴前端坐,轻垂长睫,略拨琴弦,便流出袅袅琴音。

    站着的少年穿广袖白裳,戴厉鬼面具,身姿忻长,虽不见其貌,但单看这气质,就足够脑补出一张倾倒众生的脸。

    凌嘉转过身去看庾可,惯性带动耳铛轻轻晃动,更衬得她稚气未脱的脸灵动可爱。

    “诶,小可,抚琴的是桓祁扬,戴面具的那个是谁呀?”

    庾可沉吟一阵,笑着回答:“想来是殷参军。”

    “殷参军?”

    “是,殷度衡,陈郡人士,桓大司马的幕僚,听闻他年少时便有经世大略,被大司马看中收作门客。”

    “好像之前从没有见过他……”

    “是了,殷参军此前一直随着大司马向北征伐,近来受了重伤,才获准来此养伤的。”

    受伤了还能跳舞?这是怎样的钢铁精神和意识,不过这点也不是很重要就是了。

    凌嘉接着问:“他为何戴着那个面具?”

    这个问倒庾可了,她摇摇头:“不知。”

    白衣少年踩着音律起舞,衣袂翩飞,如白鹤展翅,仙风缥缈,颇具谢尚风骨。

    加上桓温幕下之宾这一身份加成,一下子勾起了凌嘉的好奇心。

    凌嘉从怀里掏出编成册的草纸和炭笔,低着脑袋记着什么,嘴里还在不停嘟囔。

    “陈郡殷氏?真有意思!桓温和殷浩之间关系那么剑拔弩张,没想到还会收殷姓子弟为门客,用人不唯秦,大司马真是真是好度量!”

    庾可一面往桓祁扬的方向望,一面还不忘敲打凌嘉:“夷光,切莫妄议大姓之家。”

    “哦。”凌嘉停下手中的动作,收起纸笔。捂着嘴巴看了眼周围,“并无外人嘛!”

    说罢抱着庾可的手紧紧不放,颇有不死不休的意思。

    庾可无可奈何,小声提醒:“夷光啊,注意仪态。”

    凌嘉不听,故意打趣道:“那小可,我们在这里偷看某位公子就是淑女所为嘛?”

    “你……”庾可满脸通红,平日的聪明伶俐劲此时一点也不见。

    凌嘉占了上风,正洋洋得意,下一秒就不知是谁迎面甩了她一脸水。

    “我特么……”

    “今日上巳节,我大发慈悲,帮凌小姐祛祛晦气。”罪魁祸首王照之手里还抱着蘸过水的兰草,像是炫耀般,毫不避讳在凌嘉面前展示着“凶器”。

    王照之对庾可点头:“庾娘子。”

    庾可回一礼:“王公子。”

    两人礼数周全,一来一回,让凌嘉都恍惚方才那个朝她泼水不是王照之了。

    凌嘉抹了一把脸,心(咬)平(牙)气(切)和(齿)道:“哈?那还真是多谢王公子了。”

    “哈哈,这倒不必。”王照之留给凌嘉一个侧影,旋即换了一副嘴角,好声好气邀庾可入席。

    该落座的都已尽数落座,不知好歹的还站在一边等安排。

    陪侍的小厮赔着笑脸:“凌娘子,抱歉了,宴会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害您白跑一趟。”

    凌嘉踮起脚尖,指着不远处的空位问:“可是那……”

    “凌娘子!”小厮打断凌嘉,压低了嗓子,保全她最后一点的体面:

    “王家人的宴,凌小姐就算是来了,也只有出丑的份,再多的话,还是不要小奴直说的好。”

    凌嘉望了望落座的宾客们,他们皆神色烨然,仙风道骨,那绝非她这类商贾人家可以达到的情致——至少王家人是这么认为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说了,别人都把台阶给到脚下了,不走像话么?

    凌嘉本就没什么兴趣参与这无聊的宴会,抬头看到有一熟悉的身影正要打马离开后,更是心猿意马,便也没有心思过多纠结小厮那百转千回的话外音,识趣告了别。

    “多谢凌娘子体谅。”小厮笑脸回应,看着凌嘉离开的背影,却忍不住啐了一口。

    世风日下,王家家仆跟了自家主人,从此看着自己佝偻的影子,也觉得是头威风凌凌的猛虎了。

    凌嘉朝着那个熟悉身影的方向越走做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

    “公子!”

    对方没反应。

    “殷参军!”

    还是没反应。

    “殷度衡!”

    殷宪转过身来瞥了她一眼,眼中闪过疑惑。

    该说不说,有些人远着看气质不俗,近着看,更是惊为天人。

    殷宪双肩宽阔而坚实,腰身紧致有力,此时换了一身玄色箭袖服,更显身姿如松,威风凛凛。

    他揭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深眉邃目,轮廓分明的脸庞,散发出慑人的威严和霸气。

    凌嘉自诩爱好美人,可面对眼前这张绝对称得上冠绝尘俗的脸时,却提不起丝毫兴趣。

    甚至这张脸还让她颇有种,以为捡到的是珍珠,实际上只是一块破石头的那种落差和失望。

    “你是谁?”殷宪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配上他冷漠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罢了,不管你是谁,男女授受不亲,小娘子还是离我远些的好。”

    他一跃上了马,若不是凌嘉靠得近会伤着她,他早就一甩马鞭离开了。

    凌嘉对殷宪的话一顿过滤,最后只留下了第一句,她应道:“凌嘉,我叫凌嘉。”

    这两个字似乎有些什么特殊的魔力,一下子刺痛了殷宪的大脑。

    他抚了抚额头,而后惊慌地下马,扳着凌嘉的肩膀问:“你刚刚说的什么?”

    凌嘉觉得莫名其妙,分明方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的,怎么又不顾男女大防了?

    她呆呆地回答:“我,我说我叫凌嘉。”

    殷宪自觉失礼,松手道了歉,表情也缓和了一些,像是表示歉意般,和凌嘉聊起了天:

    “王家宴会素喜论文作对,高谈阔论,无趣得紧,想必凌娘子也是觉得没意思,方离席的吧?”

    论不论文,作不作对凌嘉哪里会知道。

    王家人除以“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著称外,对交往之人的家世门第更有别具一格的评判标准。

    他们老凌家,族谱最高光的时刻也就是她爹曾担任过地方县令(最后还罢官了。

    除此之外,就是往上三代,乃至三十代,都是清白分明,无一官衔。

    就这些,连王家门槛都够不上,她摸摸鼻子,对殷宪的提问随便揶揄了几声。

    “千金方?”殷宪冷不丁一句,彻底打断了凌嘉的思绪。

    “什么?”

    循着殷宪的目光看去,凌嘉才发现自己一直放在怀里的小本本,居然露了出来。

    好在东西没掉下来,不然她的一世英名大概就要毁了。

    凌嘉眼神闪躲,煞有介事地解释:“哈哈,这是一本手札……”

    说完她才察觉,自己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凌嘉恨不得穿越回去,给刚刚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殷宪并没有注意到凌嘉的异样,神志不清地回了一句:“没想到凌娘子看着庸碌,却对医学著作感兴趣,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呃……

    这是在骂人吧?是的吧?

    就算她真的看起来确实没什么用,直接说出来也是不好的吧。。。

    等等!

    凌嘉猛然回神,怪不得她觉得殷宪这话不对劲呢,《千金方》乃唐朝孙思邈所著,在她所处的朝代之后。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千金方》,更不用说知道《千金方》为何物了,那殷宪是怎么知道的?

    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和她一样,是个穿越者!

    虽说不知是因何原因,通过何种方式来到这里,但她确确实实正在经历着这一场时空旅行。

    凌嘉试探着问:“醉里挑灯看剑?”

    闻此言,殷宪立马福至心灵,“梦回吹角连营!

    问:“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殷宪接下去:“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问:“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

    殷宪答曰:“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

    凌嘉只想着确认殷宪有没有听过这段节选,没想到他直接背出来了。

    确认过眼神,殷宪是个狠人!

    “下一题,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

    殷宪下意识回答:“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

    牛啊,凌嘉不禁为殷宪竖起了大拇指。

    她接着提问:“我相信是时间创造了诞生和死亡,创造了幸福和痛苦?”

    殷宪顺着说:“创造了平静和动荡,创造了记忆和感受,创造了理解和想象……”

    “最近的一位诺贝尔文学家得主是?”

    “挪威剧作家约恩·福瑟。”

    凌嘉确信了,是同时代的人没错!

    他乡遇故知本是件感动的事,但凌嘉一心只想知道:殷宪于她而言有没有价值。

    她手里这本《千金方》可不是什么医学著作,而是她总结出来的日赚千金的方法。

    凌嘉曾撰写过一篇关于魏晋时期名士广告效应的文章,并尝试投稿期刊。

    因文中提及,商人可广结名士,随后利用名士的名气,为自己广而告之,获利千金,被导师认定不具可行性,直接给毙掉了。

    正巧意外穿越,她立志在这个时代从商,将曾写的论文内容付诸实践,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当初的想法是正确的。

    实践第一步,广结名士。

    凌嘉抬起头来,坚定地对上殷宪的目光:“殷度衡,我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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