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子范锡,状告科举不公!更请重试!”

    “举子范锡,状告科举不公!更请重试!”

    “举子范锡,状告科举不公!更请重试!”

    登闻鼓既响,“冤情”已达,再无回旋余地。

    刘晦瘫坐在阶前,大口喘着粗气。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范锡被带去御史台。

    “你来做什么?”一角绮媚落在脚边,女子俏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满是讥讽,“瞧一瞧自己头顶的乌纱帽还在不在?看一看他不听劝的下场?还是只为来凑个热闹?”

    此刻的刘晦,已被磨平了脾气,无力再为自己辩驳,也不愿再辩驳:“又有什么分别?终是没能拦下他。”

    栖影席地坐于刘晦身侧,脆生生笑道:“那是他‘冥顽不灵’‘咎由自取’,与刘大人有什么干系,你又何必摆出这副模样。”

    刘晦如丧气的斗鸡,垂着脑袋,呢喃道:“何至于斯……他还年少,尚有大把机会。”

    “大把机会?”栖影讥笑道,“刘大人平日顺遂惯了,从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当然不会懂他的苦。”

    她望向空荡荡的登闻鼓,方才的余音似未退散,仍在耳边回荡,震动她的心,令她不得安宁:“你从小衣食无忧,没为生计发过愁,可以专心读书,专心科考,不受旁事干扰。就是考不中,也有退路。可是有些人,连上京赶考的盘缠都凑不够。更多的普通人,每日为几块铜板四处奔波,甚至连识字的机会也没有。对他们来说,每一次机会都是最后一次,都必须拼尽全力……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退路。”

    栖影的话,震耳欲聋。

    刘晦怔在原地,彻底没了声响。

    半晌,他才苦笑道:“你说话真像梅四娘。”

    “因为我和姑娘都不在场上吧,所以看得清楚。”栖影挽裙起身,笑声明媚,好似这一生从没有遇到过一丁点的烦心事,“我过去也和大人一样,被身边人护着,不知道世间疾苦是何物。可近日见闻得多了,才知道自己竟糊里糊涂过了这么多年……”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首对刘晦说:“我知道,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也没必要自责……我要走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你去哪儿?”刘晦忽然抬眸,直愣愣地盯着她。

    栖影身居高处,垂眸笑问:“我去哪里,与大人何干?”

    “我……”刘晦顿住了。

    栖影替他答道:“你觉得,我会去御史台?”

    刘晦默认:“此事已成定数,他不会善终的。”

    “我晓得。”清风掀起帏帽,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娇俏面庞,二八少女,正值芳华,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我只是去瞧一瞧。他若还有一口气在,我便帮衬一把。他若一命呜呼,我也可以替他收尸。”

    栖影的衣裙、指尖沾满了泥土,是方才阻拦对方时染上的。

    她自顾自站在那里,说着本不该属于她的,残忍的真话。

    太平静了,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小姑娘。

    那时的她,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跟在梅如霰身后。直至此刻,才变得具象,鲜活,让人再不能忽视。

    刘晦被眼前之景摄去了魂,恍惚问道:“你们非亲非故,你又何必为他做到这一步?”

    在他看来,这不该是一位足不出户的柔弱女子做的事。

    栖影闻言,粲然一笑:“我前日看戏时,听到一句诗文:‘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我本来就无亲无故,梓州城这么大,又有这么多人,他竟然撞到我两次,谁又能说,这不是缘分呢?既然是上天指引,那我就帮他一把吧,也算是……顺应了天意。”

    话音落地,不待对方回应,栖影已转身离去。

    “我同你一道去。”刘晦上前一步,挡住了栖影的去路。

    “你去做什么?”栖影歪头笑问。

    她不认为刘晦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刘晦拱手正色道:“官无大小,凡事只是一个‘公’字。我虽只是一届小小的参详官,却始终怀着一点至诚戒惧之小心。我原以为,科举已至公至明。却不知,科举之外,还有不公不明之处。科举之内无‘冤’,不代表科举之外亦无‘冤’。我今日去,未必能护他周全。但倘若不去,便对不起这身官袍,更对不起仍奋战在科场里的昔日同窗,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栖影认真听他说完这番“冠冕堂皇”的话,若在平日,她只会觉得可笑,今日却听出了几分真意。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你是想帮他……”她随即照葫芦画瓢,回以文士之礼,“刘大公子!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

    他们放下成见,一前一后,朝着御史台走去。

    带着至诚之心,慈悲之心。

    为一位非亲非故的落第举子。

    明知徒劳,仍义无反顾。

    ……

    “马喙无冤,何须苦诉,宜从明典,勿信游词。”

    “范锡所言虚而不实,判处杖责八十,即刻执行!”

    结局是早已写定的,蜉蝣焉能撼动大树。

    杖责八十,是对范锡的惩戒,也是对落第者的威慑。

    暮色沉沉,春寒愈浓。

    二人雇了一辆车,将奄奄一息的范锡送至医馆,付重金托人照拂。直至他们离去,对方都未能苏醒。

    走出医馆,沉默仍环绕在他们之间。

    终于行至岔路口,即将分道而行。刘晦才惊觉,路边的杨柳已发出嫩芽,新的一岁,已然开始。

    岁岁年年,朝朝暮暮。

    周而复始,没有终点。

    他的心底顿时升起无限愁绪,几乎要将他淹没。

    “范锡所告,真是虚言吗?”栖影的声音忽而将他拉了回来。

    刘晦不再如初时那般笃定,他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了。其中牵涉太多,无论虚实,他的理由都太过牵强,不可能撼动既定的结果。”

    “若时辰真的有误呢?”栖影追问道,“他就白白受罚吗?”

    刘晦的心口被重石压着,不得喘息,声音已然沙哑,吐字都变得勉强:“影响科考的因素太多了,只此一条,朝廷不会替他担下的。若当真重试,对那些已经高中的举子,也未必公平。”

    栖影了然,悠悠叹了一口气:“‘公平’二字,可真难啊——”

    她第一次发觉个体的渺小与无力。

    刘晦默不作声,他已没了气力。

    栖影读懂了他的沉默,转而笑道:“我替范锡多谢刘公子出手相助!”

    刘晦摆手道:“我什么也没做。”

    “可你保下了他的命。”栖影看得明白,也不装糊涂,“八十大板,衙役若下重手,他必死无疑。”

    “举手之劳罢了,也只能让他少受点罪。”刘晦道,“今日还要多谢姑娘,点醒了我。”

    栖影恢复了往日的笑颜,璀璨夺目:“我今儿才发现,原来刘大公子也会好好说话啊——”

    “你这是在挖苦我?”刘晦苦笑道。

    “不敢。”栖影回道,“只是,刘大公子与我家姑娘素来不对付,每次见面,必定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我原以为,你是个不讲理的,不会好好说话呢,今日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那你如今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刘晦心下一紧,追问道。

    “如今觉得……刘大公子是个有‘慈悲心’的人,是一位好官。”

    “好官?”刘晦轻声重复了一遍,终于舒展了眉头,对栖影拱手道,“这已是至高的评价了,希望我日后能不负姑娘的赞誉。”

    “你会做到的,我相信你。”

    刘晦定定凝视着眼前的笑颜,只觉多年以后的自己,好似真成了一位至公至明的“好官”。

    可这条路,真得好长,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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