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节至,春深绿浓,最是一年出游的好时节。

    梓州城郊,年轻的女子们携手走出深闺,踏进漫山芳华,姹紫嫣红,满目娇俏。

    素衣女郎蹇驴缓跨,独行于珠翠烟霞间,玉环双佩,如清泉击石,回荡在山野中。

    惠风吹乱了帷帽,展露一角清姝,更胜艳丽春朝。

    金缕红衣少年郎信马由缰,步入其间,打破了静谧,又添万千绮丽。

    “数日不见,梅四娘又清减了许多。”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话音方落,一抹明媚已入眼帘。

    “不曾清减,是七郎看错了。”梅如霰目不斜视,仍望向缥缈的远方云雾,神色淡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沉思,又似只是发呆,打发无趣的时光。

    “是吗?”叶青塘懒懒地歪在马背上,与梅如霰并驾而行,他手执蒲扇,间或扬起一袖晓风,“新近得了一卷诗集,我猜梅老板会感兴趣。”

    袅袅香风浸染了春色,令人失魂。

    梅如霰的帷帽频频被风扬起又飘落,恼人得紧,她干脆掀了起来,顿觉爽利:“什么诗集?”

    叶青塘眉头轻挑:“今日春色遍天涯,只可谈风月,不可论生意,梅老板若真有兴趣,改日请过府一叙。”

    梅如霰冷哼一声,撇过头去:“叶先生倒是会吊人胃口。”

    叶青塘侧目浅笑道:“梅四娘的性子愈发急躁了,也该试着慢些行路,才能细赏沿途光景。”

    “既然如此,叶先生还请自便。”梅如霰落后半骑,示意对方先行。

    叶青塘虽骑瘦马,但比之蹇驴,脚程应快上许多。

    今日不知何故,胯|下这匹瘦马堪堪与蹇驴同步。

    她缓,他更缓。

    梅如霰不再言语,叶青塘也难得沉默。

    周遭只余踏草声与虫鸟鸣啼。

    春光,便被无限拉长。随之拉长的,还有一双人影。

    暖风微醺,不饮自醉。

    就这样,恍若不觉,已至终点。

    双脚落地时,竟有些恍惚,只怨时光太过匆匆,来不及细品,早已逝去。

    梅如霰将蹇驴系在路旁,徒步上了山。叶青塘随之翻身下马,并不系缰绳,任其游荡。他握着蒲扇,看似游山,却一直跟在梅如霰的身后,同她一道走进林深之处,驻足在一座墓碑之前。

    墓碑周围颇为洁净,并无荒草,唯有一簇清丽的白桐花,点缀其间。

    数年不变,毫无新意。

    梅如霰笑着摇了摇头,抬眼看向石碑。

    半人高的石碑上刻了一行隽逸的秦篆:梅氏三娘玉林之墓。

    ——是姑母的名讳。

    梅如霰出生时,梅玉林已亡故。梅如霰虽与她素未谋面,却时常来此处拜祭。

    这是父亲在世时,定下的“家规”。

    今日是祭祖的日子,姑母因未葬在祖坟,此时此刻能来这里拜祭的便只有梅如霰。

    ——还有身后那个恼人的家伙。

    “姑母,我来看你了。”叶青塘取了一壶清酒,两个空盏,盘腿坐在墓前的空地上,对着冰冷的墓碑,自斟自饮。

    梅如霰任其自说自话,并不理会。

    她上前一步,俯身用帕子仔细擦拭碑上的尘灰,擦拭堪堪过半,动作忽而滞住。

    锦帕过处,竟洁净如新,纤尘不染。

    梅如霰心生疑惑,余光扫去,清风携来一角素净,闯进漫山青翠中,与那簇白桐花相得益彰。

    她没有贸然向前,反而退后两步:“既是故人,请同饮一杯清酒,聊祭亡灵。”

    石碑之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声,继而消散在山野间,似从不曾响起过。

    叶青塘见状,搁下酒杯,起身上前两步,不动神色地站在梅如霰身侧,身体微微前倾。

    梅如霰见对方没了动静,顿了顿,屈膝俯首,施礼道:“扰了姑母与故人叙旧,是四娘的不是,还望姑母和故人莫要怪责。四娘今日先行告辞,改日再来看望姑母。”

    说罢,梅如霰便携叶青塘转身,抬脚欲走。

    “姑娘且慢。”

    轻柔的声音被吹到耳畔,像极了三月和煦的春风。

    梅如霰心底为之一颤。

    她没见过姑母,自然也不曾听过她的声音。但想象中,她的声音应当是如此的。

    叶青塘见梅如霰神色反常,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唤道:“四娘。”

    梅如霰自觉失态,随即敛容回眸,朝来人盈盈一笑:“不知故人如何称呼?”

    眼前是一位年轻女子,荆钗布裙,面色苍白,眼底布满血丝,眸子却格外清亮,虽身处暗处,却能照亮周身的晦暗:“奴家姓安,行十,人称安十娘。”

    梅如霰从未听家人提起过这个名字,况且此人看上去太过年轻,料想比她年长不了太多,不像与姑母同辈,她心底颇觉疑惑,问道:“安娘子与姑母是旧识?”

    安十娘反问:“姑娘是三娘的侄女?郑家嫂嫂的幺女?”

    梅如霰讶道:“你怎知我母亲的姓氏?”

    安十娘展露笑颜:“三娘在世时,常提及你的母亲,她们是闺中密友,又有幸成了姑嫂,关系自是比常人更亲近些。”

    梅如霰不解:记忆中,母亲很少谈及姑母,也从不曾来此祭拜过。她一度以为,她们并不熟捻,甚至不算交好。

    安十娘又道:“姑娘的手腕,是不是戴了一只羊脂白玉镯?”

    叶青塘心有所感,望向梅如霰的腕间。

    梅如霰隔着衣袖,抚上玉镯,微微点头:“那是姑母的遗物。”

    她自小就戴着这只镯子,幼时还曾因手腕太细弄丢过,险些被父亲痛揍,幸好失而复得,才免过责罚。印象中,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冲她发火,就连素来疼爱她的母亲也没有站在她这一边。

    “那是三娘拖着病体,特地为你寻来的上等羊脂白玉。玉镯上的梅花,还是我雕刻的。”安十娘道,“三娘过世那年,你母亲正身怀六甲。三娘听说怀的是一位小千金,便四处张罗着给你准备见面礼。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或许是能送你的唯一一件礼物,便特意做大了圈口,想让这只镯子替她陪你长大。她日日盼着你快些降生,想要亲手将玉镯交付到你手上。谁知,终是没能熬过那年的冬日……这一眨眼,都过去十八年了,没想到你我会在她的墓前相遇。”

    梅如霰从不知道,这个玉镯背后还有这段故事。

    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一切,从来没有。

    即便是父亲,也极少谈及姑母。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父亲当年为何那般气恼,才终于原谅了他不由分说的责骂。

    而他们之间的误会,竟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在无意间解开的。

    梅如霰心中顿觉苍凉,她想质问父亲,却再也没了机会。

    “咱们坐下聊吧。”叶青塘打断了交谈,俯身拭去墓旁青石上的尘土,示意她们入座,又斟了两杯清酒,分给二人。

    “多谢公子。”安十娘接过酒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晚辈姓叶,单名一个榭字,行七,字青塘。”叶青塘自报了家门,继而反问她,“您是玉雕师?”

    安十娘抿了一口酒,轻笑道:“什么玉雕师啊,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刻工罢了。三娘信任我,才将如此重要的玉镯托付于我,幸不辱使命。”

    “刻工?”梅如霰忽道,“姑母的碑文……”

    梅如霰很喜欢这段碑文,曾托人多方打探,却始终未能寻得刻工。

    安十娘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测:“也是我刻的,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叶青塘站在梅如霰身侧:“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原是琢玉坊的一名小杂役,素喜雕刻,却因女子身份,不得重用。那年冬日,三娘来到琢玉坊,说要找‘琢玉’之人。她一眼就相中了一幅尚未完工的版画,那是我在闲时雕刻的。她力排众议,聘我当了她第一部书的版画刻工。我还记得,那部书叫作《观文鉴古图》。自那以后,凡她经手的书籍,版画都交由我来雕刻。”

    梅如霰忽而起身,喜道:“您就是琢玉坊的‘小十’!”

    安十娘颔首,笑问:“不知梅姑娘对那只‘落鸿’可还满意?”

    “宛如生者,甚是精妙!甚是满意!”梅如霰终于明白“小十”与其他刻工的不同之处了,她看向坟旁那簇孤傲的白桐花,“多谢您记挂着姑母,年年来看她。”

    安十娘愕然,不过思量片刻,旋即笑了:“姑娘误会了。三娘过世后,我便离开了梓州,年前因得姑娘召唤,方才进城。”

    “那这白桐花……”梅如霰颇觉困惑。

    “这世间感念她的,自然不止我一人。”

    梅如霰一时无言,静静地望着前方,视线虽落在白桐花上,又并未看花。

    只是怔怔地站着。

    “您如今在何处高就?”叶青塘问,“还在琢玉坊吗?”

    安十娘摇头苦笑:“我这种人,谈什么高就……明日我就要离开梓州了。”

    “为什么?”叶青塘追问。

    “除了三娘,谁还愿意让一位女子担负刻书的重任。”安十娘话题忽转,看向梅如霰,“梅姑娘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吗?”

    梅如霰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印象中,这座山并没有名字。

    “它叫女儿坟。”安十娘语气平静,就像在诉说家常,“凡是不能入祖坟的女子,或早夭,或未婚,或被夫家休弃,或失了家财……只要是无归处的,都葬在这里。极少数如三娘这般,有后人立碑、祭奠。大多数则被随便找个空地,挖坑埋了。更有甚者,就被随手丢弃在这荒野中,入了豺狼腹中,尸骨无存……”

    “你我脚下,尽是女子尸骸。”

    梅如霰顿觉背后发寒,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得叶青塘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那日,梅如霰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告别的安十娘,又是怎样下的山。

    恢复神智时,她已身处梓州城的闹市中。

    梅如霰与叶青塘并肩站在红墙边,一株垂柳将他们分隔两端。

    “叶榭,我要退婚。”

    梅如霰的声音很轻,只有叶青塘能听到。

    而他,怔了许久。

    月下,竹影落在素裙上,更显形单影只。

    天边,清冷的月光被大片乌云遮蔽,隐隐绰绰,几不可现。

    叶青塘敛去晦暗的目光,应道:“好,我来处理。”

    说完,他抬手折下一截柳枝,插在梅如霰的鬓边:“‘寒食不戴柳,红颜成白首。’今夜过后,留春不得。梅四娘莫要被旁事所扰,负了大好时光。”

    “多谢叶先生。”

    碧云零落,流波坠叶。

    霜雪尚未褪尽,又添春寒。

    所谓盛夏,终是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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