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上午上山,近晌午才登顶。

    楸炑突然想起幻境里麒渡的问话,于是开了口:“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树木修剪得过于整齐了?”

    “嗯?”麒渡正在思考着各种对策、如果事情闹大了如何同大当家解释,冷不丁没反应过来。她停步看向四周,除了荒无人烟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我紧张过度了。”楸炑牵强地笑笑,示意她接着赶路。

    俩人一同推开了胡英寺的大门。

    还是同昨日一样的冷清。

    “昨夜大风阵阵,若是无人打扫,院中应该有落叶。”麒渡左右巡视着,“这胡英寺必有蹊跷。今日我们仔细搜寻,看看有无线索,也好报备。”

    楸炑见麒渡进了庙堂搜寻,自己便往左去了偏殿。谁知刚踏进门槛,门外突然妖风阵起,他心里暗道不好,急忙化形遁地到麒渡所在的大殿,却发现麒渡正仰面躺在地上,那把从不离身的戾刀也被扔到了几尺之外。

    此时一人披着袈裟,从门口踱步而入。他好似没看到楸炑,径直走到了麒渡身前,温柔地将她拦腰抱起。

    “你做什么,放下她!”楸炑化成鹰隼,用十成功力向前扑去,那身披袈裟的陌生人仿佛才刚刚看到他,平静地转过头来。

    下一秒,他微微抬手,楸炑被硬生生折断两根羽翅,痛得变回了人形,四肢都被那股怪力扭折,狼狈不堪地匍匐在地。

    “记住你的来历。麒儿什么身份,你又算什么东西。”那人不再施舍一丝目光,抱着昏迷的麒渡,离开了这破败的庙宇。

    天空灰暗无边,那团紫色烟雾好似又蒸腾而起,快速地裹挟了他。

    麒渡只觉得自己漂浮在汪洋之上,轻飘飘的,感受着全身的放松——这周身的环境好像回到了娘胎一般,温暖,引人眷恋。

    可她仍旧记得那胡英寺暗红色的砖墙,记得自己意识混沌前,头狠狠磕在了大殿的硬石地上。

    麒渡不知道自己被什么困住了,但她知道楸炑一定很着急,说不定会急病乱投医,跑去找了大当家的商量对策,她以后就别想着踏出锦阳城一步了。她想快点苏醒,快点找到楸炑,但却使唤不动自己的半根毛发。

    这儿可真他娘的舒服啊。

    她是三天前才有了意识。她一直在思考,可却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把她关在这儿的。

    麒渡从自己幼年学堂上暴揍的同学,一直回忆到几天前当街挨打的混混,硬是没想出谁有这个能耐。她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那篮吃食,里面被掺了点尝不出的迷药,能在发作后让她四肢即刻麻木,陷入昏厥。

    窸窣脚步响起。半晌过后,周身暖流阵阵,舒爽得她四肢百骸都通透战栗起来,她拼命遏制着贪恋的本能,艰难开口:“这是什么地方?”

    “你倒本事大。”来人沉默几秒,带着愠怒开了口。

    “我?请问您哪位?”麒渡没明白,这人把自己绑架在这儿,他反倒生气了。

    顷刻间,那遮目的团雾散去,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亮眼的紫晶石,密密麻麻,镶嵌在她的头顶上方。

    早在古书里有所描绘,起初天地混沌,万物无形,唯有灵力如风,无处不在。可当先神开辟天地,灵力被这萌生的自然万物吸取,逐渐变得稀少难寻——只有达到一定的阈值,才能有所表现。灵力丰富的异人群体,是在万年前才被发现和定义,在那之前,浩瀚如海的灵力都随着世代更迭,万物进化生长而消散了。

    当然,这只是古书的一面之词。有坊间传闻,灵力从未消散,而是汇聚到未知的空间或物种上,正等待着人们的发现。

    为防止存在的灵力再度消散,现如今,人们储存灵力的方式,就是施法将灵力封印在晶石中。这灵力分个一二三等,所以这晶石也随之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橙、紫、红、绿、蓝、黄,内部蕴含的灵力随之递减。麒渡那把世间无二的戾刀,就是由两块橙晶石铸成。而这处洞穴内的紫晶石……麒渡粗略估计,其中蕴藏的灵力,抵得上锦阳城半数异人的修为。

    麒渡挣扎着爬起来,看到了安静立在一旁的来者。他身披着厚重的裟衣,目光温柔地看向她。

    麒渡从未见过这号人物。

    “为什么要使计把我困在这里?”

    “困?”那人低头掩面笑了声,“这上等的秧物池,短短数日就助你涨了过往百年修炼的灵力。难道,你不应该感谢我吗?”

    一股冷意自她的脊椎爬遍全身。她奋力摆脱桎梏,跳下了高台,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正“沐浴”一个巨大的方池中,透明的石板下,有一团团涌动的鲜活灵力。

    秧物池。

    这个世界除了异人、弃壳、活生外,还有两种极为罕见的存在——鬼嗣和秧物。鬼嗣只是传说,而秧物却是实在存在。这种生物看起来没什么灵力,如同弃壳,可若杀死他们,就会有短暂的、源源不断的灵力迸发而出。麒渡听说过邪恶贪婪的异人会将他们生吞活剥,当做食物对待,那样吸收效果最佳,还有一种就是将秧物活活闷死在密封容器里,这样大量鲜活的灵力就会被密封,只要靠近这样的器具,人的修为就会大幅提升。

    麒渡攥起拳头,手臂青筋暴起。她感受得到体内奔涌流畅的灵力,都来自脆弱无辜的生灵。

    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没有再多废话,麒渡运作十成功力,飞速扑向名那陌生的男子。他是谁也不再重要,她要狠狠将他撕碎,再放归这里被囚禁的魂灵。

    “麒儿,你太冲动。”麒渡还差一厘就揍到他的时候,那男子却突然变成一道虚影,她的拳头从这片模糊虚影中穿过,硬生生撞碎了岩石。

    无影无踪。

    偌大的山洞只剩麒渡自己,也好像从来没人来过。她仿佛听到了那秧物池里传来苦痛的哀嚎。她浑身冰冷,颤抖着施法碎了这罪孽的池子。

    十五年后。

    砚云山每逢夏季,山上是难得的温暖时节。麒渡一早就到了半山腰的闲亭,此刻正叼着半根狗尾巴草,仰躺在木椅上,交叠的双腿有节奏地摇晃。

    她是上个月收到祁阳师父的传音,鸯零完成了考核,可以提前结业下山了。

    这让她吃惊不小。虽然有意和师父交待过鸯零的身份,但学堂上老师只管教学,生活起居则有不同的教习师傅负责,难以处处周全。麒渡起先还担心他被遣退回家,或是被那些异人孩子欺负得抬不起头来,谁知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鸯零竟一次麻烦都没惹得。

    这点就比她强多了。

    “你还是活得这么潇洒自在。”远远一道传音入耳,麒渡飞快起了身,看到山顶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并排朝山下走来。

    麒渡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笑。

    待二人走近,麒渡才发现,鸯零稚气全脱,再没有记忆中那个白团子的半点影子,个头眼瞅就要撵上高大的穆宣。他斜背着青色的布包,梳着学生的发髻,一张脸棱角分明,分外瘦削。

    “山上清苦之地,鸯零个子长得快,都挂不住一两肉。”穆宣轻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的小神童,你可以回家了。”

    麒渡看他这副模样有些恍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跟穆宣客套几句,让他下山时来府里找她聚聚,感谢他这么多年的帮衬之类。

    穆宣懒得听这番寒暄,摆摆手回山上去了。临走前还嘱咐了鸯零几句,刚学成入世,要沉住心气,不要整日寻欢作乐,要多多自悟,切不可迷失本心。

    鸯零郑重应了,弓腰朝穆宣离去的方向行礼,直到他走远。

    “你……”麒渡觉得自己应该拿出长辈的姿态来,但鸯零已经高她两头,二人相对时需要俯视她了。

    “麒大人。”鸯零乖顺地低着头,开口却冷得像这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将她推到了千里之外。

    “别,我虽大你百岁,可未曾婚娶。你……叫我麒渡就行,或者你愿意,可以叫我一声姐姐。”麒渡玩笑着同他打趣。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敢逾越。”

    麒渡收回了笑容,没接话。两秒后,她瞬移到鸯零身后,生生用手刀将他劈倒,用擒拿的姿势把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恩人?我麒渡日行一善,不用施舍每个苦命人进我府中。”说着她加大了压在鸯零肩膀上的膝盖的力道,“敢情你真当我是闲人,在街上抓个人就带回府,还为他谋划,送他去求学?”

    “我以为……”鸯零艰难地偏过头。迎着阳光,他看不清麒渡的表情。山上苦寒,容许亲眷探视的日子,就如同这砚云山上的日光,稀少难得。学生们被禁止传信,十余载,数十次能够相见的机会,他从最初的期盼,逐渐变得抗拒听到探视的消息。

    麒渡从没来看过他。鸯零隐晦地问过穆宣,是否没通知到日期?穆宣只会摇摇头,委婉地告诉他,麒渡心怀大爱,不是个拘泥于个人情感的人。

    他不喜异人,可麒渡将他从废墟中拯救,他无父无母,相貌怪异,整日噩梦缠身,不得不艰难求生。唯有宿在异人府那几日,心底蔓延起过短暂的、属于孩童的心绪。他记得麒渡的关爱和偏袒,她笑容肆意,一身红衣飒爽,可那数日的美好,如同镜花水月,几乎要代替他的噩梦。

    就算如今,满打满算,鸯零也只有十八岁的虚龄而已。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麒渡俯身下去,想听听他的狡辩。

    “对不起。我以为,你只是顺手做了件好事,从未在乎过我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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