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进红墙碧瓦,走在仿佛看不到尽头长街,霍少戈本以为自己会大受触动,毕竟,在这条长街,自己享受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也经历过墙倒人推落井下石的狼狈。可实际上,自己一丝多余的感觉都没有,平静到可以一边与随行宫女说笑,一边思索面圣时该作何表现。

    自己重生的时间点正是下水救邬明珠之时,由于当时场面过于混乱,众人大多围在邬明珠身边,所以没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紧接着便是邬明珠告状,邬贵妃问责,而自己正逢前世今生记忆杂糅冲突,对皇宫的恐惧及恨意难以掩饰,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索性顺着上一世的做法——因被贵妃训斥,赌气离宫回家。

    不过,上一世回家不到三天,刘朔便送信上门,字里行间,极尽安抚之言,相思之意,更是提到两人在皇后娘娘膝下承欢的日子,自己果然不争气的第四天便找个理由回了宫。彼时,邬明珠在关雎宫修养,而宫里也再无人提起落水一事,即使邬贵妃也只是面上淡淡,再无瓜葛,这件事便稀里糊涂过去了。

    这一世,自己归家后只顾着梳理纷乱思绪,那封信又正好坐实了“噩梦”所言非虚,哪里还生的出回宫的心思?本想着边整顿府务边等爹爹回家再做打算,可今天圣上的传召让自己清晰的意识到:一旦入局,哪有中途退场的道理?

    不过,那又怎样!

    霍少戈步履轻快,脑中已然打起另一番主意。

    长街过半,忽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迎面走来,为首者头戴白玉八宝凌云冠,身着黛紫九绦蟠龙服,长身玉立,不怒自威,最显眼的当属腰间佩剑——墨阳。

    传说,太祖逐鹿天下之初,曾一度身陷重围,危在旦夕间,一把宝剑凭空飞来,尽灭敌军。待援兵赶到,太祖脱离险境后,再无宝剑踪迹。太祖定鼎中原后,仍遍寻宝剑不得,遂召集天下铸剑师,欲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模样铸造此剑,却百铸不成。

    直至一位云游四方的道长进宫面圣,告知太祖,此乃天人之剑,非凡人可铸成,此剑现世,只因天子有难,天子既已归位,此剑使命已了,现正石封于泰山之巅。

    太祖率百官前往,却见泰山天台之上,一方三丈高的石像矗立于此。十人相抱,百人相移,纹丝不动。直至太祖走近,石像豁然裂开,一把宝剑赫然其中。时日正中,太祖执剑,霞光披身,剑身突显“仁德”二字,经久不消。百官见状纷纷跪倒,山呼万岁。太祖就此封禅泰山,万众归心。

    其实,不知道这段典故也无妨,敢在皇宫大内堂而皇之佩戴利刃行走的,除了当今圣上的幼弟,民间素有“大将军王”之称的周王刘昂,还能有谁?

    霍少戈略微有些感慨,没想到这一世第一个见到的“故交老友”竟然不是与其爱恨交织的五皇子刘朔,反而是上一世至死方休的心腹大患周王刘昂。

    想来好笑,若不是刘朔才能平庸,自己如何会把刘昂列为“心腹大患”呢?

    纵然心中忐忑,但至少目前为止还未有交集,霍少戈按规矩止步侧避,待其走近,款款拜道:“周王殿下安。”

    刘昂脚步未停,只用余光淡淡扫了眼行礼之人,面无表情抬了抬手,片刻便走出半丈开外。

    霍少戈心下稍安,顺势起身,上一世交手的阴影促使其加快步伐,只想离刘昂越远越好。只是刚走几步,就见刘朔身穿石青色皇子常服,身后不跟一人,疾步朝这边走来。

    霍少戈暗道不妙。果不其然,身后本已行远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及近。

    “皇叔安。”刘朔走到霍少戈身旁站定,对折返至近旁的刘昂拱手一礼,转身便要拉霍少戈的手,口中絮絮问道:“少戈,你可看了我写的信?你怎么才回来?你这几日可还好?”

    霍少戈浑身上下绷得僵直,被刘朔触碰到的一瞬间,脑海中锥心刺骨的画面喷薄涌现,连每日只在子夜十分出现在心口的痛感瞬间席卷全身,整个人完全由下意识控制,狠狠甩开刘朔的手。力度之强,幅度之大,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刘朔被甩开的手臂僵直得悬在半空,整个人呆呆的看向霍少戈,眼中满是诧异。

    霍少戈自知反应太过,可纵然在心中勾勒过无数次重逢场景,脑内斟酌过千百遍开场言辞,真的再见,只觉得无比恶心!

    突然,一缕微妙的探究目光让霍少戈瞬间毛发皆竖,当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须臾,霍少戈秀目一转,背对众人做小女儿态,半恼半嗔道:“我是好是坏与殿下何干?那信我拆都没拆,三页破纸我看都没看,早让人烧了!殿下还是趁早离我这个无事生非的恶人远远的,有时间还是多去关心关心邬家小姐,她那玉软花柔、娇弱可欺的弱女子,等着盼着殿下的书信安慰呢!”

    刘昂定定站在不近不远地方,目光闪烁,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拇指上金缠银绕镂空象牙扳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朔倒是缓和了脸色,从容的收回手,转到霍少戈面前,仍是笑意温柔的模样:“宫里这些贵女们,其他人用这两个词形容还情有可原,偏偏一个邬明珠一个你,皆是将门虎女……哎呦!我的意思是,邬家小姐不是任人欺负的弱女子,而你也绝不是无事生非的恶人。”

    霍少戈默默收回下了十成力的手,手帕挡住大部分表情,只露双眼,泫然欲泣道:“殿下当真是这样想的?”

    “自然。”刘朔揉着被掐得生疼的手臂,凑近霍少戈,轻声道:“我们之间什么情分,知我如你,知你如我。再者,我若去安慰邬明珠,四哥能饶得了我?”

    霍少戈不想理刘朔的眉眼官司,只装作害羞模样,轻啐了一声,再次转身拉开距离,用手帕擦拭不存在的眼泪。

    刘朔未作他想,仍是“少戈、少戈”叫个不停。

    “到底是小儿女家家的,有意思。”

    刘昂的突然出声打破霍少戈与刘朔间无聊的拉扯,让霍少戈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刘朔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只道:“皇叔,您才比我们大上几岁,说话怎么总是老气横秋的。”

    “讨打!七载春秋,还不够说上你一句。”

    叔侄俩有来有回说说笑笑,霍少戈却愈加焦躁,正想着要不要直接告退算了,余光瞥到皇上身边的大总管戴荣往这边来,立刻迎了上去。

    “戴总管,您怎么来了?”

    “我的小祖宗,您可算是回来了!皇上惦记您,特特派老奴来接您,您呐,真真的没良心!”

    戴荣一甩拂尘,先对着霍少戈嚎了两嗓子,又规规矩矩向刘昂、刘朔请安问好。

    两人皆是以礼还之。

    霍少戈此时心下稍安,摆出“一如往常”的骄纵模样,不依不饶道:“明明是邬明珠找茬在先,落水也有她没站稳的原因,怎么能全怪我呢?贵妃娘娘偏心自家外甥女故意欺负我,陛下也不肯为我作主,我还在宫里赖着作什么?”

    “哎呦我的小祖宗,陛下偏您的心都要偏到天上去了,合宫上下谁人不知……”

    “我不管!我不管!不是我的错就不是我的错,我可受了天大的委屈,咱们这就去见陛下,好好评评这个理!”

    霍少戈心情大好,转身便要行礼拜别,不曾想刘昂先一步开口,也不看霍少戈,只对着刘朔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一起去见皇兄,也帮霍小姐评评理。”

    “正是!正是!”刘朔连连点头应和,更是一脸郑重面向霍少戈,嗓音都深沉几分:“少戈,别担心,有我在。”

    霍少戈只觉胸口发堵。

    两世经历,刘朔的无用深情纵然令人厌烦倒也能做到见怪不怪,可刘昂又是怎么回事?向来目下无尘的周王殿下,今日怎么多管闲事起来?

    三人同行,霍少戈不敢掉以轻心,尽量从表情到仪态都与往常无异,连步伐速度都考虑到,还要不时应付刘朔的没话找话,

    当真绞尽脑汁,身心俱疲。

    好在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太久,便到了大雍宫万岁殿。

    戴总管先进殿回话,随后通传声响起,霍少戈便跟在刘昂、刘朔身后步入大殿。

    时值仲夏,殿内门窗大开,但浓郁的药气久住不散。绕至内殿,如影随形的药气被霸道的龙涎香冲散大半,但两种气味此起彼伏交融混合,散发出如同枯木腐烂般难闻的气味。

    皇帝身着全套朝服,端坐在金星紫檀雕成的龙椅上。可惜,威武的朝服,华贵的座椅,都未能助长帝王本应由内散发的唯我独尊的气势,只衬得这位已然日薄西山的君主越发形销骨立、满面病容。

    霍少戈微不可察皱了皱眉,陛下的身体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过皇帝此时的心情似乎不错,除了进屋时咳了几声,面色倒还红润,见三人进来,直接摆手免礼,指着刘昂让坐到自己跟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刘昂将墨阳剑解下递与戴总管,径直坐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将视线投向霍少戈,煞有介事道:“皇兄,我是被某个受了天大的委屈的人找来评理的。”

    “哦?”皇帝看向霍少戈,等着后话。

    霍少戈不知刘昂究竟何意,可也知不能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索性凑到皇帝跟前乖巧跪好,眼含孺慕:“周王殿下别拿臣女取笑了,陛下才不会让少戈受委屈呢,是吧陛下?”

    皇帝叹了口气,点了点霍少戈眉心,语重心长道:“你这丫头,平日最是机灵,这次怎么就做了糊涂事?你这赌气回家,数日不归,岂不是坐实人家口舌,有畏罪之嫌?”

    霍少戈瞪大双眼,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您真的没怪我?”

    “你在梓潼身边长大,什么脾气秉性朕都看在眼里。那邬家丫头,先好好在家修养一段时间也好,至于你,只管在如意居安心住着,旁的事不必理会。”

    皇帝笑容温和,语气和蔼,三言两语定下了霍少戈的归处。

    而霍少戈无论心里作何感想,表现出来的只能是欢呼雀跃谢恩——“我就知道,陛下最疼我了!少戈多谢陛下!”

    “好了好了,朕这身子骨哪里经得起你这番晃荡,朔儿,送少戈回如意居。”

    “儿臣领旨。”

    目送二人离去,皇帝终于忍不住伏在案上狂咳,吓得戴总管连声要宣太医,让皇帝一个眼神制止住。

    刘昂始终眉头紧锁,待皇帝止了咳,才道:“皇兄,这样不是办法,太医院那群没用的东西,万年平安方开惯了,不如去民间寻些能手……”

    “朕的身子,朕很清楚,也就这样了。”皇帝摆摆手,就着戴总管的手漱了口,呷了口清茶,整个人泄力般倚着一旁的靠枕,闭目问道:“倒是你,怎么突然间对这霍家丫头有了兴趣?”

    “兴趣?谈不上。”刘昂沉默半晌,倏尔笑道:“只是,有些好奇,她眼中的花儿,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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