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原又做梦了,这次在梦见江宁之前,她梦到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是一面照妖镜,照镜子的人可以看见自己的本相,有人照出一条鱼,有人照出一只鸟。袁原出于好奇走上前去,却怎么也走不到镜子前。她拼尽全力,结果梦里的景象天旋地转,她回到了初中时候。

    梦里正是春节,亲戚往来走动的时候。聂叔叔的妹妹一家来走亲戚。妹妹有一个八岁的女儿,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精致的连衣裙和红色皮鞋。袁妈说,去找姐姐玩吧,她以为女孩子之间总会有共同话题。却不曾想,女孩子之间因为有共同的喜好也总会发生争抢。

    女孩儿走进房间一眼就看到了袁原桌上的芭比娃娃,爱不释手。芭比娃娃穿着蓝色礼服、一头茂密的黑发。那时袁原失忆后醒来就就在床头看到的娃娃,看到它令她心安。

    女孩儿走的时候悄悄将娃娃拿在手里,袁原一直都知道,她以为女孩儿会把娃娃还回来。直到聂叔叔妹妹一家要往门外走的时候,袁原才意识到女孩儿是要把娃娃拿走。她快步上前,轻声询问:“可以把我的娃娃放下吗?”女孩儿不说话,将娃娃往身后藏。袁原向袁妈投去求助的目光。袁妈的目光在妹妹和聂叔叔之间流转,她最终笑起来对袁原说:“妹妹喜欢就送给妹妹吧,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袁原沉默,转身回了房间。她知道,这个家里,其实没有一件东西是真正属于她的。不属于她的,她便不争、也不抢。只是心里沉重,像丢了什么东西,一阵钝痛。她躺在床上,听着江宁的歌,眼泪不知不觉就流出来。她点开江宁的微博给他发私信:江宁,我有点难过。妈妈把我喜欢的娃娃送人了……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袁原醒来,一片怅然。十几年过后,她终于慢慢争得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天的工作过后袁原有些疲乏,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对于审合同、研究法律法规、应付同事,她感到疲惫,但她似乎别无所长干不了别的。于她,工作、挣钱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自己挣得的才是踏实的。

    下楼后夜色渐浓,昏黄的路灯照在光秃秃的树上,凭空生出几分寂寥。路边停一辆车,袁原想起江宁。这是江宁走的第几天了?

    袁原拿出手机,给江宁发一条消息:拍戏有趣吗?

    江宁那头没有回复,想来是在忙吧。

    草莓发信息说想跟袁原一起睡,袁原同意了。草莓身上所具有的单纯,总能把她治愈。

    袁原给草莓准备了粉红色的被子和床单。草莓洗香香后趴在床上摆弄手机。袁原正在护肤,只听到手机那头传来干净有力的女声。

    草莓喊:妈妈!

    袁原听到这一声身子僵住,她看看草莓,草莓满脸笑容,她突然觉得草莓陌生起来,和她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草莓有自己的妈妈,是不会属于她的。

    袁原被心里这个想法吓一跳,想什么呢,草莓又不是一件物品,怎么能说归属呢?人是不会归属于任何一方的。

    正巧江宁看到袁原先前发送的消息也打来电话,草莓和她妈妈的通话还未结束,袁原有些做贼的感觉,赶紧按灭电话。

    江宁那头是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上次火锅发了课程邀请后,袁原没上过他的课,只每次去上黑怕课时能瞥到他的身影。终于有一次,火锅下课后靠着栏杆站立,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换衣服。

    袁原经过他身边时,火锅出声:“袁原?”

    袁原停住,等着火锅说下文。平时跳舞冷酷帅气的火锅竟羞涩起来,抓耳挠腮只说一句:“没事。你跳黑怕很好,很厉害。”

    袁原点头说谢谢,能得到专业舞者的肯定,她很开心。

    一转眼到袁原迎来春节假期,草莓早也放寒假回老家了。袁原和赵敏丽相约在机场会面,一起回她真正的家乡——苏镇。

    袁原早早在机场等候,快要登机时赵敏丽才挎着包匆忙赶来。她白色的大衣挂在手臂,额头有细密的汗珠,手里拿着两个三明治。袁原自然地拿过三明治,自然地数落一声:“你又迟到了。”

    赵敏丽嘟囔着:“能赶上就行。”心里泛起一阵阵涟漪,时隔多年,好姐妹之间的对话重现。

    袁原在飞机睡一觉后就到了。

    她和赵敏丽下飞机,她们走在一起,袁原身体本能地挽上赵敏丽的手臂。袁原的一边身体被温暖,像是找回缺失的另一半。

    然而下一秒赵敏丽挣开袁原的手臂反手牢牢挽住袁原,袁原被什么东西绊一下,差点摔倒。一旁的赵敏丽笑得奸诈,袁原反应过来是赵敏丽伸脚绊她的,又气又笑,怎么有这么幼稚的人!

    赵敏丽安排袁原去她家住,她言辞切切,袁原都没有找到推辞的机会。她于是像只乖巧的小狗跟在赵敏丽身后回家。

    路上袁原闻到烤肠的香味,香味来自一家小超市。她转向拉着赵敏丽向超市走去。

    赵敏丽认清她们前行的目的地后,想拉住袁原,奈何袁原吃烤肠心切,赵敏丽拉也拉不住,她急匆匆说道:“袁原,等一下,那家店是、是……”

    话还没说完袁原自己在超市门前止住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超市的柜台旁坐着一位老人,老人身宽体胖,头发半白,穿着合身黑色羽绒服,正聚精会神地捧着手机看短视频。

    “姑娘买什么?”老人意识到这位顾客的停顿,余光瞥一眼问道。

    “两根烤肠,还要关东煮,一块萝卜、一串海带结、一串豆干、一个卤蛋多加汤。”袁原说。

    “好嘞。”老人慢悠悠起身,自言自语道:“你爱吃的,和我家姑娘一样……”老人好像意识到什么,抬头,雾蒙蒙的眼睛仿佛要把袁原看穿。他的眼睛罩上一层雾气,手不自觉颤动,嘴巴一张一合,良久才喊道:“原原……”

    袁原知道,那是她的爸爸。正如当年她记忆全失也能知道聂叔叔不是爸爸,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那个胖乎乎的老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阔别十四年,他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成为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一部分记忆伴随疼痛感涌入袁原脑中,袁原红了眼眶,原来对父亲记忆深刻,是因为他伤她甚深。当年父亲和母亲吵架,父亲一起之下收拾行李离开,她怒气冲天,将玻璃杯扔向他:“从今以后我姓袁,我没有爸爸!”而父亲也鼓足气:“女儿都是白养的,到头来都是跟妈妈亲,白眼狼不要也罢!”他摔门走了。

    当年摔门声不断回荡在袁原的脑海,袁原说一句“不要了”,就拉着赵敏丽转身离去。

    袁原的父亲贺立群站在原地,竟一步也走不动了。

    他这个女儿好狠的心啊。他这个爸爸,竟是真的说不要就不要了,十四年杳无音讯。他这十四年如刀割火烫,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没有睡过一次踏实脚,他这个女儿好狠的心啊!

    袁原也不管走向哪里,只是拖着行李大步走,每走一步,关于父亲的记忆就清晰一分。

    她记起,爸爸年轻时很帅,工作挣钱也多。他们家是镇上第一家买汽车的,他们家的房子也是镇上装修最时髦的。每到换季,爸爸和妈妈就会带着她去市里的大商场买衣服,买的衣服也是款式独特的。爸爸的审美总能领先潮流。班上的同学都羡慕她。

    妈妈和袁原都是暴脾气,两人一言不合就怄气,互相不说话。袁原为了气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妈妈也不妥协,任凭袁原饿着。而爸爸把菜里的肉一块块挑出来放到袁原碗里,浇上肉汁,悄悄送进袁原房里。袁原饿得慌,大口吞咽,看着爸爸傻乎乎地笑。

    袁原幼儿园时被小朋友欺负,回家哭诉。爸爸会特意请假去送袁原,向小朋友的家长讨个公道。袁原的玩具被抢,爸爸总像个奥特曼一样护住袁原为她抢回玩具。

    爸爸背着袁原爬山、给袁原读睡前故事、辅导袁原的功课,袁原在爸爸那里得到了无限的爱。爸爸把袁原宠成一个小公主。

    然而有一天,袁原看到爸爸对另一个女孩子也是一样的好,妈妈说,那也是爸爸的女儿……

    袁原第一次感受到危机,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要被夺走,只是这次,没有爸爸护着她了,因为要被夺走的就是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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