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两瓣柔软的嘴唇,宋樱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她大意了,闪不了。

    然而等了片刻,并没有迎来什么奇怪的触感。

    她微微睁开眼睛,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晚秋落日般静美的眸子里。

    然而那么好看的眼睛里,只倒映出一只斗彩灵云杯。

    “果然,刚才是你在说话。”

    宋樱一怔,他在跟自己说话?

    “嗯?”没等到回应,沈君年略感疑惑,“一只茶杯,也能修成精怪不成?”

    确定了,他能听到!宋樱几乎要喜极而泣,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不是精怪,我是人——”

    见沈君年眉头皱起,她忙解释道:“两个月前我受了重伤,醒来就发现自己得了离魂症,就像现在这样,灵魂总是无缘无故地离开自己的身体,附在一些奇怪的东西上。”

    这次换沈君年沉默了,宋樱怕他不信,继续道:“我每次离开身体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回家,只要魂魄到了身体附近,就会自动回魂。你若不信,可与我约个暗号,你现在送我回家,等我醒了你用暗号一试便知真假。”

    沈君年将手中杯子放到桌上,问道:“家在何处?”

    宋樱欣喜道:“明怀巷宋大人府上便是。”

    沈君年略一思索:“大理寺卿?”

    “是我阿爹,”宋樱点头,“我叫宋樱,司使大人如何称呼?”

    “沈君年。”

    宋樱道:“可否劳烦沈大人现在送我回家?大恩大德宋樱日后必定相报。”

    宋樱正满怀期待,却见沈君年站了起来,他走到窗边往明怀巷的方向看了一眼,道:“现在不行。”

    宋樱这个角度看不到他掐指一算的动作,闻言略有些沮丧,却很快释怀:“行吧,那咱们有缘再见。”

    说完她一骨碌滚下桌子,精准落在椅子上磕了一下,接着直接掉在地上,转了两圈目标十分明确地骨碌着绕过屏风,滚向了门外。

    她这一整套动作十分丝滑,以至于沈君年一回头就不见了杯子的踪影。

    他站在窗边微微凝眉,不多时就见楼下大门口处果不其然滚出来一只茶杯,还十分明目张胆地一路滚过了街口。

    思索片刻,沈君年一振衣袖整个人如蝴蝶般从窗口跃出,轻轻落在了街边的屋顶,视线紧跟那只灵云杯。

    他这一挥衣袖,没带走一片尘埃,但这一天,整个牡丹亭上上下下都在传言,说是堂堂降魔司的司使大人竟从这酒楼里顺走了一只茶杯。这且都是后话。

    宋樱不知道他一直跟着自己,此刻正庆幸着自己这回是个茶杯,好赶路的很,比之前轻松不少。

    她马上就能回家还魂了。

    正开心着,谁知下一秒她就被一只脚给拦住了,那只脚小小的,好奇地踩着她碾了碾。

    宋樱咬牙翻了个白眼,该来的还是来了。

    “来吧小孩,玩完姐姐还要回家。”

    她已经习惯了,每次艰难的回家之路上总是会吸引到这种小屁孩。大人们忙于眼前通常不会注意到一片落叶飘了多久,也不会在意一只茶杯悄悄滚过了几条街,但是这些孩童会,他们好奇心旺盛,破坏力惊人。

    小孩把茶杯捡起来瞪着眼睛往里面看,又往下倒了倒,什么也没倒出来反倒没拿稳把杯子摔在了地上,顿时磕出一个豁口。

    宋樱是能感觉到疼痛的,那不是皮肉之痛,而是无法言表的灵魂抽痛。

    她原地滚了一圈,在小孩震惊的眼神中用力撞上了他的脚,小孩下意识捂住了脚指头,而宋樱已经趁着这股推力滚得远远的。

    到了前方丁字路口,还丝滑地拐了个弯,把那孩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宋樱刚一拐弯就迎面撞见两位妇人,因为惯性她直直撞上了其中一人的脚尖,为了不引起注意,她顺势贴着墙角一歪,假装自己只是一只被扔的破烂杯子。

    妇人顿了顿,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什么人,乱扔东西,没素质。”说完带着身后的人款款走了。

    没素质的宋樱在她们走后一个鲤鱼打挺骨碌骨碌滚进了巷子,不怪她着急,因为前面就是宋宅了。

    那熟悉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宋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正要从侧门旁的狗洞滚进去,却冷不防被人提了起来。

    这一步之遥突然被人打断,她瞬间暴怒。

    “扑街——你礼貌吗!破杯子都捡!”

    沈君年手上捏着杯子,眉毛一挑。

    宋樱看清是他,略有了些安全感,怒意顿消:“沈大人?”

    沈君年目光落在前方,突然意味不明地问了她一句:“你说你是宋樱,那她是谁?”

    这句话把宋樱问懵了,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前面有人牵着辆马车停了下来,宋樱认得,那并不是宋家的马车。旁边有侍卫放了个马凳,马车里率先出来个青衣女使,宋樱见到她微微一愣,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今日陪她出门的丫头——沐晴。

    沐晴伸出手,扶着马车上的人下来,宋樱虽隐隐有些猜测,但在看到那人模样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紧。

    那从马车上下来的年轻女子,明眸善睐比之山花还要烂漫,眉心一颗红痣是花神执笔为烂漫春色蘸下的一抹浓艳。

    ——那人正是她自己。

    宋樱呆住了。

    那边侍卫正对着“宋樱”说话:“宋姑娘,殿下还有句话托卑职带给您。”

    “宋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说。”

    侍卫接触到她这个眼神,竟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顿时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殿下说,蓝宝石易得,但配得上那支簪子的不多。姑娘眼光不俗,若是得闲,还请帮他掌掌眼,才好不辱没了先王妃的一番心血。”

    “宋樱”听完,扭头提着裙子迈上了台阶,留下一句略显疏离的话。

    “再说吧。”

    待两人进得门去,侍卫收了马凳命人掉头,正要驱车离去,突然又小跑着折返回来。

    他走到沈君年跟前,恭敬一礼:“卑职眼拙,方才没瞧见司使大人在此。”

    沈君年微一点头,侍卫道:“沈大人可是有要务?”

    沈君年拿着一只脏杯子朝他示意了一下:“没有要务,只是不巧丢了只茶杯,过来找找。”

    “……”

    “倒是齐侍卫你,不侍奉在岐王身侧,到这里来做什么?”

    齐洛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答非所问道:“可是巧得很,王爷方才还提起沈大人,说是牡丹亭之事还要多谢大人出手,只是大人走得匆忙,备下的谢礼还未来得及呈予大人。”

    沈君年将手负在身后,目视前方道:“不必,不过是精怪作祟而已,本就是降魔司的职责,不敢向岐王邀功。”

    说罢银光一闪,人已御剑而走。

    “恭送大人。”

    齐洛朝着剑光消失的地方恭敬弯腰,这位可是连陛下都忌惮三分的人物,他区区一介侍卫,光是降魔司三个字已足够令他胆寒,又怎敢对这位沈大人不敬呢。

    但是!在得罪主子和得罪沈大人之间,他还是选择得罪沈大人……

    毕竟沈大人向来超脱,可不会与他们这种小人物计较。齐洛擦了把汗,打马驾车而去。

    沈君年御剑回了降魔司,路上手中那只茶杯一直都没再说话。前方司署大门开着,看门的两个花白胡子矮墩墩,是两根人参精,远远看见却邪剑的剑光便争相招呼起来。

    “大人回来了!”

    “大人辛苦了!”

    沈君年落地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翘首以盼,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他伸出左手,掌心上是一个小盒子,矮墩墩人参精顿时笑得满脸沟壑,伸手接过,打开盒子立刻各自抓了一把。

    沈君年转身往里去,还不忘吩咐道:“这是半个月的量,吃多了糖,小心烂根。”

    倆人参精嘴里含着糖块不住点头,其中一个好奇道:“大人怎么揣个烂杯子回来?”

    另一个趁他不注意从他手里拈了块糖塞嘴里,附和道:“就是,还脏兮兮的,大人平时这么爱干净的人,太可疑了!”

    沈君年不理会他们两个喊得很大声的悄悄话,径直去了自己的办公房。他将那只脏兮兮还豁了个口的灵云杯摆在桌上,盯着看了片刻,确认宋樱的魂魄确实已经不在上面了,这才使了个小小的洁净术法,让杯子焕然一新。

    沉思片刻,他转身去了降魔司的地牢。

    地牢不大,是真的不大,只有两间。

    今日刚被关进来的狼精正在其中一间牢房里纳闷,整个地牢如今就关着他一个,甚至连个守门的狱吏都没有。

    他没有功夫去想为什么不守法的精怪只有他一个,因为他满脑子都在逃与不逃中反复拉锯。

    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沈君年就带着那个狐狸尾巴来了。

    狐狸尾巴长着张挺能魅惑的人脸,嘴里却没有一句人话:“大人,他想逃。逃狱乃死罪,咱们直接剖他妖丹吧?”

    狼精耳朵一抖:“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吴辛,别吓唬他。”沈君年看了狐狸一眼,“把认罪书拿给他。”

    狐狸吴辛顿时耸了耸肩,掏出张纸递到狼精面前。

    狼精凑上前去,看的很是仔细。

    沈君年问他:“你可有名字?”

    见他茫然摇头,沈君年想起他才化精半年不到,没有名字也属正常,于是开口道:“你可愿让我为你取名?”

    还有这种好事?

    狼精大喜:“愿!”

    吴辛一双狐狸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险些笑出声。

    沈君年认真想了想,道:“就叫单良吧。”说着他并起两指于虚空中划出了这两个字。

    吴辛拿着认罪书一看,果然,单良的名字显现在了纸上。

    沈君年道:“认罪书里的罪状你仔细看看,若是认了,就签字画押吧。”

    单良眯着个狼眼认了半天,不好意思道:“仙长,我不认字……”

    “吴辛,念给他听。”

    单良松了一口气,龇牙一笑,仙长人还怪好的嘞!

    吴辛依言一条条念了出来,念到最后,着重加重了音量:“以上种种皆为事实,依律罚狼妖单良杖责二十,拘禁六年。拘禁期间一言一行皆需遵守降魔司的规制,不得有丝毫违背。以上所有解释权归降魔司所有。”

    单良圆圆的狼眼里盛满了清澈的不解,虽然听不懂,但不妨碍他信任眼前这位好说话的仙长。

    沈君年道:“既然你不认字,那就直接画押吧。”

    他手指一划,单良的狼爪上立刻多了道口子。鲜血渗出来,他没来得及细想,就伸手往纸上摁了下去。

    只见纸张上那个血印子红光一闪,上面的字迹如活过来一般,纷纷进入了单良的身体。

    单良往身上摸了摸,没发现任何不妥,不禁疑惑地看向沈君年。

    沈君年朝他微微点头,召了张符纸打向单良的心口,他顿时化成了成年男子的形态,浑身上下只保留了一双狼耳。

    单良欣喜异常:“多谢仙长!”

    “区区障眼法而已,不必谢我。”沈君年对他道,“以后你同他们一样,唤我大人。”

    “好的,大人!”

    沈君年满意点头:“你既然这么擅长隐身,眼下有件事正好让你去做,你先随吴辛去换套衣裳。”

    直到单良换好衣服领了任务站在门口,仍处于一脸懵懂的状态,他愣愣地看向狐狸吴辛。

    “不是说拘禁吗,没听说还要打工啊??”

    吴辛冷笑:“降魔司不养闲犯,再说那可是你自己签下的血契。”

    单良突然灵光一闪:“你也是闲犯?他……他们都是??”

    大门内满院子忙碌的精怪齐齐朝他瞪了一眼。

    吴辛一把将他推出大门:“记好了,去明怀巷宋大人家,盯着他们家那位大小姐宋樱。”

    又补了一句:“不许猥亵他人,在宋家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若有违背,哼——”

    说着大门一关。

    单良孤零零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时间对凡人和妖精都心寒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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