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雨泽双臂环胸，眉头轻蹙，闭着眼，他维持这样的姿势，半靠在椅子上睡了一夜。
阳光在他身后笼罩。
我很难不想起高中课间，他总是喜欢趴在桌子上小憩，阳光就刚好打在他的发旋儿，扬起空气中的微尘。
连阳光都偏爱他。
人生难得回忆，最难回忆。
我不愿将自己困在过去，起身去拿床头的手机，这一觉睡得太久了。
昨晚在我的一再劝说下，他还是没有回去，赖在椅子上低头刷手机，我翻身背对他也打开手机，可是侧身的一侧刚好是受伤的一侧，有些痛，但我更怕尴尬，就这样将就地窝在被子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只是奇怪睡着前手机应该在枕边，这会儿在桌子上。
他觉很轻，我一动他就睁眼了，淡淡开口：“待会儿医生来换药，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想吃什么？”
他昨天的军装还没来得及换下，刚睡醒的人口吻有些严肃。
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想回宿舍。”
向队长思考了一下起身：“行，我去开车。”
“不用麻烦了。”
向队长看着我，我小声解释：“我是说你不用再过来了。一会我同事就来了，我让他帮我推个轮椅就回去了，我这伤也不严重，自己能蹦跶。你今天要是不忙就回去睡觉吧，昨天真是太辛苦你了。”
向雨泽站在床边，似乎有些无奈地双手叉腰：“我车就在附近，很快回来。”
说着他大步离开，不给我拒绝的余地。
我放下准备给橙子打电话的手机，想着昨晚的一切，我叹了口气。不是没察觉到他的关心，只是我很难将这份关心定性。
医生换完药，叮嘱我这几天别碰水，注意喷药。
很快，不到十分钟，向雨泽就回来了。他把车停在医务室门口，还换下了军装，一身黑色休闲打扮，工装裤显得身形颀长，整个人就斜斜地靠在车门上。
他伸出手，从医生那接力搀扶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打开车门，复又绅士手地把手放在车门框上面，等我进去。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太周到了，别这样。
家属楼离医务室也不远，开车不到三分钟。
可这三分钟我觉得格外漫长。可能是密闭空间的缘故，明明在医务室都没这种气氛。为什么不在车上放音乐？只要一首歌的我就能畅快呼吸。我开始玩手机，一路无话。
感谢手机。
车一路畅通开到楼下，我从医务室出来前给橙子发过消息通知他接驾，可这家伙到现在都没回我。
从向雨泽停车开始，我就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车前的挡风玻璃绕过来，打开车门问：“自己能走吗？”
大有我不能走就抱着我上楼的架势。想起昨晚的怀抱，我有些慌张，急忙回答：“能能能。”
我只能右脚蹦着走，于是向雨泽站在我右边，帮我抻着劲儿，可右手也有擦伤，没走一半的台阶就不小心压到伤口，我“嘶”了一声，心里嘀咕顾裕橙不靠谱。
向雨泽低声问：“我抱你上去吧？”
宿舍在三楼，还有五层这样的台阶，我当下确实有点吃力。反正昨天都抱过了，索性也不再矫情，说了声谢谢默认同意。
我坐在床上，向他道谢。
“没事，你休息吧，我晚点再来看你。”他起身向门口走去，补充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走了。
*
他没走一会儿，橙子就拎着早餐推门而入：“气色不错呀。”
“你还好意思说，早晨我给你发消息接我上楼你去哪里了？”
“姑奶奶，不是你叫我给你带包子吗？我到医务室才发现你回来了，这不又紧赶慢赶跑回来，怕你老人家包子凉了。”
“谢谢。”我接过包子，心满意足地啃着。
“所以刚刚又是向队长给你抱上来的？”
我嘴里塞着包子，点头。
橙子怪叫：“呦，那可真是麻烦向队长了。不过人家也不一定觉得麻烦。”
“昨天我真是连环受惊，你摔倒时我吓一跳，刚说去医务室向队长二话不说抱着你就走又给我吓一跳，我一路拎着设备跟在后面追，还不容易到医务室你昏迷了！”
“我还说妈呀这摔跤咋还摔出大问题了呢，结果！你丫居然睡着了！”
我来不及咽下嘴里的包子，声音含糊阻止橙子讲任何关于睡着的事，实在太丢人了：“行了行了，我求你打住，stop，跳过这段，别说睡着。”
橙子翻了个白眼。
继续：“哎呀，你不知道刚进医务室的时候，值班医生在打盹儿，被向队长骂得呦，啧啧啧，好好一队长，可能跑几公里都面不改色，看医生给你做检查急得满头是汗。”
“......”
这番话里那份着急和关心，落在任何一个女生耳朵里都会觉得甜蜜，都会觉得自己被关心被在乎，觉得自己独一无二重要得不得了。
女人是多么爱脑补的动物。
年少时的感情多么青涩懵懂，那个时候的暧昧大多藏在课间的肢体接触和谈笑间无意对视的一个眼神里。
向雨泽的瞳仁漆黑又深邃，我时常望向这片幽暗的海洋，像是深渊般，致命又着迷。我无数次在里面看到我自己的倒影，下一秒又会移开，然后用自以为强大的阅读理解能力暗自解读里面的内容。像是一个因人云亦云而痴迷莎剧的狂热文艺少女，明明看不懂背后深意，却兀自沉浸其中，可笑又可悲地感动着自己。
前车之鉴太多了，我十年前就曾在同一个地方无数次摔跤。
这种自视过甚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扼杀，一朝被蛇咬，太疼了。
他只是对朋友的关心，对老同学的帮助。
别自作多情了。
我咬着包子有点噎，喝了口水顺顺：“是谁前一天还劝我说别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让我有出息点，让我知道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向雨泽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给你喝迷魂汤了吗？什么时候眼高于顶的顾裕橙居然也会给别人说好话了？”
别误会，我不是反感或者生气朋友立场的改变，我只是单纯惊讶一张狗嘴里居然能吐出人话，并深深害怕我的朋友被夺舍，而已。
顾裕橙翻了个美丽的白眼：“你真是想多了，我只是单纯阐述事实，站在一个合格的吃瓜人的立场上谈论一件八卦。这要是搁平常呢，或许换个主人公，某人还会激动些追问我后来呢，如今这么平静反而是古怪呢。”
“要说阴阳怪气谁怪得过你呀，我真是造次了。”我说不过立马认怂。
好在橙子也不再调侃，握着手机看了一眼：“我今早呢，把你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了原主任，他老人家说下午就来探望你。”
我手里的包子顿时不香了：“不是，没必要吧哥哥，你也看到了我就是崴了一下而已，他要是再晚来两天我都能下地走了。你现在给他说，没准还以为我多娇气呢。”
原主任的嘴，和顾裕橙有得一拼。我甚至不止一次怀疑他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他们的母亲怀孕时一定最爱吃石头鱼，所以才导致这两人经常喷射毒液。可惜他俩都不承认。
橙子笑得十分善解人意：“你不是来之前还嚷嚷着不想调动吗？现在万恶的资本家良心发现来探病，没准又一良心发现，看在你是病号的份上准你回家休息，这一休息又让别人来顶替你工作，这不就顺理成章调回去了吗？我也能跟着沾沾光放两天假。”
我感觉顾裕橙疯了，大白天开始自己做梦也就算了，居然还一脸笑意给我洗脑：“你相信他能让我回家给我调动工作，还是相信我是秦始皇？”
“......我相信你是秦始皇。”
好的，还没彻底疯。
*
中午橙子去食堂吃饭了，我想喝口水就起身下床，自己瘸着一条腿蹦蹦跳跳地去吧台倒水。
“你怎么自己下来了？”
突然听到向雨泽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单脚站不稳，手边的水壶被碰倒。
天旋地转间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啪——”玻璃水壶碎了一地。
向雨泽把我拎回床上坐着，保温桶放在桌边，又转身去收拾一地狼藉。他转过身我才惊觉，那壶热水不可避免地尽数倒在了他身上。
我喊住他，伸手拿过抽纸，抽了两张觉得不够索性一股脑将整包塞进向雨泽怀里：“你快去处理一下，卫生间有新毛巾和新浴巾，吹风机在下面的柜子里。”
天，怎么一遇见他就出事故，每次都要麻烦人家，一份人情就够还的了，人家帮了忙还被烫伤，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快快一切重回正轨吧。
我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着，没留神卫生间门被打开。直到向雨泽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他没换下那件黑短袖，半干的衣服紧贴着皮肤，能透过黑色的布料看到鲜明的线条。
我一时视线不知道该怎么放。
理论上这对27岁的我来说委实不算什么大尺度，毕竟17岁的中二少年光膀子也是常有的。隐约记得那时以李唯西为首的篮球队队员经常赤着上半身在篮球场跑，多少有些花孔雀的味道，一方面展现自己的好身材博眼球，一方面是为了消汗。
南城的夏天气温很高，偶有闷热，却不潮湿。教室不经常开空调，几只老式电扇吱嘎吱嘎地在头顶转着，五六十人挤在一起常常是一身汗。向雨泽苏天杭总是自习时间跑到卫生间将衣服打湿，只觉得惬意凉爽，也无所谓白色的校服短袖会不会贴在身上。
当年我倒不觉得什么，年龄上来了居然也开始脸红。大约是面前的男人比少年线条更加分明。想来平时训练卓有成效，军人的独特荷尔蒙瞬间逼向我的大脑。
“那个，你怎么能进来的？”
向雨泽明显是被我突如其来的话说愣了：“你，门没关。”
又是橙子。
“那个，要不你还是再吹一下吧，虽然是夏天，这样穿着也怪难受的。或者你穿橙子一件衣服......”
他淡淡说道：“不用了，我车上有外套。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我点点头，有心想说不用再来了。
人情这种东西最是难处理，是以我从小到大最不喜欢麻烦别人，潜台词就是，别人也别来麻烦我。突然间欠人这么大一份人情债，债主还是向雨泽，我一时有些烦闷，改口客套：“改天请你吃饭。”
“改天”，成年人世界的常用口头语，不言而喻的社交法则，礼貌有加，客套疏离。
等我结束工作，有空找到合适的礼物，请苏天杭或者梁队长帮忙转交，以代感谢，至此生活照旧，也不再与眼前这个人有瓜葛。
他看着我，“排骨汤记得喝。”
我点点头，冲他摆手。
*
我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点汤就放下了。也没什么睡意，索性打开电脑工作。
人怎么这么奇怪，工作的时候只觉得睡眠不够，恨不得睡个地老天荒，现在有时间睡觉，反倒爬起来工作。
我真是有病。
橙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你这是去吃午饭还是晚饭呀？”我没忍住开口讥他。
“可快别提了。没吃两口，原主任就打电话紧急叫我回台里，我真是不升职加薪都对不起原主任，台里没了我都不转了。”
论说反话他一直没对手的。
我看他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杯，问：“这是什么？”
“原主任本来说下午要来看你没来，为表歉意，你的礼物。”
我接过那个红色的、硕大的保温杯，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这是让我......多喝热水？”
橙子一脸笑而不语：“打开尝尝。”
我有些费劲地拉出小桌板放在床上，倒出一杯红色液体，缓缓抿了一口：“红酒？”
橙子笑得得意又奸诈：“这可是原鸣野的珍藏，罗曼尼康蒂，十几万呢。”
原鸣野爱收藏红酒，酒量却一般般，我酒量不错，却一向被他讽刺为牛饮，糟蹋了他的好东西，很是吝啬他的宝贝，更别说是珍藏。
我有些难以置信：“你打劫他了？”
橙子闭眼，一字一顿强调：“他、自、愿、的。”
“可带酒精进来，是违纪的吧？”
“所以装保温杯呀。”
我反复看着手里的保温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好主意，十几万的红酒瞬间贬值像十几块。
两人把剩下的一小锅排骨汤热了当晚饭，顺手打开红酒。不知道橙子从哪变出两个高脚杯，红色液体缓缓流入偏凉的玻璃，才像是真正恢复了它的价值。
我品了品，没尝出来和我平时喝的几十几百的红酒有什么区别。
橙子说我山猪嚼不了细糠。
我我我我我真想撕烂他的嘴，还说你和原鸣野不是双胞胎。
他身处时尚圈，比起金融行业的酒会只多不少，这是他社交基本话题之一，讲起来头头是道。我没他懂，只是酒量好。
人喝酒大多是为了一醉方休，开心时喝，痛苦时喝，对我却不然。我喝酒爱上脸，两杯下肚就会满脸通红 ，但并不醉，只是越喝越清醒，偶有上头时也只是比往常更兴奋。
其实我不爱喝酒的，只觉得味道酸涩，夹杂着一丝苦，常常直接囵吞下肚。今晚兴致出奇的好，我听着橙子侃大山，静静品酒，果香入口，酒气叫嚣着、充斥着、击打着我每一根神经。
他忽然一脸玩味地看着我，摸着下巴笑：“十年后再遇初恋，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
橙子晃着杯子，笑着问我：“你可别想糊弄我。”
“十年了，我早就放下了。”
“可是这十年你一次正经恋爱都没谈过吧。”
“少来，我少说也谈了三四个吧。”
“呵呵，你告诉我哪次超过一个月了？”
我没有回答，红酒在口中刺激着味蕾，五味杂陈，我看着眼前的残羹剩饭，慢慢开口说道：“十七岁就像是排骨汤，横冲直撞尝一口就知道咸淡。可是二十七岁，就像这杯红酒，百般滋味。多可怕呀，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的生活中有太多重要的东西了，爱情不再是、也不可能是生活的全部了，我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彻夜流泪的小女孩儿了。”
“可你总是需要爱情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你总是要去接触新的人。你自己说说，这么多年你就差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了。除了工作，身边还有异性吗？”
我不置可否，张了张嘴只好解释道：“也不是封闭自己，只是没遇上合适的。”
“无论怎么选择，我只希望你开心。”
我看着橙子，随口开玩笑：“要不你试试？”
橙子赏我一记白眼。
我其实话没说完。
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还喜欢他吗？
喜欢。
放下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
这种喜欢太淡了。
可能因为当年太喜欢了，那种浓烈的情感就像是自残的试探，用刀在皮肉上一遍遍轻描他的名字。一旦不小心，皮开肉绽。向雨泽这三个字被我用刀深深刻入骨髓，入木三分。
我怕被触碰，就用纱布包裹着粉饰太平。只是伤口愈合，一层层新的组织生长，也就忘却了伤口的存在。有朝一日纱布被掀开，露出遮不住的镂骨铭心，那些仓皇间掩饰的小动作只显得可笑。
我原以为我放下的是他，可当熟悉的酥麻感觉从胃部开始，穿过肺部，抵达每一个神经末梢，我才后知后觉，原来我放下的只是那段旧时光。
十年。
又好像只有十分钟，上课铃响起，我从桌子上趴起来，还是那么喜欢他。
阳光在他身后笼罩。
我很难不想起高中课间，他总是喜欢趴在桌子上小憩，阳光就刚好打在他的发旋儿，扬起空气中的微尘。
连阳光都偏爱他。
人生难得回忆，最难回忆。
我不愿将自己困在过去，起身去拿床头的手机，这一觉睡得太久了。
昨晚在我的一再劝说下，他还是没有回去，赖在椅子上低头刷手机，我翻身背对他也打开手机，可是侧身的一侧刚好是受伤的一侧，有些痛，但我更怕尴尬，就这样将就地窝在被子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只是奇怪睡着前手机应该在枕边，这会儿在桌子上。
他觉很轻，我一动他就睁眼了，淡淡开口：“待会儿医生来换药，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拿点吃的，想吃什么？”
他昨天的军装还没来得及换下，刚睡醒的人口吻有些严肃。
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想回宿舍。”
向队长思考了一下起身：“行，我去开车。”
“不用麻烦了。”
向队长看着我，我小声解释：“我是说你不用再过来了。一会我同事就来了，我让他帮我推个轮椅就回去了，我这伤也不严重，自己能蹦跶。你今天要是不忙就回去睡觉吧，昨天真是太辛苦你了。”
向雨泽站在床边，似乎有些无奈地双手叉腰：“我车就在附近，很快回来。”
说着他大步离开，不给我拒绝的余地。
我放下准备给橙子打电话的手机，想着昨晚的一切，我叹了口气。不是没察觉到他的关心，只是我很难将这份关心定性。
医生换完药，叮嘱我这几天别碰水，注意喷药。
很快，不到十分钟，向雨泽就回来了。他把车停在医务室门口，还换下了军装，一身黑色休闲打扮，工装裤显得身形颀长，整个人就斜斜地靠在车门上。
他伸出手，从医生那接力搀扶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打开车门，复又绅士手地把手放在车门框上面，等我进去。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太周到了，别这样。
家属楼离医务室也不远，开车不到三分钟。
可这三分钟我觉得格外漫长。可能是密闭空间的缘故，明明在医务室都没这种气氛。为什么不在车上放音乐？只要一首歌的我就能畅快呼吸。我开始玩手机，一路无话。
感谢手机。
车一路畅通开到楼下，我从医务室出来前给橙子发过消息通知他接驾，可这家伙到现在都没回我。
从向雨泽停车开始，我就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车前的挡风玻璃绕过来，打开车门问：“自己能走吗？”
大有我不能走就抱着我上楼的架势。想起昨晚的怀抱，我有些慌张，急忙回答：“能能能。”
我只能右脚蹦着走，于是向雨泽站在我右边，帮我抻着劲儿，可右手也有擦伤，没走一半的台阶就不小心压到伤口，我“嘶”了一声，心里嘀咕顾裕橙不靠谱。
向雨泽低声问：“我抱你上去吧？”
宿舍在三楼，还有五层这样的台阶，我当下确实有点吃力。反正昨天都抱过了，索性也不再矫情，说了声谢谢默认同意。
我坐在床上，向他道谢。
“没事，你休息吧，我晚点再来看你。”他起身向门口走去，补充道：“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走了。
*
他没走一会儿，橙子就拎着早餐推门而入：“气色不错呀。”
“你还好意思说，早晨我给你发消息接我上楼你去哪里了？”
“姑奶奶，不是你叫我给你带包子吗？我到医务室才发现你回来了，这不又紧赶慢赶跑回来，怕你老人家包子凉了。”
“谢谢。”我接过包子，心满意足地啃着。
“所以刚刚又是向队长给你抱上来的？”
我嘴里塞着包子，点头。
橙子怪叫：“呦，那可真是麻烦向队长了。不过人家也不一定觉得麻烦。”
“昨天我真是连环受惊，你摔倒时我吓一跳，刚说去医务室向队长二话不说抱着你就走又给我吓一跳，我一路拎着设备跟在后面追，还不容易到医务室你昏迷了！”
“我还说妈呀这摔跤咋还摔出大问题了呢，结果！你丫居然睡着了！”
我来不及咽下嘴里的包子，声音含糊阻止橙子讲任何关于睡着的事，实在太丢人了：“行了行了，我求你打住，stop，跳过这段，别说睡着。”
橙子翻了个白眼。
继续：“哎呀，你不知道刚进医务室的时候，值班医生在打盹儿，被向队长骂得呦，啧啧啧，好好一队长，可能跑几公里都面不改色，看医生给你做检查急得满头是汗。”
“......”
这番话里那份着急和关心，落在任何一个女生耳朵里都会觉得甜蜜，都会觉得自己被关心被在乎，觉得自己独一无二重要得不得了。
女人是多么爱脑补的动物。
年少时的感情多么青涩懵懂，那个时候的暧昧大多藏在课间的肢体接触和谈笑间无意对视的一个眼神里。
向雨泽的瞳仁漆黑又深邃，我时常望向这片幽暗的海洋，像是深渊般，致命又着迷。我无数次在里面看到我自己的倒影，下一秒又会移开，然后用自以为强大的阅读理解能力暗自解读里面的内容。像是一个因人云亦云而痴迷莎剧的狂热文艺少女，明明看不懂背后深意，却兀自沉浸其中，可笑又可悲地感动着自己。
前车之鉴太多了，我十年前就曾在同一个地方无数次摔跤。
这种自视过甚的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扼杀，一朝被蛇咬，太疼了。
他只是对朋友的关心，对老同学的帮助。
别自作多情了。
我咬着包子有点噎，喝了口水顺顺：“是谁前一天还劝我说别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让我有出息点，让我知道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向雨泽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给你喝迷魂汤了吗？什么时候眼高于顶的顾裕橙居然也会给别人说好话了？”
别误会，我不是反感或者生气朋友立场的改变，我只是单纯惊讶一张狗嘴里居然能吐出人话，并深深害怕我的朋友被夺舍，而已。
顾裕橙翻了个美丽的白眼：“你真是想多了，我只是单纯阐述事实，站在一个合格的吃瓜人的立场上谈论一件八卦。这要是搁平常呢，或许换个主人公，某人还会激动些追问我后来呢，如今这么平静反而是古怪呢。”
“要说阴阳怪气谁怪得过你呀，我真是造次了。”我说不过立马认怂。
好在橙子也不再调侃，握着手机看了一眼：“我今早呢，把你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了原主任，他老人家说下午就来探望你。”
我手里的包子顿时不香了：“不是，没必要吧哥哥，你也看到了我就是崴了一下而已，他要是再晚来两天我都能下地走了。你现在给他说，没准还以为我多娇气呢。”
原主任的嘴，和顾裕橙有得一拼。我甚至不止一次怀疑他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他们的母亲怀孕时一定最爱吃石头鱼，所以才导致这两人经常喷射毒液。可惜他俩都不承认。
橙子笑得十分善解人意：“你不是来之前还嚷嚷着不想调动吗？现在万恶的资本家良心发现来探病，没准又一良心发现，看在你是病号的份上准你回家休息，这一休息又让别人来顶替你工作，这不就顺理成章调回去了吗？我也能跟着沾沾光放两天假。”
我感觉顾裕橙疯了，大白天开始自己做梦也就算了，居然还一脸笑意给我洗脑：“你相信他能让我回家给我调动工作，还是相信我是秦始皇？”
“......我相信你是秦始皇。”
好的，还没彻底疯。
*
中午橙子去食堂吃饭了，我想喝口水就起身下床，自己瘸着一条腿蹦蹦跳跳地去吧台倒水。
“你怎么自己下来了？”
突然听到向雨泽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单脚站不稳，手边的水壶被碰倒。
天旋地转间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啪——”玻璃水壶碎了一地。
向雨泽把我拎回床上坐着，保温桶放在桌边，又转身去收拾一地狼藉。他转过身我才惊觉，那壶热水不可避免地尽数倒在了他身上。
我喊住他，伸手拿过抽纸，抽了两张觉得不够索性一股脑将整包塞进向雨泽怀里：“你快去处理一下，卫生间有新毛巾和新浴巾，吹风机在下面的柜子里。”
天，怎么一遇见他就出事故，每次都要麻烦人家，一份人情就够还的了，人家帮了忙还被烫伤，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快快一切重回正轨吧。
我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着，没留神卫生间门被打开。直到向雨泽湿漉漉地站在我面前。他没换下那件黑短袖，半干的衣服紧贴着皮肤，能透过黑色的布料看到鲜明的线条。
我一时视线不知道该怎么放。
理论上这对27岁的我来说委实不算什么大尺度，毕竟17岁的中二少年光膀子也是常有的。隐约记得那时以李唯西为首的篮球队队员经常赤着上半身在篮球场跑，多少有些花孔雀的味道，一方面展现自己的好身材博眼球，一方面是为了消汗。
南城的夏天气温很高，偶有闷热，却不潮湿。教室不经常开空调，几只老式电扇吱嘎吱嘎地在头顶转着，五六十人挤在一起常常是一身汗。向雨泽苏天杭总是自习时间跑到卫生间将衣服打湿，只觉得惬意凉爽，也无所谓白色的校服短袖会不会贴在身上。
当年我倒不觉得什么，年龄上来了居然也开始脸红。大约是面前的男人比少年线条更加分明。想来平时训练卓有成效，军人的独特荷尔蒙瞬间逼向我的大脑。
“那个，你怎么能进来的？”
向雨泽明显是被我突如其来的话说愣了：“你，门没关。”
又是橙子。
“那个，要不你还是再吹一下吧，虽然是夏天，这样穿着也怪难受的。或者你穿橙子一件衣服......”
他淡淡说道：“不用了，我车上有外套。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我点点头，有心想说不用再来了。
人情这种东西最是难处理，是以我从小到大最不喜欢麻烦别人，潜台词就是，别人也别来麻烦我。突然间欠人这么大一份人情债，债主还是向雨泽，我一时有些烦闷，改口客套：“改天请你吃饭。”
“改天”，成年人世界的常用口头语，不言而喻的社交法则，礼貌有加，客套疏离。
等我结束工作，有空找到合适的礼物，请苏天杭或者梁队长帮忙转交，以代感谢，至此生活照旧，也不再与眼前这个人有瓜葛。
他看着我，“排骨汤记得喝。”
我点点头，冲他摆手。
*
我没什么胃口，喝了一点汤就放下了。也没什么睡意，索性打开电脑工作。
人怎么这么奇怪，工作的时候只觉得睡眠不够，恨不得睡个地老天荒，现在有时间睡觉，反倒爬起来工作。
我真是有病。
橙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
“你这是去吃午饭还是晚饭呀？”我没忍住开口讥他。
“可快别提了。没吃两口，原主任就打电话紧急叫我回台里，我真是不升职加薪都对不起原主任，台里没了我都不转了。”
论说反话他一直没对手的。
我看他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杯，问：“这是什么？”
“原主任本来说下午要来看你没来，为表歉意，你的礼物。”
我接过那个红色的、硕大的保温杯，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这是让我......多喝热水？”
橙子一脸笑而不语：“打开尝尝。”
我有些费劲地拉出小桌板放在床上，倒出一杯红色液体，缓缓抿了一口：“红酒？”
橙子笑得得意又奸诈：“这可是原鸣野的珍藏，罗曼尼康蒂，十几万呢。”
原鸣野爱收藏红酒，酒量却一般般，我酒量不错，却一向被他讽刺为牛饮，糟蹋了他的好东西，很是吝啬他的宝贝，更别说是珍藏。
我有些难以置信：“你打劫他了？”
橙子闭眼，一字一顿强调：“他、自、愿、的。”
“可带酒精进来，是违纪的吧？”
“所以装保温杯呀。”
我反复看着手里的保温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好主意，十几万的红酒瞬间贬值像十几块。
两人把剩下的一小锅排骨汤热了当晚饭，顺手打开红酒。不知道橙子从哪变出两个高脚杯，红色液体缓缓流入偏凉的玻璃，才像是真正恢复了它的价值。
我品了品，没尝出来和我平时喝的几十几百的红酒有什么区别。
橙子说我山猪嚼不了细糠。
我我我我我真想撕烂他的嘴，还说你和原鸣野不是双胞胎。
他身处时尚圈，比起金融行业的酒会只多不少，这是他社交基本话题之一，讲起来头头是道。我没他懂，只是酒量好。
人喝酒大多是为了一醉方休，开心时喝，痛苦时喝，对我却不然。我喝酒爱上脸，两杯下肚就会满脸通红 ，但并不醉，只是越喝越清醒，偶有上头时也只是比往常更兴奋。
其实我不爱喝酒的，只觉得味道酸涩，夹杂着一丝苦，常常直接囵吞下肚。今晚兴致出奇的好，我听着橙子侃大山，静静品酒，果香入口，酒气叫嚣着、充斥着、击打着我每一根神经。
他忽然一脸玩味地看着我，摸着下巴笑：“十年后再遇初恋，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
橙子晃着杯子，笑着问我：“你可别想糊弄我。”
“十年了，我早就放下了。”
“可是这十年你一次正经恋爱都没谈过吧。”
“少来，我少说也谈了三四个吧。”
“呵呵，你告诉我哪次超过一个月了？”
我没有回答，红酒在口中刺激着味蕾，五味杂陈，我看着眼前的残羹剩饭，慢慢开口说道：“十七岁就像是排骨汤，横冲直撞尝一口就知道咸淡。可是二十七岁，就像这杯红酒，百般滋味。多可怕呀，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的生活中有太多重要的东西了，爱情不再是、也不可能是生活的全部了，我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彻夜流泪的小女孩儿了。”
“可你总是需要爱情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你总是要去接触新的人。你自己说说，这么多年你就差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了。除了工作，身边还有异性吗？”
我不置可否，张了张嘴只好解释道：“也不是封闭自己，只是没遇上合适的。”
“无论怎么选择，我只希望你开心。”
我看着橙子，随口开玩笑：“要不你试试？”
橙子赏我一记白眼。
我其实话没说完。
晚上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想，还喜欢他吗？
喜欢。
放下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
这种喜欢太淡了。
可能因为当年太喜欢了，那种浓烈的情感就像是自残的试探，用刀在皮肉上一遍遍轻描他的名字。一旦不小心，皮开肉绽。向雨泽这三个字被我用刀深深刻入骨髓，入木三分。
我怕被触碰，就用纱布包裹着粉饰太平。只是伤口愈合，一层层新的组织生长，也就忘却了伤口的存在。有朝一日纱布被掀开，露出遮不住的镂骨铭心，那些仓皇间掩饰的小动作只显得可笑。
我原以为我放下的是他，可当熟悉的酥麻感觉从胃部开始，穿过肺部，抵达每一个神经末梢，我才后知后觉，原来我放下的只是那段旧时光。
十年。
又好像只有十分钟，上课铃响起，我从桌子上趴起来，还是那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