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初青,四野草木朦胧,山颈间的小木屋在曙光升起时渡上了一层清辉,雀儿随之欢悦,羽翅“呼呼”扑扇,落在屋檐唧唧啾啾叫个不停。

    谢晴岚掀了掀眼帘,深瞳还在混沌与现实中晃荡,脑子里似有什么在催促,掀起褥子毅然坐了起来。寒意令她清醒几分,心道不好,即刻抄起床尾凳上的灰褐色棉麻衫穿上,将自己扮成个假小子,随着“哐当”一声门响冲出屋外。

    每月初二,谢晴岚必须在天亮前向师傅段飞霜领取月钱,下山拦路过的马车,前往市集置办粮食与用物。今日恰逢三月初二,起得晚了,定是要被隔壁冷面美人责罚。

    她慌里慌张地一脚跨下两阶石梯,三四步跃过满是花头的杜鹃花丛,来到段飞霜门前,抻了抻褶皱的衣衫,恭敬地拱手鞠了一礼,喊道:“师傅。”

    屋中似乎无人,半晌没有回应,只听一声轻钝的开门声,门脚探出一个雪白的脑袋,鼻子尖尖,长眼精亮。

    “雪儿。”谢晴岚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俯下身子,轻声呼唤。

    雪儿是谢晴岚十二岁那年救回的一只白狐,那时正值隆冬,狐穴旁母狐颈间血染,奄奄一息地倒在雪地里。一只猞猁伏守在穴口,满嘴鲜血正享用着大餐,身下已然惨死三只幼狐,被撕得七零八碎。

    穴内仅存的一只幼狐瑟瑟发抖,趁猞猁不备忽地蹿出穴外。猞猁个大,速度极快,小狐还未跑远便被扑身逮住,险些咬颈之时一个石块砸来,伤了猞猁的眼,“啊呜”一声惨叫,只得舍去口下美餐仓皇逃走。

    扔石块的正是谢晴岚,她见幼狐受伤,便带了回去,没想到这白狐黏人,不肯离去。直到如今过了七年,谢晴岚已然成人,而白狐垂垂老矣。

    眼下,雪儿应声而出,扑在谢晴岚的怀里蹭了蹭。

    “今日又偷懒,这都什么时辰了!”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晴岚心中一凛,抱起雪儿,扭头挤出一个微笑,“师傅,我自罚,自罚……”

    眼前站着白衣女子,深蓝色发半挽半披,面容冷艳,不苟言笑,年近四十肌肤却如少女般细腻,更有一双盈盈凤眼,生得媚眼如丝,动人心魄。谢晴岚跟了她十二年,容貌依然如初。

    她便是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蓝罗刹,手段狠辣且容貌绝美,又加之独特的深蓝色发,令人浮想起幽冥中的啖人鬼魅,因而得此称号。

    那些年找蓝罗刹寻仇的人数不胜数,只因都死在她的手中,便就没了仇家,而那些自称正义之士喊打喊杀,在死了这么多人后也偃旗息鼓没了下文。

    后来她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渐渐淡出了江湖。

    谢晴岚这些年下山听得不少这样的传闻。

    段飞霜自她手中接过雪儿,“酉时前回来……”自顾自地回屋,随手向身后抛了一袋银子。

    “诶!”谢晴岚双手接住,揣起银子欲离去,屋里又传来一声,“多带些酒……”

    谢晴岚抻着脖子大声问:“两坛可以吗?”

    “嗯……”

    话音刚落,便不见了谢晴岚的踪影,此时她正用着师傅亲传的绝影步极速下山,否则光靠脚程怕是要三四个时辰,只见她一瞬一瞬地闪在山野间,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山脚。

    谢晴岚一路跑来十几里外的岔口,有些乏力,搭着棵树喘气。

    这里是邕城与瓖城以及孑江之间的要道,离孑江最近,每日往来车辆繁多,大多商贾与游客,只要肯花银子,再碰上好说话的,见她这身装扮只当是哪家伙计出门办事,搭个便车倒也不难。

    今日车倒是不少,可许久未拦住一辆,眼见时辰不早,她只好去孑江的路中央人肉拦截。

    这回没等到车,却迎来一匹疾驰的骏马,马上坐着一墨衣少年,装束干净利落,一见便是习武的江湖人士。这人似乎有急事,马蹄子跑得冒烟,扬起一层灰蒙蒙的尘雾,正笔直地向谢晴岚冲来。

    “欸!……“她见这马力不错,刚想叫住,只听少年喝道:“闪开!……”

    谢晴岚一激灵,赶忙侧身闪躲,一阵风扫过,那马已然奔远。她一边顺着气一边指着那人背影,“赶去投胎啊,跑那么快!”

    未及反应,便听见身后“啪哒,啪哒哒……”一连串又重又急,有节奏又高低不一的马蹄声,她猛然回头,什么也来不及多想,慌忙奔向路旁。

    “咳!咳咳……”

    谢晴岚被突来的尘雾呛了几声,眯着眼一手驱散尘雾,再望去那些人了无踪影,心道:今儿是怎么了,个个去投胎。仔细一琢磨后面那五人应是追着前面那人去的,不知他们之间有啥仇怨这般赶生赶死。

    管他呢,若酉时不能回来只怕自己活罪难逃,哪有闲工夫管这些。她一边想着一边接着拦下一辆马车。

    不多时,前方来了辆慢悠悠的马车,谢晴岚不甚欣喜,赶忙招了招手。马车停下,她与车主交涉后坐在了车尾的货架上,顿时心中松快,一路盘算着如何安排行程。

    抵达孑江刚入未时,此地是个小镇,不如其他两地繁华,只因没有过多的规矩限制,逐渐成了江湖侠客的聚集地。

    南北沿街露天大小摊遍布街头巷尾,吃穿住行应有尽有,烟火气十分浓郁。大些的店却寥寥无几,或是怕一言不合砸了没处哭去。西街便是棺材纸钱店,不远处还有个义庄,服务倒是周到。

    买酒的人多,谢晴岚寻了家酒肆要了两坛酒,先放在店里,刚欲离开听了一耳朵门前客人的闲聊。

    “诶,你听说了吗?武林近来召集了不少人手,听说要干一件大事。”那人说到后来压低了声音。

    “什么大事?”

    “似是与蓝罗刹有关。”

    “蓝罗刹?她在江湖已销声匿迹多年,此番所谓何事?”

    谢晴岚听到师傅的名字,心中一动,假装不经意地寻了处坐下,向店家讨了碗茶水,竖耳聆听。

    那人的声音低了一些:“传闻蓝罗刹就是前朝公主,在山里守着前皇留下的宝藏。”

    “听你这么说……”

    这人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突然走进酒肆的几人打断。

    一个大嗓门没好气地嚷道:“他娘的,那小子真能跑,追了一路可把我累死了。”

    “这狂妄小儿,别让我逮住他!小二来两坛酒!”

    谢晴岚心道:师傅是前朝公主?他们说的大事到底是什么?此事还得早些告诉师傅。

    那两人不再说了,她起身要走,余光一扫刚坐下的五人不就是方才追那少年的人么,不禁有些好奇,可其他人的事她向来懒得打听,看着天色不早得赶紧去办正事。

    转角墙根处两双眼睛正盯着谢晴岚,见她走远便撤了去。

    谢晴岚雇了辆马车,扛了袋粮,买了些可存放的干货,割了块猪肉,又提上两坛酒,便回去了。

    马夫将人送至山脚下不远处的小路便回去了,她将两坛酒系在粮袋上一并扛着,余下的一手拎起,为自己打了打气,似疾风一般上了山。

    见到小木屋时天色已暗,她头晕眼花,大气都喘不上,即刻卸下重担,“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只觉身下似床一般舒适,懒懒地不想起身。

    “回来了。”依旧是冷冷的声调。

    她抬眸望了一眼,又耷下了脑袋:“唔——师傅,让我歇歇……”

    “好了就起来领罚吧……”

    谢晴岚叹了口气,不用她提醒自己也会照做,稍歇了会毅然起身。

    她将粮食倒入米缸,猪肉抹上盐悬挂起来,微微一笑,琢磨着明日如何做起来好吃,赶忙收拾一番,离开厨室便去了这山上的第四间屋子。

    绕过小木屋来到后院,有座简陋的石屋,此处是段飞霜练功之地,也是做药制毒以及谢晴岚的“刑地”,里侧案台上整齐摆放着瓶瓶罐罐,案后有个榻台,段飞霜正坐在榻上等候多时。

    谢晴岚一入门便瞥见右边浴桶已蓄满了水,热气氤氲,什么也没说,绕过门前的药碾子,踏着满地药渣碎屑,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她将干净衣物搭在浴桶旁的架上,褪去衣鞋泡入桶内,桶中水色深褐,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涩药味。

    热气侵入体内消去满身疲惫,谢晴岚身体顿时松弛舒畅,可当段飞霜取了几只药瓶来到浴桶旁时,她的呼吸猝然停滞。

    十来瓶的药物浓缩汁液全然倾倒,药瓶子随之掷出了窗外。谢晴岚攥紧手,毛孔骤然一缩,肌肉紧绷了起来。

    今日的药格外辛辣,似火钻入了每一个毛孔,在肤下聚集烧至骨里,滚烫的气流在体内翻涌,滞留不出,只觉骨肉分离似要爆开,伴着阵阵涌动之感,哪怕风拂汗毛也会彻骨钻心般疼痛。

    “忍不住便叫出来。”段飞霜言语间毫无情绪。

    谢晴岚眉间紧锁,咬住的唇渗出一丝腥甜,撑在木桶边缘的双手青筋暴起,指尖失了血色,微微颤了起来,额上淌下的汗和着泪“滴答,滴答”与药液混入一体。

    段飞霜纤长的手指沿着木桶边缘划动,徐徐踱步,一双幽深的眼眸紧盯着她,似笑非笑,“你倒是越来越能忍了。”

    谢晴岚猛然间两肩麻胀,身子动弹不得,衣领挎至腰间,一股内力自两肩内侧涌入体内,随着段飞霜指节调动穴位,周身气流自肺部畅通游走,延至末端经络,只觉清气似要冲破每一个毛孔,在焚心蚀骨的灼痛下终于忍不住仰天哀嚎一声,眼前一片朦胧虚晃。

    “过了今日不用再受罚了。”

    谢晴岚惨白的脸上汗水淋漓,虚阖着眼,忽地全然忘了周身之痛。每隔段时日的“刑罚”虽痛苦却能让她心安,就如设好的轨迹,一旦发生改变便产生了不可知的变数。

    她的心中动荡不安,抬眸直视段飞霜,“为什么?”

    “你已摆脱七绝丹的束缚,你自由了。“段飞霜脱离了浴桶边缘。

    少时段飞霜逼她服下了七绝丹,每七日发作,如无数冰针不断刺痛每寸骨肉,令人寒冰彻骨生不如死,而这毒只有段飞霜独门内功才可缓解,没想这每隔一段时日的“刑罚”竟是解药。

    谢晴岚忽觉体内的火渐渐熄灭,眼底生了丝慌乱,抓住段飞霜的手臂,“师傅想赶我走?”

    段飞霜推去她的手,“你迟早会走……”

    “不,我不想走。”谢晴岚摇摇头,眸子中满是留下的希冀。

    段飞霜刚转的身子微微一怔,稍稍侧目,“生了情便是枷锁。” 说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

    “师傅……”谢晴岚眼底渐红,见师傅离去身影,想起今日在酒肆所听之言,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将要发生,此时更不能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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