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离与别(下)

    苏祈春提着裙裾,小小的身影淹没在雨幕里,数不尽的雨滴穿过天与地的距离落在她绯红的衣衫上,她望着前方,边跑边追,乌黑的眸子里铺展出白衣少年的背影。

    “山哥哥——”她再次大喊。

    周遭的雨越来越大。

    白衣少年身子微不可见地动了动,白色的袖角像被风吹动一般轻轻摇晃。在雨里,他的步子也跟着慢起来,沉重的雨一点一滴砸在他的脚背上,阻塞他的每一步。

    越来越重,越来越明显的不安在苏祈春的心中被放大。眼前的人明明就是陆之山,可她大声地喊,却看不到回应。

    漫天的雨声愈发地大,好似要将整个的天与地都浸泡在响彻的雨声里。在这样声势浩大的雨里,谁都听不到彼此的话,可苏祈春知道,她的山哥哥一定能听到。

    身上的衣衫被雨浸泡得格外地重,苏祈春却害怕得想不了许多,冲着白衣少年远离的背影奔去。

    阿庆望见苏祈春追逐的身影,大声道:“女郎,你快停下,不要追了!”

    苏祈春摇头,“不行,山哥哥——”她又喊。

    接连不断的雨在苏府的门檐下形成一串串的雨帘,苏老夫人见着突然冒出来的苏祈春,大惊失色,整个人都站不稳,全靠韩嬷嬷扶着才不至于摔倒。

    “这……这纤纤怎么回来了?”昨夜苏知辛就安排茯苓将苏祈春支出去,谁料这一大早,苏祈春竟又出现了。

    “是啊,老夫人,现下我们该怎么办?”苏祈春在这少年的病上耗费了不少心力,也与这少年相处最多,难免不会被蒙骗,韩嬷嬷心下也担忧。

    苏老夫人被这句话提醒,她指着苏祈春,对着身旁的家仆大喊:“快!快将纤纤给抓回来!”

    苏祈春还在雨里狂奔,不住声地呼喊着,身子两侧突然多出来几个精壮大汉,不由分说地抓住她,将她往后拖。

    巨大的力量禁锢着苏祈春,苏祈春小小的胳膊不停地挣扎,可她的力气太小,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一般,苏祈春半点没挣脱。

    她大喊:“你们是谁?放开我!我要去找山哥哥!”

    这几人完全没有理会她,拽着她将她拖到苏老夫人面前,苏祈春抬眼,泪珠儿从脸颊上滑落,“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有什么?你想多了。”苏祈春浑身被雨浇透,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打颤,看着特可怜,苏老夫人对几个家仆使了个眼色,家仆们放开了按着苏祈春的手。

    苏祈春手指握得发白,她想到茯苓说的,陆之山治好了病就会走,也许就是这一两日。

    她伸手攀上苏老夫人的膝盖,摇头道:“我知道……我知道山哥哥治好了病迟早是会走的,就算一时半会儿不走,他也早晚要成家,自立门户,要离开苏家,回到他原本的家乡。”

    苏祈春说着说着,嘴角泛起笑意,“他会娶妻生子,他的妻子一定很好看,像芙蓉花一样美,他的孩子会继承山哥哥的疏朗和他妻子的美貌,清逸又华美。”

    “你在说什么?”苏老夫人冷冷睨她。

    她恍然想起和陆之山经历的一切一切,陆之山为她雕刻的木人,一次一次的保护她,还承诺她说,永远永远不会对她坏。

    她的山哥哥说永远不会对她坏。

    “祖母,你告诉我为什么山哥哥要走?你放心,我一定会听话,我不会拦他的,我没那么死皮赖脸……但能不能和我说一下,祖母……”

    身上的刺骨冰冷让她颤抖,她艰难地挪到苏老夫人的身边,“祖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山哥哥不会一声不吭地就离开的,如果他要走,他一定会和我说的。”

    苏祈春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包裹了一层心酸,连韩嬷嬷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道:“纤纤,好了,别哭了,快回去换身衣服,什么山哥哥的,以后别再提了。”

    “为什么?”苏祈春问,“为什么不再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韩嬷嬷,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嬷嬷望望苏老夫人,欲言又止。

    苏祈春心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湿哒哒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她整个人都宛如被暴风雨席卷后的一株荷花,破碎又凄美。

    她踉跄地站起身,憔悴的目光在韩嬷嬷和苏老夫人脸上盘旋,忽地转身,冲着白衣少年离开的方向而去。

    苏老夫人和韩嬷嬷见她这般样子,也都骇了一跳,忙令人拦住她。

    为防备那少年,这两日苏家特意挑了些会功夫的家仆,苏祈春很快被他们抓回来,按在地上。

    苏祈春扭动双肩,挣扎大喊:“放开我!我要去找山哥哥!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苏老夫人又急又气,在她眼里,苏祈春向来是个倔脾气,她生怕苏祈春跑去找那个假的陆之山,那到底是个陌生人,苏祈春和他最好一点儿瓜葛都没有。

    她清清喉咙,沉下脸道:“行了!别叫了!”

    苏祈春抬起头,原本被淋湿的发此刻已然散乱,她盯着苏老夫人道:“为什么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就是要知道山哥哥为什么要离开?”

    苏老夫人猛地拍了下椅子把手,指着苏祈春道:“你要知道为什么是么?那我告诉你,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山哥哥。”

    “他就是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孩子,没爹没妈,没亲没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要说,他还是个混江湖的。”

    “他这手上指不定沾了多少鲜血?亏得你姑姑还去救他,说不准那位老妈妈就是他杀的。一个江湖人,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你胡说!”苏祈春摇头,不愿相信地大喊,“他不会的,就算他不是我的山哥哥,他也不会那么做的!”

    不管他是谁,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不会不作数,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看你是疯了,是傻了?他能伪装那么久,骗苏家骗那么久,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可知道他根本就不哑,他本来就是装的,就是骗人的,他连你也一起骗了!”

    苏祈春握住双耳:“我不听我不听!我不相信他会骗我,一定有什么事,我要去问问他,我一定要去问问他!”

    大雨如注,雷声轰鸣,闪电划破天际,映得门檐下半边亮半边暗,苏祈春提起裙子往门外跑。

    苏老夫人气得大喊:“抓住她!把她关起来,谁也不许见她!”

    “放开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是那样的人!”苏祈春心中接连涌出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所以她偏要大喊,偏要跟自己说,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听到消息的苏知辛赶回来,隔着门问苏祈春,“你不相信什么?”

    “昨日夜里,他已承认所有的事,他是骗你的,他没有哑症,也不是陆之山,他都承认了,你还在不相信什么?”

    苏知辛有些讥讽的声音透过窗子传进来,想来他也不能理解苏祈春在不相信什么?

    苏祈春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窗户和门都被封死,屋子里昏昏暗暗,只余下一盏灯,幽幽地亮着。

    苏祈春脸上还带着泪痕,被雨淋湿的衣服早已被沁干水分,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她瘫坐在地上,半边身子倚在桌脚处,浑身蜷缩着,双手抱着自己。

    “我就是不相信!”苏祈春强忍着身上的颤抖,“我不要听你们说,我要听他亲口和我说,你们把他还给我!”

    门外,苏知辛重重地捶了下门,叹口气,“你……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苏祈春绷着脸,始终不松口。

    到了晚上,茯苓端了些糯米糕走进来,糯米糕味道香甜,她猜想苏祈春一定忍不住馋。

    “女郎,吃点儿糯米糕?”茯苓问。

    苏祈春一天没好好吃饭,此时身子虚弱,面如白纸,她伸手接过一块儿糯米糕放在嘴里,一口一口地咬着,连吃了几个,苏祈春有了些力气,问茯苓,“茯苓,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茯苓很快意会苏祈春说的“他”是谁,她接道:“听月雪阁的丫鬟说,老夫人派阿庆去送他一程了,说到底,他不是苏家人,我们苏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苏祈春不说话,又咬了几口糯米糕,被噎得停下,她望着茯苓收拾东西的背影,忽地来了一句,“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茯苓的身子僵了一下,她确实早就知道,可她什么时候知道又能影响什么?她笑笑,没否认。

    苏祈春眼泪滑下来,“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他要走,只有她不知道。

    半晌,茯苓倒了杯水递给苏祈春,讨好道:“女郎,别想了,喝口水。”

    茶水氤氲的热气在苏祈春脸颊前盘旋,苏祈春望向茯苓,忽地道:“茯苓,你说,他会去哪?”

    她帮他治好了病,还没听他说一句谢谢。他原来不是她的山哥哥,她也没能亲耳听他说。

    她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家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还是说他没有家,话本子里,那些江湖客都是没有家的。

    茯苓的手往后缩了缩,尴尬地笑,“女郎……”

    苏祈春眼里的光越发地暗,她懒懒地挪过眼,不想再听下去。

    一连几日,苏祈春都被困在屋子里,有时候听听窗外的雨,有时候翻开医书读一读。

    她积攒了许多的医书,除了给杨夫人治病的医书,就是治疗眼疾的。

    只是这两类书现如今她都不需要了。

    茯苓说,真正的陆之山早就离世了,这个假的陆之山和苏家毫无干系,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怀念。

    苏祈春起初会反驳,后来越来越沉默,她总是想,那些一起患难的时光总是算数的,她想听他亲口说。

    她需要一个告别,一个明明白白的告别。

    自从假的陆之山走后,湛江县的雨就再也没停过,一日又一日地下。

    每一日,苏老夫人都遣人来问一次,还要不要去找那个假的陆之山?苏祈春每次都回要。

    茯苓和杨夫人轮流劝她,要她低头认个错,保证再也不去找那个什么假的陆之山。

    苏祈春摇头,她就是要亲自见见他,听他把来龙去脉讲给她听。

    茯苓和杨夫人劝了几日,也放弃了。

    有一日,外面下着大雨,苏祈春半边身子跪在地上,半边身子趴在床榻上,风吹得窗户来回摇荡,苏祈春缓缓醒来,直起身子,有些厚重的衣袍从肩头滑落,堆在她脚下。

    她低头去看,入目便是一片鹅黄,是带着暖意的黄,让人一看就觉得温暖。

    这件衣衫她前些时日穿过,被放在衣柜里,这几日都不曾拿出。

    鹅黄的夺目在黑暗里也不输,苏祈春回头,猛然发现,原本被钉死的窗子此刻被吹开了一个小缝,风夹带着雨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书案上的书页随风翻飞,书页旁,放着那个栩栩如生的木人。

    苏祈春盯着它,目光随着它摇晃的身子摆动,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白首村,在那个小木屋里,她吃着长寿面,心里酸涩到极点,陆之山为她刻了木人,告诉她说:“我做小老头子,你做小老太太。”

    而如今,她还没变成小老太太……

    她想到什么,猛地抓起地上的衣衫跑到窗前,伸出手,颤抖地扶上窗棂,往外推去。

    窗外风雨如注,树叶随风在雨中被砸落在地。黑沉沉的乌云遮蔽天日,配合着雨幕将天地变得模糊一片。

    苏祈春毫不费力地推开了那扇原本被封死的窗户,风和雨汹涌地从她的衣领口灌进身体里,她的头发被风吹散,雨水很快淋湿她的发,她的视线也被雨水砸得模糊。

    苏祈春迎着风,张望着周围的一切,乌云,雨幕,树叶,灯火,还有耳畔止不住的雨声。

    这样风雨的日子,人人都躲在屋里躲雨,举目之处,哪有半分人影?

    她螓首微垂,抓着窗户的手渐渐松下去,眼皮垂下,缓缓转过身去,桌案上,木人也溅上了雨,雨水将木人的半边身子染成深色,和另一边深浅相映。

    苏祈春拿起木人,在木人浅色的一边望见一个深色的指印。

    她的心先是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随即又立刻沸腾起来,滚烫的水在她的胸腔内灼热,她再次转身,往窗外望去。

    她抹抹眼泪,仔细地看。

    漫天的雨里,高高的树下真的有个很小很小的白点。

    她抓住窗沿,望着那个白点,张张嘴,喉咙却被塞住,说不出话。

    她鼻子也跟着酸酸的,心里可怜地想:她还没变成小老太太呢!

    她得找到他。

    她提起裙子,双手撑着窗台往外翻。

    太久没好好吃饭,稍微一用力便气喘吁吁,身上也跟着汗涔涔的,但苏祈春却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晒了一次很好的太阳,她因此得到力量。

    满耳的雨声也不再那么聒噪,更像是一首首乐曲,哗哗啦啦地谱成段段旋律,而她就在这曲子上跳跃微笑。

    她一边艰难翻窗,一边望着那个白点,心里想着见到山哥哥了要说什么,她想她应该好好凶他一顿,怪他不和她说就走了。

    可一转念,她又不想这样,山哥哥肯定不是故意不和她说的,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一定一定有许多许多的委屈,她要好好地问问他,告诉他,其实她真的一点儿都不想让他走。

    她半边身子翻出来,雨水很快将她的身子打湿,湿漉漉的衣服贴着她,映出她单薄的身子。

    另一半身子也翻出来后,她望了望脚下,咬咬牙,猛地往地上一跳。

    大雨在地上积攒出一个个水坑,苏祈春的脚正好踩在水里,冰冷的雨水刺得她从脚底一直冷到全身。

    她皱紧眉头,因为疼痛而生出的泪水涌向眼眶。

    “女郎!你怎么出来了?”

    苏祈春心里一惊,猛然抬头,正瞧见茯苓领着几个大汉往她这里走,她想也没想,拔腿就往白点的方向跑。

    “女郎!”茯苓在她身后大喊,“快点儿,你们几个,快抓住女郎!”

    苏祈春闻言跑得更快,雨水劈里啪啦地砸在她的眼上,身上,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可是还是很快被追上,她拼命地挣扎,扭动着身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出来,下一秒,一个大汉伸脚绊住她,她重重地跌在地上,“砰”地一声响,溅起朵朵水花。

    “你们放开我!”苏祈春倒下后,几个大汉涌上来按住她。

    茯苓也跟过来,急得跺脚,“女郎你怎么出来了?”

    “茯苓!”苏祈春睁着渴求的眼神,看着茯苓,声音软得像在请求,“我好像看见他了,我得去见他一面,茯苓……”

    茯苓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面无表情地说:“女郎,你看错了吧?”

    不待苏祈春回答,她又对着那几个大汉说:“你们几个,快将女郎送到屋里。”

    哗啦的雨声里突然响起一阵雷声,震得苏祈春浑身一哆嗦,茯苓在外命人修好窗户,过了会儿,走进来同她讲,“女郎,我看你是被关傻了,哪有什么白点,你看,就是个白布,也不知道是谁扔在那儿的。”

    苏祈春无力地瘫在地上,膝盖上被磕破了一大块,在衣衫里面渗着血,隐隐地刺痛。

    白布从茯苓的手中丢出,轻飘飘地落在苏祈春面前,苏祈春静静地望着它,看它从空中落在她的掌心,一点点盖满她的手。

    她攥住这白布,突然大哭起来,哭得脸都红了。

    “女郎,你怎么了?”其实茯苓还是心疼苏祈春的,她蹲下身,抱住苏祈春。

    好一会儿,苏祈春才啜泣着说:“就是他……这是他留下的……”这就是他留下的,白布的一角还绣着兰草,他从前就是用这块帕子蒙眼的。

    茯苓始终不喜他,她一把从苏祈春手里抽出帕子,不顾苏祈春的反对,将它扔了出去。

    回来时,苏祈春哭得累倒,她望着她瘦弱的背影,心里一酸,替她掖好被子。

    门口的家仆问:“这木人怎么办?”

    茯苓瞟了一眼,叹口气,“既是那个人的东西,便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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