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无故便砍了他?”裴勖之冷冷哼了一声,“不过是你一面之词,焉知不是胡编乱造?”

    那人道:“大人不信,自可去查。”

    青罗另有疑虑,问:“杜万玄既已亡故,为何你又替了他?”

    “他被砍后未立即就死,回家后延挨了几日才咽气,村民见他落得如此结果,不敢再问收地之事,原想另谋生路,谁知官差又来了。”

    那人说到此处,直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勒令每户至少出一人,上番造塔,出不了人便拿银钱抵,杜万玄这些年没攒下几个钱,如今又是孤儿寡母,生计尚且艰难,如何出得起这笔钱?”

    “所以你便替他来了么,”青罗轻声说了一句,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那人垂眸答了句:“兄弟。”

    裴勖之冷嗤道:“杜万玄只有一个妹妹,自小寄住东都姑母家,何来的兄弟?”

    那人不语,紧抿的唇角微微上翘。

    青罗心底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他。

    与杜万玄相似的浓眉大眼,相较于杜万玄的憨直,多了狡黠灵动,还透着股狠劲,肌肤经日晒雨淋,虽粗糙些,仍瞧得出几分细腻。

    青罗的目光最终落至耳垂,发现两个细小的耳孔。

    此人竟是女子。

    青罗暗暗心惊,她自小所识女子多是闺中弱质,婢女也没她这般的,从未见过、亦不知,女子可如男子做这粗活。

    若说杜万玄变成杀人魔头,她没法信,换作她,倒是不无可能。

    所以,她才是日后做了叛军首领的杜万玄么?

    裴勖之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阿罗,此人像极我梦中见过的叛军头目。”

    青罗的心重重沉下去,甚至不必叫薛虎试探,便觉眼前的“杜万玄”便是前世那个杜万玄。

    颠覆大周的竟是个女子。

    可不知怎么,震惊之余,她对这“杜万玄”生出些好奇,甚至还有几分不该有的欣赏。

    青罗问:“你会功夫?”

    “杜万玄”谦虚道:“不过会点粗浅的三脚猫功夫。”

    青罗扯扯裴勖之的衣袖,小声问:“有办法带走她么?”

    裴勖之狐疑道:“带去哪?”

    青罗看着“杜万玄”,回道:“我府里。”

    裴勖之想也未想,便说:“不可!”

    “杜万玄”见他眼神凶狠,心知来者不善,索性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冒名之事旁人不知,大人要杀要剐只管冲我来!”

    裴勖之冷笑,当即伸手又要去拔薛虎的剑。

    薛虎一闪,避开了。

    青罗默不作声,皱眉望着他。

    裴勖之没好气道:“要个人有何难?大不了买!”

    青罗一想是了,她怎没想到?看眼薛虎,他便挑起帐帘,出去了。

    管事的没多问,收钱,放人,极是痛快。

    裴勖之见青罗让“杜万玄”上她的马车,气得拦在车前,不许薛虎赶马。

    青罗打起帘子道:“回去再说。”

    裴勖之这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上马,见“杜万玄”撩起车侧帘子看他,拿鞭子向他一指,警告道:“你给我老实点!”

    “杜万玄”放下帘子,理都未理,转过来对着青罗,却陪着小心,“大人为何要带走小的?”

    青罗不答反问:“你是杜万玄的妹妹?”

    与杜万玄容貌相似,肯为杜家上番,又是女子,除了杜万玄之妹,她想不到旁人。

    “杜万玄”闷着头,没作声,半晌才将头一点。

    青罗递了张帕子给她,叫她再擦擦脸,问:“我府里缺个护卫,杜娘子愿意做么?”

    “小的叫杜仲,”杜仲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大人手下想必多的是可用之人,为何要用小的?”

    青罗只道:“府里护卫虽多,却俱是男子。”

    杜仲大约信了,没再多问。

    待马车停在公主府大门外,下了车,脸色才是一变,“大人是公主府上的?”

    青罗瞥她一眼,淡淡道:“进去再说。”

    随即吩咐春杏领她去沐浴更衣,自己也回房换了身衣裳。

    杜仲收拾一番,作护卫打扮,俨然是个浓眉大眼的俊俏小郎君。

    见青罗换了女子装束,一双眼立时瞪得滚圆,先前只道是个玉人似的郎君,谁知竟是如此美貌的小娘子。

    听春杏喊殿下,她愣了愣,反应过来,问:“大人就是公主?”

    青罗在圈椅上坐定,端起杯盏,浅浅抿了一口,“杜娘子似是不喜本宫?”

    杜仲抿着唇,不作声。

    青罗起身朝她走过去,停在她跟前,问:“杜娘子恨本宫么?”

    杜仲瞪着他,眸中怒意烈焰般燃着。

    青罗问:“你肯在造塔营上番,为何来本宫府里却如此气愤?”

    “若非皇帝修塔,我阿兄不会死,你是皇帝的女儿!”杜仲愤然道,“公主莫欺人太甚!这护卫小的不做了!”

    “你兄长的事,本宫会想法子查,可你该明白,圣上造塔,本意并未要害你兄长,你该怪的是动手杀他之人,与杀他的主谋,”青罗顿了顿,正色道,“便是你以为圣上是凶手,也不该憎恨凶手以外的旁人,本宫相信杜娘子定能明辨是非,不会累及无辜之人。”

    杜仲一时语塞,过片刻才道:“公主高高在上,岂会在意我等小民的生死?”

    青罗回身坐下,认真道:“本宫无法应诺此事能成,杜娘子若信得过本宫,不妨且等一等。”

    杜仲凝视她许久,终于想通,俯首道:“我信公主,公主杀我恐怕比碾死一只蚁虫还容易,实在不必大费周折地欺瞒于我。”

    青罗点头,“杜娘子便安心留在本宫府上吧。”

    裴勖之原想在城门口便与青罗分开,因不放心,跟来公主府,见青罗真将那小子收拾干净了,留下做护卫,气得直跳脚。

    “阿罗,此人留不得!”

    青罗无奈地望着他,问:“你待如何?杀了她么?只因你做了那个恶梦?”

    裴勖之两手叉腰,来回踱了几步,焦躁道:“阿罗,那不是个寻常恶梦!”

    青罗安抚道:“好了,勖之,便是我叫你杀她,你当真下得了手么?”

    裴勖之梗着脖颈,“怎么下不了手?若不是薛虎拦着,我早已将他一剑刺死。”

    青罗知他嘴硬,也不拆穿,等他闹完,自己骂骂咧咧地走了。

    杜仲许是瞧出他身手不如她,又很听青罗的话,便没大将他放在心上。

    对薛虎倒是有些忌惮。

    申时谢治尘回府,冯谙跟在他身后禀道:“阿郎,公主带了个郎君回府。”

    谢治尘脚步一滞,又听他道,“裴世子与公主一道回来的,才走,似是与公主吵了一架。”

    谢治尘原是去碧芜院的书房取件东西,取完就走,此时沉吟片刻,却是掉头即回卧房。

    冯谙跟上来,疑道:“阿郎不是约了柳县尉么?”

    谢治尘心不在焉道:“不去也罢。”

    青罗正盘膝坐在榻上,两指夹了颗白子,对着棋枰,兀自出神,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笑道:“大人今日怎回得这般早?”

    谢治尘来得急,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

    好在青罗不过随口一问,心思亦不在此,不等他答言,便道:“大人回来得正好,本宫有一事相求。”

    说着,吩咐春杏去叫杜仲。

    人一来便说,“大人,这是杜仲,本宫新收的护卫。”

    杜仲见过礼,青罗又道:“本宫想请大人得空指点她读些书。”

    杜仲站在青罗身旁,抬头看了眼谢治尘,心头突地一跳,忙又低头。一瞥之间,只觉驸马仙人之貌,凛然不可犯,与公主俨然一对璧人。

    可驸马似乎不喜她,瞧她的眼神透着极深的厌恶,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她才头回见他,哪里便得罪了他么?

    公主还要驸马教她。

    杜仲皱起眉,她自小不爱读书,一见先生便头疼,想是生来便与先生犯冲吧。

    谢治尘自杜仲身上收回目光,漆黑的双眸幽幽望着青罗,似在极力隐忍:“臣有话与公主说。”

    春杏忙领着杜仲退出去,将门带上。

    “公主身边已有薛虎,为何又收他?”谢治尘苦涩道,“此人当真只是公主的护卫?”

    不是护卫,还能是什么?

    青罗奇怪地望着他,解释道:“薛虎毕竟是男子,身边有个女子,行事方便些。”

    谢治尘一时没反应过来,想通后,愕然道:“杜仲,是女子?”

    “大人没看出来?”青罗摇头失笑,“怪本宫,忘了告诉大人了。”

    想想又道,“勖之似乎也没看出来。”

    谢治尘的脸色不觉缓和了些,他方才有些失态,唯恐她学了大公主的荒唐。

    大公主当初与驸马不睦,成婚不久,便接二连三地往府里进护卫,实则俱是面首。

    她心思单纯,未必懂这些,可前次裴勖之曾别有用心地在她面前提起大公主,冯谙又道裴勖之与她争吵,他便以为二人是因这护卫起了龃龉。

    “大人,本宫并非要杜仲做个才女,她年纪小,尚没定性,本宫想叫她懂些道理,能分辨是非,心存善念即可。”

    谢治尘回过神,问:“公主要她心存善念,放心让臣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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