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青罗梳洗过,去膳厅用朝食,谢治尘与裴勖之竟都还在。

    往常这时候,谢治尘已出门上值去了。裴勖之不是也要去虎贲营么?二人瞧着倒比她还清闲似的。

    她刚坐下,裴勖之将一块糕点夹在她碗里,如沐春风道:“阿罗,尝尝这油煎面果。”

    谢治尘面无表情地将那面果拨出来,冷淡道:“公主病体未愈,不宜进食此类油食。”

    青罗执箸的手顿住,瞥他一眼,纳罕道,他几时管过她吃什么,还在与勖之较劲么?

    裴勖之并不着恼,当即换了一样,“用点水晶龙凤糕,幼时你最爱吃这甜糕。”

    他今日格外殷勤,礼尚往来,青罗给他也夹了一块金乳酥。

    裴勖之瞟了眼对面的谢治尘,笑道:“阿罗可还记得,那回宫宴为了争这金乳酥,我还与人打了一架。”

    “自然记得。”

    青罗忍不住勾起唇角,那年他们才六岁,勖之不及人家高,硬是将这吃食护在怀里,如何也不肯松手,待他二人被拉开,酥饼已碎了,勖之便将掌心那饼屑舔食干净,裴国公气得没眼看。

    她低头喝了一勺胡麻粥,见谢治尘枯坐着,未动箸,问了一句:“大人为何不吃,可是今日的菜式不合胃口?”

    谢治尘摇头,举箸自离他最近的碟子里随手夹了块糕点,尚未入口,便听裴勖之阴阳怪气道:“阿罗,谢大人江南人士,与你我不同,北地饮食粗陋,谢大人想是用不惯。”

    青罗心道,前世与谢治尘做了六年夫妻,甚少与他同案用膳,只知他似乎不重口腹之欲,除却公务、读书,也无甚旁的喜好。

    谢治尘目光自裴勖之身上扫过,却是未理会他,对着青罗,自嘲地扯了扯唇,“世子何必出言相讥,谢某出身寒微,窘迫时也曾衣食不继,而今不过侥幸觅得存身之地,岂敢挑剔饮食?”

    “是勖之误会大人了。”青罗见裴勖之脸色一冷,又要开口,忙对他使了个眼色。

    再看谢治尘,不免多了几分怜惜。

    前世从未听他提及家中之事,只知他出自没落寒门,却未料到他处境如此艰难。

    裴勖之看了谢治尘半晌,冷冷哼一声,偏过头去,也没了胃口。

    谢治尘停箸起身,面色黯然,“公主慢用,臣去上值了。”

    青罗见他没用几口饭,忙吩咐春杏给他装了些易存放的糕饼,嘱咐道:“大人公务繁忙,也莫疏忽了饮食。”

    谢治尘应了一声,“多谢公主。”

    临行前,眼风有意无意地扫过裴勖之。

    裴勖之气得将一双牙箸拍在食案上,起身便要去追,青罗恐他一时不知分寸,动手伤了谢治尘,叫住他道:“勖之,你且等一等。”

    裴勖之只道她要命人依样给他备些糕点,却见她望着他,细眉微蹙。

    “勖之,我知你不喜他,可你至少尊重他些,”青罗停顿片刻,继续道,“谢氏虽比不得国公府门楣,但亦是书香门第,家世清白,人品贵重,他身处困顿却不坠心志,寒窗数栽终有所成,点为状元,殊为不易。”

    “不易?如何不易?他十几岁便中了状元,有人熬到白头还不第,”裴勖之气得脸都红了,“我不尊重他,他难道尊重过我?”

    见青罗面露失落,没好气道,“阿罗,你性子单纯,莫被他骗了。”

    “他骗本宫做什么?”青罗问了一句,又道,“本宫昨晚所言句句属实,他另有所爱,是我强行拆散了他们。”

    裴勖之忍着气,冷笑,“既如此,何不立即和离?”

    青罗只道:“你不懂。”

    他不懂?他是不懂!裴勖之掉头便走。

    青罗也没留他,她不知二人有意等她用朝食,因而并未起早,这一耽搁,上值恐怕都有些晚了。

    裴勖之还更急一些,上马便直奔南城外,谢治尘望北,险些误了应卯的时辰。

    青罗用过朝食,吩咐薛虎、秋叶拿公主府的腰牌去了趟大理寺,打听杜仲近况、几时能放出来,顺道给她捎些吃食物用。

    无奈接待的胥吏口风甚紧,只字不肯透露。

    青罗原想再去见一见杨寺丞,又怕落了行迹,反倒误事,只得耐着性子等消息。

    幸而杨寺丞动作极快,大理卿得知杜案由其主审,当即命他带病办案,两日后,他便将工部司那名员外郎收了监。

    那员外郎先是借职务之便,贪墨了造塔的银钱,继而纵着家奴趁乱刺死杜万玄。

    他在城外的庄子里,搜出了兵刃血衣,刃口与杜村焦尸上的伤口吻合,行凶的便是他庄子里豢养的恶奴。

    修塔营中在绳索上做手脚的监工亦招供,系受他指使。

    罪证确凿,刑部、御史台,乃至朝中多少双眼盯着,这员外郎似是罪无可逃。

    杜仲重入大理寺狱当日便遭了罪,浑身被抽得皮开肉绽,却始终不肯在状纸上画押,杨寺丞复职后才得以喘息。

    会审当日,刑部侍郎、御史台王中丞会同杨寺丞,审理此案。

    青罗得知那员外郎被判了斩刑,起初还有些不敢信,薛虎去大理寺接了杜仲回府,才放下心来。

    不知怎么,隐隐又觉得此事过于顺利。

    大公主登门,方知其中另有曲折。

    原来会审前夕,皇帝曾召见三司主审官,定罪一事不再提,只问量刑,言下之意,竟是想保那员外郎一命,处以徒刑。

    王中丞当即反对,此人手上数十条人命,若查明属实,按大周律例,当处死刑。

    因言辞激烈,冲撞了皇帝,再度被仗责。

    皇帝虽怒,尚算得冷静,此番只仗责二十。

    饶是如此,王中丞也颇受了些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卧床歇了好几日,会审这日仍是未能落座,可他到底心志坚定,硬是撑住,站着问完了案。

    与他一同问案的刑部侍郎、杨寺丞几度坐不住。

    “小妹,我想劳烦你将这药送给王中丞。”

    青罗抿了口茶,笑道:“长姐为何不送?”

    大公主坐在圈椅上,漫不经心地垂眸,欣赏玉葱上的鲜红蔻丹,“送过了,他不收。”

    青罗又问:“既是不收,长姐为何还坚持送?”

    大公主哼了一声,“还不是瞧他可怜?”

    青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天下可怜之人何止他一个。”

    “小妹莫不是也以为我对那臭石有意?”大公主失笑道,“他大抵以为本宫想招他做面首,本宫派人去,竟连门也不许进。”

    青罗忍着笑,没再多问,应下了。

    许是访客少,王家小仆竟还记得她,开门便露个笑脸:“郎君来了!”

    王中丞先是拉着脸问:“公主怎又来了?”

    青罗命春杏将那伤药取出,一面道:“王大人此番为本宫府上的杜仲翻案,本宫感激不尽,闻知大人抱恙,特来送药。”

    王中丞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本官行事只为公道义理,与公主无关!”

    瞥了眼那玉瓶,却是没说出拒绝的话,大抵是想起上回青罗赠的药,药效极好。

    那小仆进屋奉茶,听外头有人叩门,与王中丞对视一眼,主仆二人俱都有些疑惑。

    跑去将门一开,来人自称大理寺丞杨某人。

    王中丞当即便说不见,又道青罗也该走了。

    小仆留客道:“郎君何不饮过茶再走?”

    王中丞瞟他一眼,道:“送客!”

    春杏正待发作,被青罗按住了。

    青罗带着春杏、薛虎告辞出门,窄巷里来客还未离开,赫然是杨寺丞与其仆从。

    杨寺丞见了她,很是吃了一惊,“公主?”

    青罗笑道:“寺丞也来探望王大人?”

    她今日着男子袍服,杨寺丞只拱手应了声是。

    天一日冷似一日,连日的阴沉,枝上枯叶几已落尽。

    马车停在巷弄外,青罗与杨寺丞一同往巷口走,见他一脸踌躇,似是有话要说,索性道:“寺丞不妨直言。”

    杨寺丞驻足,偏头看她一眼,道:“公主,本寺寺卿预备辞官。”

    青罗一怔,“可是为了杜仲?”

    杨寺丞颔首称是。

    青罗无奈道:“本宫劝说寺卿打消辞官的念头,大人以为如何?”

    杨寺丞求之不得,想是有些汗颜,当初是他出的主意,烂摊子却要仰赖旁人收拾,可他为人下属,纵使有心,也难以妥善解决此事。

    “臣先谢过公主,杜村案原该由本寺自行处置,实不该牵累公主,”杨寺丞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仍道,“寺卿近日便会登门请罪。”

    青罗应承道:“本宫明日便去寺卿府上拜访。”

    杨寺丞了却一桩心事,忽又问:“圣上为何力保此人,公主仍无头绪?”

    青罗回说不知,前世父皇未在城外造塔,亦无杜村案,她甚至不知工部司有如此大胆的员外郎。

    杨寺丞道:“此人胥吏出身,历年考课政绩平平,拔擢至郎官恐怕另有缘故。”

    青罗问:“寺丞是说,他背后有人?”

    杨寺丞未否认,“殿下,此案虽已结,以臣之见,圣上恐不会就此罢休。”

    青罗喃喃道:“既已结案,圣上还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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