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屋内灯火融融,鎏金博山炉镂空处烟起如篆,暖香氤氲。

    青罗合眼靠在谢治尘肩上,有些头晕,混沌迷离之际,耳中清晰地听见噗的一声,灯花爆开。

    谢治尘抱着她,穿过第一重帘幔,茜红软纱委地,险些将他绊住。

    青罗下意识地抬手按在他胸口,细白的手指揪着他长袍前襟。

    谢治尘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低语安抚道:“公主莫怕,臣会护好公主。”

    青罗双目微睁,望见灯焰下男子俊美的轮廓,他抿着薄唇,鼻梁高挺,往日清冷的眸中隐含几分微醺的春色,眼睫浓密,垂落时投下鸦羽般的暗影。

    两人靠得极近,她鼻间盈满淡淡的酒气,冷梅幽香若有若无,引人寻觅。

    谢治尘将她送入床帐,在床沿坐下,扶她靠在肩头,为她宽衣。

    青罗顺从地配合他除去外衫,由着他扶她躺下,又为她脱鞋。

    谢治尘将她赤着的左足握在手中,掌心摩挲足踵,只觉光滑细腻如羊脂白玉,刀痕痊愈,了无痕迹,一如被抚平的过往。

    青罗头一沾枕,扯过锦被,旋即为倦意所席卷,一时记忆错乱,以为还是在她阿舅府里那个雪夜,恐他睡在地上冻伤,好意邀他同榻而眠。

    “大人,冷么?”

    她向里一滚,将床铺外侧空出。

    谢治尘眸色幽深,只迟疑一瞬,便解衣入了罗帷,自后拥住她。

    房中安静片刻,青罗睡着了,翻个身,循着热源钻进谢治尘怀中。

    谢治尘伸手将人揽住,软玉温香,恍如隔世。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惟恐惊吓到她,灼热的吻依次落在她光洁的额上,小巧的鼻尖,嫣红柔软的唇瓣,辗转流连,唇齿间尝到隐秘的甜香,原来那酒中还酿了果子,只不知是什么果,垂首尝了又尝。

    青罗半梦半醒间被追逐着,偏偏腰间、后颈被扣住,动弹不得,脖颈微痒,身上热,不知怎么又一凉,复又热起来。

    柔软的指腹抵住坚实的胸膛,欲待挣脱,却听一个声音耐心地反复问她,“公主好么?”

    她嫌那人啰嗦,蹙眉嗯了一声,他便不问了。

    酥麻的痒意旋即往周身蔓延,身上渐渐软绵绵的,使不出半分力气,肌肤似被温热的泉水抚触涤荡着,潮湿和暖。

    她忍不住低泣,那人隐忍着,将她抱入怀中轻哄,吻去她眼角的泪。

    翌日醒来,青罗坐起身,揉了揉发疼的额际,听春杏问:“公主醒了?”

    “嗯。”

    春杏上前撩起帐幔,用帐钩挂好,一面笑道:“驸马一早上值去了,说公主昨夜睡得迟,吩咐奴婢莫来吵公主。”

    青罗掀开锦被,稍一动便觉浑身酸疼,她坐在床沿,呆了片刻,沉睡的记忆很快苏醒,眼前掠过几个旖旎的片段,一张脸蓦地涨红。

    她的寝衣换过,连被褥也一并换了,谁换的,不言而喻。

    她冷静下来,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本不该发生的错。她和他都醉了,糊里糊涂,便到了那一步。

    事已至此,悔之已晚。一时却不知再见他,如何面对?

    青罗暗自叹了口气,吩咐备水沐浴,阿舅他们今日会入宫见母妃,她得替他们敲敲边鼓。

    春杏不知见了什么,欲言又止,待服侍她沐浴,解了衣裳,方才倒吸一口气,心疼道:“驸马瞧着温文尔雅,怎不知怜惜公主!”

    青罗一怔,在浴桶旁的铜镜里照了照,才知她脖颈、胸口一片青紫。

    前世新婚次日亦是如此,昨夜倒未察觉疼痛。

    谢治尘并非孱弱书生,大周尚武,便是文臣也会些骑术射艺,勖之嘲讽他手无缚鸡之力,他瞧着清瘦,实则并不瘦弱。

    秋叶瞥了眼春杏,问:“可是公主肌肤娇嫩,肤色又白,稍稍用力,便会掐出印子?”顿了顿,又道,“公主,要宣太医来瞧瞧,开些活血散瘀的膏药么?”

    “不用了,”青罗摇头,仰面靠着浴桶,想了会儿心事,想起来嘱咐道,“母妃跟前莫要多嘴。”

    二人先后应了声“是”。

    青罗若有所思地望着二人,尤其是秋叶。

    她二人俱是母妃安排在她身边的,起初一直将她的事巨细无遗地向母妃禀报,不知几时起,母妃对她不似从前那般着紧了,春杏等也肯听她的,不再事事请示母妃。

    一夜大雪,庭院满地银白,厚雪压枝。

    青罗裹紧披风,冷冽的潮气直扑面颊。

    因她睡着,春杏未许人扫雪,待她起了,才放仆从进来。

    冯谙亦在,不知见着了什么,放下扫帚,跨过廊下石栏,自树底捡起一物,在前襟蹭了蹭,又扯起袖口,仔细擦拭。

    青罗见他如此珍视,心道必是个宝贝,走近一瞧,是谢治尘那只手炉。

    她随即想到,昨夜被他掷出窗外的便是此物。

    冯谙察觉有人打量,转身一看,忙行礼,见青罗看着他手中,喜道:“阿郎说手炉丢了,吩咐小的来找,小的刚在此捡着了。”

    青罗没作声,只纳闷好好的手炉,他为何扔了,又命人来找。

    春杏在旁笑道:“幸而寻着了,这手炉一瞧便是新制的,纹样也细致。”

    冯谙不无得意:“春杏姐姐好眼力,这是我家阿郎画的图纸,请工匠打的,世上只这一对。”

    春杏问:“还有一只?”

    冯谙道:“嗯,阿郎收着呢。”

    青罗将那手炉接过来,一看即知,与昨夜她给裴勖之的那只一模一样。

    所以另一只并非谢治尘收着,他想必还不知她给了裴勖之。

    他当初定做手炉时,大抵是想着黄珍儿,昨日得知她已嫁给阿舅,心灰意冷,赌气将手炉丢弃,今日想想又舍不得,命冯谙寻回。

    她将手炉还给冯谙,心下迟疑,可要找勖之要回另一只,当时不过随手一给,并未多想,怎知其还有来历。

    永兴侯先斩后奏,自觉有错,一早便到了怡宸殿外,薛贵妃未起,他便携夫人在外候着。

    薛贵妃只这一个胞弟,又长年在外征战,难得回长安,天寒地冻,岂会忍心再叫他受苦?他那新妇又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她这里受了委屈,回去怕是要对他不依不饶。

    是以未耽搁多久,便将二人召了进去。

    青罗原想提早到,先劝劝她母妃,岂料仍是晚了半盏茶工夫。

    宫人打起帘子,她跨过门槛,堂上三人,薛贵妃坐在暖榻上,永兴侯夫妇一侧陪坐着,大气不敢出。

    虽不至剑拔弩张,气氛却算不得融洽。

    薛贵妃搁下茶盏,问:“你怎么来了?”

    青罗笑着见过礼,娇声道:“儿臣想母妃了,母妃不欢迎儿臣来么?”

    薛贵妃一听便知她来意,轻哼一声,扭过头去。

    青罗心道黄珍儿虽年岁与她相当,却到过好些地方,见识颇广,便问些各地风物。

    黄珍儿答得绘声绘色,薛贵妃渐也听得入了神,不时追问一二。

    又说些女儿家的爱聊的衣裳首饰,时兴妆容。

    三人有问有答,倒显得薛偡多余。

    等他们告辞,薛贵妃将备好的锦盒交给黄珍儿,“薛偡不懂事,你也由着他胡来,婚事岂能胡乱将就的?”

    黄珍儿忙道:“不怪侯爷,是珍娘的主意。”

    薛贵妃没好气地瞪了眼永兴侯,青罗也跟着看过去,心道阿舅这新妇很是护着他。

    姐弟二人自小相依为命,长姐如母,薛偡不敢作声,负手而立,背过身,装作没听见。

    人一走,青罗给她母妃捶捶肩,夸赞道:“母妃果真明事理,儿臣原还怕母妃不高兴,为难阿舅他们呢。”

    薛贵妃故作不悦道:“母妃在你眼里竟是那等恶人?”

    “不恶,非但不恶,”青罗笑着伏在她肩头,“我的母妃自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人美心又善。”

    薛贵妃被她逗笑,叹道:“你阿舅早该成亲了。”

    青罗问:“母妃以为这弟媳如何?”

    薛贵妃挑不出错,又低声道:“你父皇也挑不出不是。”

    青罗笑笑,母妃这宫中也不知可有耳目,方才一家人对坐,聊了半日,只字未提朝中近况。

    她改日再去阿舅府上拜访。

    薛贵妃掩嘴打了个呵欠,“今日知你阿舅来,一早便醒了,明日宫中设醮坛,又该早起。”

    青罗心底一动,问为何做法事,皇帝派来传话的内侍并未说。

    “母妃,儿臣今日留下成么?”

    薛贵妃瞟她一眼,“罗儿要做什么?”

    青罗立时委屈道:“儿臣一片孝心,母妃不信?”

    薛贵妃便由她去了。

    母女二人煎雪煮茶,不觉消磨掉半日,到了酉时。

    宫人来禀:“公主,驸马来了,说是接公主回府。”

    青罗盘膝坐在暖榻上翻书,闻言一怔,转头对那宫人道:“告诉驸马,本宫今日留宿宫中,陪陪母妃。”

    “等等,”想想又叫住宫人,“将这桃花酥装些给驸马,就说天冷,叫他早些回府。”

    她不见他,他恐怕会多想,以为她因昨夜之事心存芥蒂,留句话好些。

    薛贵妃听了问:“怎不叫驸马进来坐坐?”

    青罗笑道:“日日都见,没甚好说的,他忙了一日也累了,不如放他早早回去歇息。”

    前世是她强迫于他,这回她与他皆有过,以他的秉性,大抵会向她赔罪,又有黄珍儿的事,一头乱麻,扯不清,不如先搁着,等两日再说。

    宫人很快回来了,将一只青色小瓷瓶交给青罗,“驸马说这软膏可治淤伤,每日早晚各擦抹一次。”

    薛贵妃疑道:“给你软膏做什么?”

    想起青罗赖着不回,神色一紧,“罗儿,驸马可是打你了?”

    “母妃想到哪里去了?”青罗苦笑不得,“雪天路滑,儿臣不慎摔了一跤,腿磕伤一块。”

    薛贵妃也道是她胡思乱想,“不要紧吧?给母妃瞧瞧。”

    青罗说没事,冬日衣裳厚,伤又在膝上,哪是说看便看的?

    薛贵妃听说伤得不重,就没坚持,“驸马倒是个心细的,”停了片刻,忽问,“你不是说要与他和离?”

    青罗点头,“嗯。”

    薛贵妃想想道:“既已铁了心和离,索性别拖了,早些料理清爽,也省得与你阿舅他们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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