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栖恩道:“是裴国公府的世子。”

    青罗暗忖果然还是定下了,那日勖之登门,显见得不情愿,可他需顾及身后的国公府,裴国公也不会容他恣意。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南行,青罗口中含着薛贵妃给她的酸梅子,仍觉憋闷,遂将帘子撩开透气。

    天气严寒,道旁积雪仍未融化,风吹上来,凉意袭面。

    她倚在窗侧,胸口堵塞的浊气霎时散个干净,长吸了一口气,凛冽寒意直抵肺腑。

    年后也多是阴天,今日亦然,暮时反倒晴了,灰白的天际,阴翳消散,苍青遍染薄淡的金赤,倦鸟归巢,其声清寒。

    宵禁在即,进出坊门的车马行客尽皆匆匆。

    因春杏再三嘱咐过不可疾行,薛虎虽不知深意,却谨记于心,驾车很是平稳,等过了坊门,更是不慌不忙。

    青罗收回目光,正待放下帘子,忽地察觉坊道旁树底下似乎躺了个人,路过的行人有见着他的,却没人停下查看。

    她叫薛虎停车,薛虎上前查看过,回禀道:“公主,那人受了腿伤,还醒着,只是动不了。”

    这时节,便是身上没伤,外头躺一夜也有性命之虞,青罗想想道:“带他回去,请个大夫给他诊治。”

    那人脸冻得发青,额上冷汗淋漓,薛虎扶他上车,青罗叫他进车里坐,他不肯,坚持与薛虎一道坐在车前。

    按说这时他该指个去处,可他勉强道过谢,便紧抿住唇,一声不吭,大抵是疼得厉害,一双眼虽睁着,意识已不很清醒,听出青罗是个小娘子,也还记得谨守界限。

    马车才转过弯,人便晕了过去。

    青罗听他是南地口音,穿一身洗旧的青袍,样貌清秀,行止有度,猜测是初来长安的士子,多半在此地举目无亲。

    原想将人留在医馆,大夫看过他腿上的伤,面上有些为难,并无把握治愈。

    青罗带他回府,安置在与碧芜院一墙之隔的独漉院。

    那人昏睡一夜,次日巳时方才醒转。

    青罗已命人将许如珩请来。

    许如珩捋了捋须,沉吟道:“难治,不如截了。”

    那人一听,立时挣扎着要起身,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哑声道:“某……宁可死。”

    仆从忙将他按住,许如珩冷眼瞥他:“既如此,去吧,老朽不拦你。”

    青罗原在庭院中散步消食,听春杏说许如珩在,便转过来看看,进门正听着这几句,无奈地笑笑,“他是读书人,少一条腿,日后恐怕于仕途有碍,神医可有旁的法子治他?”

    大周取士除重学识人品,亦观相貌,当初谢治尘点了状元,跨马游街时,便有好事者疑他以貌胜出,所以,朝廷虽不至以貌取士,但若身有残疾,十之八九会因此失去机会,前世便听过有举子因此落第。

    许如珩哼了声,“老朽自是有法子,只怕他不肯配合。”

    那人急道:“先生请说,某定然配合。”

    许如珩瞄他一眼:“躺卧半月,期间不可下地。”

    薛虎、春杏都道这有何难?

    那人闻言却是不语,仰面望着帐顶,一脸愁苦。

    青罗问:“郎君有何难处?”

    许如珩挑眉道:“公主,此人掌心指腹俱是厚茧,怕是日日做工的,怎有余暇养伤?”

    那人听见“公主”二字,便有些躺不住,因身上有伤,做不上劲,不敢抬眼看人,窘迫地道了一句:“请公主恕某失礼。”

    顿了顿,又道,“某是阆州贡生弓之慎。”

    青罗一怔,没想到时隔数年,她还记得此人。

    阆州贡生弓之慎,去岁冬来长安春闱,省试当日,先是因腿伤入贡院被拒,好容易进了,明经科落第,不服申诉才知,原来是腿有残疾,及第后又被黜名。

    京畿一县县令赏识其才情,留他做了胥吏,此后又因精于算学,迁调至户部,因无门荫、科举出身,始终未得入流。

    青罗回过神,直言道:“弓郎君既是来长安应试的,应试便是头等大事,眼下最紧要是治愈腿伤,你且放心在此休养,余事不急,在我府中不必担心生计,亦不必有顾虑,钱财身外之物,日后再还不迟。”

    弓之慎自觉赧颜:“公主恩德,没齿难忘。”

    许如珩低头清理伤处破开的皮肉,一面问:“这伤如何来的?”

    弓之慎疼得吸气,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想是马车轧的。”

    青罗在次间听着了,有些奇怪,许如珩也问:“伤成这般,你没知觉?”

    弓之慎忍得一头汗,勉力答道:“某昨日与好友饮酒,醉后不知人事,醒来便是如此。”

    许如珩冷声问:“你那好友呢?”

    弓之慎摇头道不知其去向,“某贪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郎君不妨找他问一问,”许如珩阴阳怪气道,“老朽还未见过几盏浊酒便喝得如此的。”

    春杏插嘴道:“神医就知是浊酒?”

    许如珩手下不停,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一个读书人,穷得去卖力气,难道还有上好的醇酒喝?”

    春杏一噎,不服气又问:“弓郎君那好友便买不起了?”

    弓之慎羞惭得无地自容,“的确是浊酒。”

    青罗将梅核吐在手心,用帕子包了,若有所思道:“弓郎君那好友姓甚名谁,本宫可命人打探。”

    弓之慎迟疑道:“他亦是此番春闱的士子,姓周,表字世悯。”

    周世悯?青罗不自觉地蹙起眉心,起身踱了两步,问起细节。

    弓之慎与周世悯同住一家客店,昨夜周世悯提议外出饮酒,弓之慎原想趁夜温书,推却不过,随他去了坊中一间酒馆。

    “弓某量浅,大约饮了两三盏,便有些发昏,某睡过去时,周兄似在往盏里倒酒。”

    “既是同案饮酒,又是那位周郎君相邀,弓郎君若醉了,周郎君便该将他送回客店,”春杏咕哝了一句,偏头朝梢间问,“弓郎君可要报官?”

    弓之慎忙道不必,“周兄想必也醉了,没顾上弓某。”

    青罗想想,带上薛虎、春杏去了趟弓之慎落脚的客店。

    因弓之慎拖欠房钱,店家正将他的行李拾掇了扔出来。

    薛虎将那包袱捡起,拍了拍,“弓郎君不是还有个好友住在此处,为何不交与他?”

    客店小厮起初不作声,等薛虎掏出荷包,代付了房钱,方才打躬作揖地笑道:“周郎君一早结过账,走了。”

    “可知去了何处?”

    小厮摇头,“这倒不知。”

    青罗在车上听着,总觉此事与周世悯脱不了干系。

    也或者是前世周世悯的狰狞面目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坏印象。

    春杏在窗外问:“公主,回府么?”

    青罗应了一声,撩起帘子,向外看着。

    坊中正是热闹的时候,茶肆酒楼客进客出,毕罗香气生出了双足似的,扑鼻而来。

    青罗叫薛虎停车,“用过饭再回吧。”

    春杏一听登时皱起眉,“公主,外头食水也不知干不干净。”

    她如今草木皆兵,青罗起身撩开门帘,安抚道:“不碍事。”

    春杏哪敢拦她,将她搀下车来,紧紧跟随。

    上楼要了雅间,食客虽多,厨下手脚倒也快,不多时,便陆续有菜送上来。

    先是一碟果子毕罗,青罗拿起一只,咬了一口,平日不喜的酸甜滋味,这时吃着却甚是可意。

    隔壁雅间是一行男子,似是旧友小聚,推杯换盏中,交换各自新得的长安城中趣闻。

    “听说了么,寄月公主与驸马和离了。”

    青罗手一顿,这么快便传出消息了?

    春杏当即要起身,青罗按着她的手臂,朝她摇摇头。

    薛虎叩门,探进半个身子,得了她的眼色,稍稍颔首,将门带上。

    “和离还不是公主说了算?多半是公主喜新厌旧。”

    一男子唏嘘道:“谢大人天人之姿,岂料才半年便失了宠。”

    “某瞧着未必,”另有一人高深莫测道,“谢大人如今深得圣上倚重,焉知不是他的手笔。”

    先头男子不以为意道:“谢大人放着好好的驸马不做?”

    “贤兄有所不知,当初谢大人兴许是被逼婚,寄月公主这……怎堪与他作配?”

    “不是说足疾已好了么?”

    “说是好了,谁也不曾见过。”

    那人啪地将酒盏往食案上一顿,“怎没见过?去岁公主当街救了个小娘子,好些人见着了,生得玉面菩萨似的呢!”

    “听他胡吣!若当真如此,还用得上逼迫谢大人就范?”

    ……

    青罗默默听着,心道背后被人议论不过如此。

    春杏偷觑她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暗自松了口气。

    从酒楼出来,天又阴沉了几分,风刮过面颊,刀割似的。

    青罗饱食过又有些作呕,坐不得车,幸而离得不远,裹紧兜帽,走回府也可。

    她与春杏在前头,薛虎驾车跟着,行至西门外,远远见冯谙袖着手,站在墙角,与个锦袍男子说话。

    那人约莫四十上下,一脸威严,多是他开口,冯谙听着,末了不欢而散。

    冯谙将那人送上马车,回头见了青罗,慌忙行个礼。

    青罗随口问那人是谁。

    冯谙支吾道:“是阿郎的父亲。”

    青罗吃了一惊,他父亲不是病故了么?

    前世订下婚约时,谢治尘说他父亲抱恙,不便远行,后来成婚就说没了。母妃曾命人查过他的家状,也与人打听过,谢父久试不第,经人引荐,在节使手下领了幕职,做掌书记。

    “既是谢大人的父亲,怎不请他入府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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