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自有经验老到的嬷嬷负责接生,若非紧要关头,男子不得入产房,医正亦然。

    有人道:“丽妃娘娘这一胎产于月圆之夜,小皇子是个有福的。”

    旁人忙不迭附和。

    王中丞竟来向青罗敬酒,却是旁若无人,阴阳怪气道:“公主为何向圣上请罪,当真是知错了么?”

    前些时日,他所受杖责之伤尚未痊愈,便被遣去巡视东都,因而未能插手温侍郎的案子,如今温侍郎已外放,旧事重提于事无补。

    青罗知他心底仍积着一口气,笑了笑,没作声。

    一旁大公主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王中丞惯会说风凉话,我等仰赖父皇所赐封地为生,岂敢与父皇作对?”

    王中丞似是不敢得罪大公主,冷哼一声,掉头便走。

    青罗看了眼对面的裴家父子,裴国公面色凝重,目光穿过大殿内的浮华靡丽,不知凝于何处,裴勖之仰头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父子之间罕见的不言不语。

    四皇子仍旧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兀自饮酒赏舞。

    五皇子大抵以为皇帝不会再回,皇帝走后不久,便也起身离席。

    这等宴集,六皇子素来如鱼得水,皇帝不在,更是自得,与宾客饮酒相谈,甚为适意。

    直至散席,也无丽妃的消息传来。

    为青罗引路的宫人透了些口风,丽妃生产不很顺利,张司窈已在产房外设下醮坛,携众弟子为丽妃驱邪祈福。

    铙钹铃音,诵经拜忏声,彻夜未歇。皇帝亦整夜没合眼。翌日卯正,丽妃终于诞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帝对这幼子极是喜爱,自他出生起,朝中诸事能放则放,得空便去抱他。

    丽妃因这孩子生得艰难,叫她受了不少罪,起初还有些怪他,过几日,见他长开了,生得玉雪可爱,才解开心结,如珠如宝地宠着。

    宫中旧人说起当初凤仪公主出生时,丽妃因其貌丑还曾掉泪,也是后来长好了,丽妃才肯看她。

    不出所料,皇帝欲封丽妃为后,群臣当即反对,称丽妃不足以母仪天下,若论德行,裴贵妃更宜为皇后。

    王中丞直言不讳,丽妃为后,将置太子于何地?大周储君多是皇后所生,太子已属例外,再册封丽妃,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怒恨交加,却未坚持,亦未退而求其次,封丽妃为贵妃。

    几位老臣子嗅觉敏锐,随即进谏封裴贵妃为皇后,重提太子入主东宫一事。

    皇帝勃然变色,斥责臣子干涉其家事,身为大周天子,他竟连册封心爱的女子为后也不得。

    转眼至八月末,长安渐渐起了秋风。天际浓云密布,阴了好几日,这一场雨却始终未落。

    青罗倚着美人靠,桂花暗香,池上凉风微微,却驱不散填塞心间的沉闷滞重。

    春杏禀道:“公主,钟离先生求见。”

    钟离文极少登门,没知会一声便来,必定有要事相告。

    “请他过来。”

    青罗往水中撒了把鱼食,低头望着红鱼浮波,一拥而上,张嘴摆尾地争抢夺食。

    钟离文行过礼,目中带着明显的急切,“公主,韩某已知张司窈因何杀害家母。”

    青罗指指绣墩,叫他坐下说,一面接过春杏递的帕子擦手。

    “那日家母去天师府探望某,小师弟将她安顿在偏院客房,用过暮食后,又领她逛园子,期间走开片刻,家母因不识路,无意间闯入张司窈院中,正撞见他与人见面。”

    钟离文自怀中摸出一块残损的布料,交给青罗。

    “当夜小师弟在府中四处寻找家母,发现张司窈在他寝房外的燎炉内烧了什么,他走后,小师弟自炉中捡出了这块烧剩的残布。”

    钟离文这小师弟素日与他交好,他以钟离文的身份出现后,张司窈曾命小师弟前来试探,他虽未承认,但彼此心知肚明。

    前几日小师弟突然造访,谈论旁人之事般提及韩母的死,言语间颇是愧疚,临行又留下这烧剩的锦缎。

    才是申时,天光便有些暗淡了。

    青罗用两指夹着,举至眼前,对着亭外的光细细打量。是一小片边缘烧焦的锦缎,赭黄底,绣华虫章纹。

    青罗眸底微动,又是衮衣。

    “张司窈藏有衮衣,被令堂撞破?”

    钟离文语气愤然,“他连夜焚衣,必是担心因家母案牵出此事!”

    青罗垂眸望着被火燎过的锦缎,私藏衮衣常被以为存了谋反的心思,张司窈倒不像有这等野心的,或是为构陷旁人。

    如今证物已毁,无从查证,凭这残片难以定他的罪。

    青罗不禁叹了一句:“他倒是谨慎。”

    钟离文嘲讽地哼了声,“家母只是个寻常农妇,一生从未见过天子,至多看出服色非常人可用,怎知是天子礼衣。”

    张司窈却是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她。

    “先生可知这衮衣来历?”

    钟离文回说不知。

    青罗心道长安即有能制衣的绣娘,张司窈不必舍近求远。

    她想起失踪的上官娘子,若张司窈这衮衣同样出自她之手,未免有些巧合。

    时日亦不对,照鸢娘所说,订做衮衣的客人今年才找上门。

    且若真是上官娘子,以张司窈的脾性,去岁韩母一死,便该取她性命,不会等到数月后再动手。

    钟离文又道:“此事知情者必定少之又少,如今尚留有活口的,亦是张司窈有把握可守口如瓶的。”

    青罗沉吟片刻,问:“当日与他见面的是何人?”

    “师弟未提,”钟离文顿了顿,想起另一件事,“那日之后过了大约两日,张司窈命人去郊外埋了一具尸首,不知可与此有关。”

    “埋于何处?”

    钟离文说了城外一处地方,担忧道:“尸身恐怕早已朽烂。”

    青罗何尝不知,只是顺藤摸瓜,或可寻到些线索。

    “令师弟此前一直瞒着先生,为何又突然提起?”

    “某未顾上细问,这两日正设法寻他,还没见着人。”

    钟离文说罢脸色一变,也察觉不对。

    青罗没往下问,只说会命人打探。

    钟离文忍不住道:“公主,祥瑞之后圣上虽未明说,实则已对张司窈心生猜忌,只因他深得陈丽妃信任,圣上才投鼠忌器,至今未动他,现下丽妃已诞育皇子,圣上若拿住把柄,或可处置他。”

    青罗知他复仇心切,眼下时机却未成熟,冒然行事,恐怕会功亏一篑。

    丽妃无人可用,张司窈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朝中虽不乏依附张司窈的臣子,实则多是表面功夫,无论世家,还是寒门出身的士人,大多瞧不起他,丽妃亦无根基,用他反倒趁手。

    皇帝不动张司窈,也未必全因顾忌丽妃。他已如前世那般服食丹药,需仰仗张司窈炼丹。

    “先生欲除张司窈,人之常情,只是他在圣上眼中尚有些份量,加之有丽妃相护,若无足够的罪证,难以一举将他扳倒。”

    钟离文亦知不可操之过急,然张司窈一日不死,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池上红鱼已散,青罗收回目光,转身又道:“对付此人务求一击即中,切忌打草惊蛇,给他喘息的余地。”

    她虽劝钟离文沉住气,其实比他还更急。

    丽妃若有心扶其子上位,张司窈便是她手中的一把利剑,剑峰所指当为太子,届时朝堂势必再起纷争,皇帝多半会顺水推舟,废太子,另立储君。

    皇帝此时提出册封丽妃,更像是试探,以他自负的秉性,断不会就此作罢,太子在,丽妃为后名不正言不顺,太子被废,立小皇子为储,再封后,则顺理成章。

    “先生可会炼丹?”

    钟离文迟疑地点点头,“公主,某以为丹药并无长生不老之效,相反,经年累月地服食,兴许还会蚕食血脉。”

    青罗想起前世皇帝委顿的面容,许是才服食不久,这一世瞧着尚可。

    “先生在圣上面前提过么?”

    钟离文道:“圣上曾问某可会炼丹,某亦是此番说辞。”

    青罗怔了怔,“先生虽非天师,却比天师更得圣心。”

    前世有人因进谏丹药有害,险些丧命。

    钟离文一走,青罗便叫春杏去请鸢娘。

    她将钟离文带来的残片递给鸢娘,“可能辨认出自何处?”

    鸢娘看了半晌,疑惑道:“公主,这不是自上官娘子那块锦缎上裁的么?”

    青罗未作声,吩咐秋叶去取上官娘子留下的料子。

    鸢娘反复比对过,惭愧道:“奴方才看走眼了,两块料子织染工艺相似,针法瞧着也极像,应是同出一家,却非一人所绣。”

    青罗指着张司窈烧过的残布,问:“这并非上官娘子的手艺?”

    鸢娘摇头,笃定道:“这块走线风格更为刚硬,上官娘子则柔和些,收结线头的手法也不同。”

    青罗问:“长安还有哪些绣娘有此绣功?”

    鸢娘回说不知,拿起张司窈那锦缎,看了又看,忽道:“公主,上官娘子的夫君虽是男子,亦有一手好绣工。”

    青罗讶异道:“你怀疑是他?”

    鸢娘嗯了一声,“奴听说他与上官娘子成婚前,事事亲为,成衣铺中的衣物多是由他所制,后来上官娘子嫁过来,铺子里生意又忙,他便慢慢放手给上官娘子了,奴曾见过一回他缝制的披帛。”

    “只是瞧着像,并无把握。”

    青罗静坐半晌,方才又问:“他几时外出办货的?”

    鸢娘回忆道:“上官娘子似乎提过是去岁末,没在长安过年。”

    “有人同行么?”

    鸢娘道:“上官娘子说只他一人去的。”

    算一算,将近一年未归了。

    “此人容貌身形可有何处异于旁人,足以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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