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妃眸中清泪摇摇欲坠,脆弱苍白如雨后的海棠,怔怔望着凤仪。

    皇帝疾步走下台阶,凤仪抬起头,正挨了他一个耳光。

    丽妃拭了拭泪,跟过来,“陛下!”

    皇帝回身将她揽在怀中,怒目瞪着凤仪。

    凤仪呆住,泪珠争先恐后地滴落,对上皇帝的目光,下意识地退开一步。

    “滚。”

    凤仪提起裙裾,转身往殿外跑,一时只觉无数投向她的视线犹如抽打在她身上的鞭子,远比那一巴掌来得疼痛。

    她不懂父皇为何打她,父皇素来疼她,便是她有错,也不曾认真与她置气,遑论当众对她动手。

    一场宴席因这小小的风波不欢而散,青罗颇是歉疚,大公主拖着她的手笑道:“原来小妹也有脾气,阿姐可算开眼了。”

    大公主离开那日,长安碧空万里,送亲的队伍经西门街,一路出城,百姓夹道观看,文武百官于西正门城楼下等候,送行的女眷极少,公主当中只来了青罗一人。

    青罗一身骑装,纵马相随。

    行至西正门外,车队渐渐停下,青罗一夹马腹,催马上前。

    大公主自车上下来,朝青罗身后看了看,尽是些奉命来送她的生面孔。

    离别在即,青罗原想笑一笑,牵起唇角,苦涩却自心底漫开,眸中灼热。

    大公主道:“小妹,阿姐算不得苦,你可知随我去乌戎的女子,启程前尚在日夜赶工纺纱织布,听说一整月,乡野间机杼声一片。”

    布帛万匹尚需准备,因要得急,织户甚或彻夜不眠,可怜一些织户女,离别前仍不得与家人好生相守。

    青罗顺着大公主的目光看过去,随嫁的百名女子,有亲人相送的,泪眼婆娑地在马车旁诉说离情,无人送者,在马车内揭起帘子,沉默地回望故里。

    “阿姐打听过了,乌戎并无贞洁一说,不会因此慢待阿姐,父皇心虚,才白赠了这些嫁妆。”

    青罗低头哽咽,“阿姐出嫁,原就该有嫁妆。”

    大公主笑笑,仰头望向城楼,微微眯起眼。

    青罗道:“阿姐府上我代为照看,待阿姐回长安,随时可住。”

    大公主应了一声:“好。”

    万里晴空下,西行的长队激起滚滚烟尘,青罗牵着马,久久伫立,直至模糊的双眸恢复清明,方才翻身上马。

    城楼角上,一人负手而立,泥塑木雕似的,许久未动,目送公主一行消失在天际。

    青罗心中郁积,行至城门下,忽地拨转马头,纵马往郊外奔去。

    奉仙塔尚未完工,举目遥望,已具雏形。

    如此暑天,役夫不敢稍作歇息,监工的差役不时挥鞭相向。烈日下,有那年迈的役夫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躯体,负土搬石。

    青罗隐在冪篱后的双眸再度为涩意侵袭,世人忙忙碌碌,不过为一餐饭、一席地,有人生来贵重,有人生来便该如草芥般,任人驱使鞭打么?

    大周的天下非是天子一人的天下,更是万民的天下,父皇可曾有哪怕一刻,想过体恤万民之苦?

    如今在他眼中,恐怕只有陈丽妃与她所出的皇子公主。

    前世她与宫眷被焚于奉仙塔,他日奉仙塔落成,焉知不会再起事端。纵使无张司窈等佞臣蛊惑圣听,父皇便会是个明君么?

    青罗一扯马缰,掉头北行,薛虎错后一个马身,沉默地跟随在侧。

    路上遇见些打柴割草的农人,多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去岁冬受地动之害,今春又遇蝗灾,农人辛苦劳作,却颗粒无收。

    谢治尘力排众议,减免了农人今岁的税租,对富户隐匿的田产则严加清查,以平衡收支。

    饶是如此,农人日子仍是难熬,人口多的人家,常是食不果腹。也即因此,征发的役夫往往身上无力,以致皇帝不满帝陵扩建的进度,监工手中的软鞭一再扬起。

    役夫自地穴中背出土来,箩筐上的麻绳在单薄的肩背压出深痕,前几日有过雨,套着草鞋的双足满是伤痕,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之中。

    青罗牵着马,出了谷中陵地,路过陵村,想起什么,进去转了转。

    这个时辰,村人才刚用过朝食,有几个妇人在屋前篱笆墙上晾晒衣物,见生人进村,神色间有些防备。

    薛虎上前打听袁淑妃宫里出来的那名宫女住在何处,妇人推说不知。

    青罗也未勉强,往前走了一阵,见村里一株冠大如盖的槐树下,十来个孩童团团坐着,当中折了槐枝,在地上教孩童习字的赫然是那宫女。

    青罗看那孩童,也有好些小丫头。

    宫女很快发觉青罗二人,过了约莫一刻钟,打发孩童各自回家,才上前来。

    “公主……”

    青罗见她欲行礼,朝她摇摇头。

    一个三十上下,衣裳缀满补丁的粗汉走过来,拽住个四五岁的小丫头,转身便朝村外走。

    孩子望那粗汉一眼,张嘴哭道:“阿爹,女儿不去!”

    薛虎上前按住粗汉肩膀,粗汉扭过头,惶恐道:“贵、贵人有何指教?”

    宫女在青罗身旁,解释道:“他想将孩子卖了。”

    青罗撩起头纱,皱眉望着那粗汉,她曾听闻有些不务正业的闲汉会卖掉妻女。

    “为何卖她?”

    粗汉答道:“这两年田里收成不好,某家中阿娘与娘子又都病了,买不起药,拿她换些银钱,她也有处填饱肚子。”

    青罗心底苦涩,命薛虎将人松开,又问:“你欲将她换多少银钱?”

    粗汉迟疑道:“十贯。”

    青罗看眼薛虎,薛虎旋即掏了一锭银子递过去。

    粗汉接了银子,在女儿后背心推了一把,嘴一抿,眼泪便下来了。

    薛虎抬手道:“不必。”

    粗汉一愣,忙拉着女儿下跪道谢。

    宫女叹道:“如今穷苦人家常有卖出妻女的,公主遇见一个也罢,凭公主一人,如何帮得尽世间苦命之人?”

    青罗没作声,前世此时,大周已至这般境地了么?

    前世她活在母妃与阿舅苦心为她撑起的桃源净地,不知世道艰难,这一世看尽民间疾苦,却苦于无力救其于水火。

    宫女引着青罗去她的居所,倒了杯茶,关起门,不问来意,转身即道:“公主,淑妃名单上的将士而今还剩了一半留任,其中品级最高者已升任左羽林卫将军,掌管千骑营,公主若用得上,尽管吩咐。”

    她说罢,自枕下取出一块薄绢,绢上细细列了名姓、现下在禁军中的职衔。

    青罗若有所思地看了片刻,仔细纳入怀中。

    晌午回府,谢治尘竟已来了。

    谢治尘抱着阿佑,兀自出神,此子不知她与何人所生,若是他的孩子,断不会愚笨至此。

    阿佑全然不知自己遭了嫌弃,咧着小嘴,好奇地望着谢治尘。

    细淡的小眉毛,眼珠乌黑,谢治尘有一瞬生出错觉,这是他生的小郎君,下一刻却嫌恶地皱起眉,此子愚笨至此,断无可能是他所生。

    青罗站在门外,刚想进房,春杏附耳道:“公主,阿仲回来了。”

    青罗一怔,杜仲怎会在这时回长安?

    杜仲身着劲装,仍是扮作男子,背着包袱,面容黑瘦,一双眼却是乌黑清亮,进门跪地一拜,“公主!”

    青罗忙叫她起身,指指圈椅,“阿仲,我阿舅如何?”

    杜仲顾不上坐,低声道:“侯爷现今软禁于府里,我与夫人暗中潜回长安,接公主与贵妃娘娘。”

    青罗心霎时沉至谷底,阿舅必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否则断不至于派杜仲来接她与母妃。

    杜仲道:“侯爷原可拿下兴州,因圣上密令侯爷得胜后屠城,侯爷才犹豫,若圣上坚持,侯爷恐怕会抗命,届时……”

    兴州城里皆是大周百姓,圣上为何执意屠城?以往平乱之地,从未有过屠城的先例。

    杜仲接过春杏递来的茶水,一仰脖,尽数灌入口中。

    “据夫人说是兴州百姓惹了圣怒。”

    原来兴州盛产绫缎,染工极佳,皇帝去岁下令加征五成,百姓叫苦连天,兴州节使拒不纳租,宣告自立后,得到了城中百姓响应。

    青罗不知加征一事,加征税租若未经中书门下商议决策,则不合大周律例,纵使如此,兴州节使公然违命,皇帝亦会认定其冒犯天威,百姓依附之更令皇帝怒火中烧,所以欲杀之以儆效尤。

    无论如何,何至于因此屠城?

    “侯爷与夫人以为兴州百姓便是有错也罪不至死,小的曾去兴州城中查探过,百姓并非恶徒,只是日子过得艰难,跟随节使得以缓一口气而已。”

    青罗着人打探,得知皇帝加征绫缎,欲用于扎做花叶,以妆点隆冬时节万物萧索的御花园。

    此法乃前朝昏君所创,皇帝熟读经史,岂会不知?

    黄珍儿回长安后便忙着联络薛偡在京畿的旧部,两日后才得空悄悄来了趟公主府。

    “兴州之事已无转圜余地?”

    黄珍儿抱着阿佑,苦笑道:“侯爷征战多年,若是解甲归田,圣上恐怕不允,若要侯爷屠城,却也下不去手将刀口对着百姓。”

    阿舅如不肯坐以待毙,便只剩一条路可走。

    青罗摇着纨扇的手渐停,前世父皇始终对阿舅存着几分忌惮,这一世父皇行事却是越发无所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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