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渐渐远在天际,城楼下一片静寂,孤鸟盘旋,其鸣凄切。

    林德妃木然地拨转马头,按辔徐行,携着二皇子的尸首往南郊方向行去。

    青罗等人下了城楼,尚不知突嘞因何退兵,可会再来。

    高见充吩咐城门守将务必时时警惕,不可松懈,忽听兵士来报,突嘞人又杀回来了。

    众人立时又上城楼,果见远处烟尘遮天蔽日,马蹄声杂沓,此时此刻,除却去而复返的突嘞军,不作他想。

    怎料到得近前才看出,来者无一人着军服,放眼望去,俱是寻常百姓模样,身穿灰、黑、褐等各色衣衫,褴褛脏污,遍布血痕,所执兵器亦是刀剑长枪不一,有些甚至是铁锨等农具。

    当先那人白衣染红,背负长剑,因挥鞭催马时,上身俯低,无以得见其颜面,待奔至城下,那人抬起头,又是满脸血污。

    高见充皱起眉,禀道:“公主,自去岁冬至今,京畿一带流民不断,眼下多半是欲趁乱生事。”

    正说着,城楼下那人扬声道:“公主,杜仲回来了!”

    青罗听声分辨的确是杜仲,吃了一惊,再往下看,她已抬袖拭去面上血污,随即解下马腹右侧挂着的黑布包袱,抖开,提在手中。

    竟是个血淋淋的人头。

    “公主,小的已将突嘞主帅斩杀!”

    原来突嘞人方才兵临城下,又紧急撤军,除主将身死外,也因后方大营遇袭,主帅首级被斩,损伤惨重。

    杜仲自尸山血海中杀出,待突嘞拔营撤军,才返回长安。

    几日前,杜仲自东都回城,发觉突嘞人入关后,暗中探知突嘞乃是倾巢而出,后方空虚。

    杜仲先是火速联络了兴州驻军,与其商定兵分两路,薛偡在兴州的部下连夜开赴突嘞王帐,发动奇袭,又传信于数年前叛出突嘞的一脉,以致其腹背受敌,前方大军得信必会回援。

    杜仲则紧盯关中突嘞大军动向,今日又出其不意地领兵攻打突嘞大营,取突嘞主帅首级。

    消息传至阵前,突嘞军心大乱,长安固然是块肥肉,根基却不可动摇。

    突嘞虽日渐强盛,内部却算不得全然太平,与宿敌间屡有冲突,此番若被乘隙而入,后果不堪设想,是以当即撤军回援。

    杜仲一直没往长安传递消息,系因顾虑突嘞人轻而易举地攻破了西啸关,恐朝中有其内应。

    她所领兵丁可谓鱼龙混杂,除开沿途收编的流民,另有些招安的山匪,虽不成气候,胜在勇猛果敢,危急时,可堪一用。

    今日之战,好些人身负重伤,杜仲亦挨了几刀,右脸唇角至眼角划开一道长口,刀口皮肉翻卷,煞是可怖。

    杜仲却不甚在意,因用膳时反复牵动伤处,疼痛难忍,才上心些,每日换药。

    突嘞围城虽则最终虚惊一场,未酿成大祸,青罗却觉劫后余生,向皇帝进谏,趁天气尚未转冷,加紧修筑城墙与各处城门。

    户部东挪西腾,又将预备的禁中年底支用拨出些许,才将银钱凑足。

    皇帝缓过这口气,腾出手来处理一应细务。

    昔日太子府眷属迁入后宫,皇帝却迟迟未下旨册封皇后。

    太子妃,也即如今的张妃,似乎并不急,将已故吴良娣所出的恒儿养在膝下,尽心教养。

    恒儿到了开蒙的年纪,张妃亲自为他挑选了当朝大儒为师,这嫡母做得再妥帖没有。

    皇帝待她却始终冷淡,人前亦不假辞色。那日宫宴,命妇入宫贺拜,张妃虽与帝同坐,竟连他一个正眼也未得到。

    夫妻间事,青罗不宜过问,见张妃自入宫后便闷闷不乐,越发沉默寡言,忍不住劝解了几句。

    “陛下初登帝位,朝堂诸事千头万绪,心中难免烦闷忧虑,亏得嫂嫂贤德,抚育皇子,打点内闱,陛下才无后顾之忧,嫂嫂诸般好,陛下便是口中不说,也记在心上的。”

    张妃笑了笑,起初未作声,待将杯中残茶饮尽,才道:“陛下不会原谅我了。”

    青罗一怔,听她又道:“吴良娣死前,我曾与她长谈,陛下由此断定我逼她自尽。”

    张妃望着锦帕上毛羽斑斓的鸳鸯,停了一停,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陛下爱她甚深,怎敢逼迫她?不过因担心陛下安危,劝她暂且与陛下和离罢了,来日方长,何愁不能再续前缘。”

    青罗问:“嫂嫂可对陛下解释过?”

    张妃嗯了一声,“陛下不肯信。”

    青罗不知如何再劝,只道:“嫂嫂若愿意,我可去与陛下分说。”

    张妃摇摇头,“多谢公主好意。”

    “吴良娣之死总归与我有关,若非我与她相谈,她不至一念之差,走上绝路。”

    “她是恒儿的母亲,我对恒儿终究有愧。”

    青罗叹道:“怪只怪造化弄人,嫂嫂且宽心,不必苛责,陛下仁厚,亦明辨是非,终有一日会想通。”

    她道皇帝陷于政务并非虚言,朝中诸事虽有中书门下相商,然近来臣子进谏之事多曾为太上皇所否决,如今再请示皇帝,皇帝有意改弦更张,却心存顾忌。

    譬如工部上奏进谏,停止扩建帝陵,皇帝将奏章压了几日,召青罗入宫商议。

    “小妹,父皇陵寝修建至今,役夫工匠死伤不知凡几,朕曾向父皇进谏停工,惹得父皇大怒。”

    “若论本意,朕自是想即刻停工,然朕甫一登基,便更改父皇诏令,恐会触怒父皇,天下人亦会以为朕不孝。”

    青罗已封为襄国长公主,陆续置备齐邑司,此事也与府中幕僚商讨过,因而直言道:“若论得罪父皇,陛下登基即已得罪他,再多这一桩又何妨?”

    “役夫匠人苦于修陵,饱受磋磨,又因此荒废田事,长此以往,恐会失却民心,陛下深知其害,怎还迟疑不决?”

    皇帝沉默良久,始终满面愁绪。

    青罗暗自叹息,劝道:“陛下暂停工事,乃体恤百姓之劳苦,待开春回暖,逢到农闲时再征役夫,无可厚非,一面也去信与父皇商议,缩减陵寝规制。”

    皇帝沉吟片刻,方才勉强应下。

    太上皇滞留益州,转眼数日过去,新帝登基、长安之围已解,想必早传入他耳中,他却未起驾回銮,亦无只言片语。

    皇帝寝食难安,几回去信,陈明恭迎太上皇回宫的意思,均未得其回应。

    时至冬末,太上皇终于自益州传信,已启程回长安。

    皇帝喜不自胜,当即命人收拾殿宇,拨出昭明宫北面地势高阔、轩敞富丽的玄麟殿,供其颐养天年。

    太上皇一行入城当日,皇帝亲至城外相迎。

    青罗裹着绯红披风,头戴兜帽,亦跟随在侧。

    裴勖之身披甲胄,以护驾为名,一早便率禁卫精兵在此迎候。

    约莫申时,太上皇车驾抵达西城门外。

    皇帝因前回饮毒落下病根,吹过风,便忍不住咳嗽,“儿臣给父皇请安。”

    青罗随之屈膝行礼。

    王栖恩打起车帘,太上皇端坐车内,目光阴沉地自二人面上扫过。

    一旁丽妃膝上抱着小皇子,神色亦淡淡。

    时虽未晚,因是阴寒天气,已薄有暮意,朔风凛冽,刮擦过面颊,刀割似的生疼。

    皇帝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太上皇,因着了风,又是几声咳嗽。

    太上皇未发一语,瞥了眼王栖恩。

    王栖恩会意,放下车帘,退至一旁,传旨起驾。

    车驾穿城门而入,裴勖之拦住当初随太上皇离开长安的北衙精锐,“尔等不可入城。”

    为首将领眸中怒意勃发,见裴勖之所领人马之众不下于他,且全副披挂,军容严整,显是有备而来,未敢轻举妄动,只高声禀报太上皇,将车驾叫停。

    太上皇隔着车帘,寒声质问:“圣上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

    皇帝讷讷地辩解,“儿臣、儿臣不敢,儿臣不知……”

    未等他说完,青罗快步行至车旁,禀道:“父皇有所不知,前次因突嘞来犯,北衙军诸多调整,现下暂无缺额,加之开支吃紧,着实无力养冗余之兵,只得令众将于城外解甲,愿者归田,余者编入虎贲营。”

    太上皇冷笑,连说了两声“好”,方才吩咐起驾。

    皇帝两手垂落,望东而立,许久方开口道:“小妹为何事先不与朕商量?”

    青罗直言道:“陛下,太上皇不得不防。”

    皇帝未作声,仍似有怪罪之意。

    青罗又道:“小妹自知有过,只是此前已请示过陛下,陛下纯孝,不愿忤逆父皇,迟迟未作决断,小妹才擅作主张,不过陛下放心,父皇适才已知此事乃小妹所为,不会怪陛下。”

    裴勖之走过来,躬身道:“陛下,与公主无关,是臣自作主张,陛下要罚便罚臣。”

    谢治尘道:“陛下,公主与裴将军此举并无不妥,依大周律例,未经陛下允准,执戟甲士不得入城,太上皇携禁卫至城下,陛下大开城门,已是破例。”

    皇帝叹了口气,眉宇间难掩郁结。

    青罗的马车入了平贤坊,天恰已落起大雪。

    雪片当风,若柳絮漫舞,坊道上很快积起一层白。

    青罗下车来,踏雪而行。

    此时正值岁末,因皇帝下令恢复常科,各地士子已陆续赶赴长安,坊间较之往日又热闹了些。

    青罗见一名青袍士子匆匆踏上客店前的台阶,转身于廊下收伞,待抬起头,发觉是张熟面孔。

    弓之慎怔了半晌,方回过神,远远向她叉手施礼。

    青罗笑笑,亦朝他颔首。

    下一刻,头顶忽地多出一柄素面油纸伞。

    谢治尘一身玄色鹤氅,收回目光,低头间,惟见玉面赛雪,乌眉入鬓,纵然天地昏沉,尤可见其漆黑的瞳仁中寒光熠熠。

    青罗垂眸拢紧披风,笑问道:“大人今日不去宫里了?”

    谢治尘嗯了一声,长臂一揽,搂着她的肩,“臣送公主回府。”

    身后弓之慎目送二人离开,良久才转身进了客店。

    隔日,裴勖之来访,提起裴国公要皇帝杀了丽妃的小皇子。

    青罗吃了一惊,裴国公怎肯下此决心,顿了顿,却是叹道:“圣上恐怕不会答应。”

    裴勖之笑了笑,“阿罗果真熟知圣上脾性。”

    自太上皇回宫,皇帝对其敬重有加,不论多忙、天气如何滴水成冰,晨昏定省,未尝错过一日,听闻裴国公之谏言,极为骇异,当即便回绝。

    “不,阿舅,他乃朕的阿弟,且父皇对他甚是喜爱,有这阿弟伴于身侧,父皇也能得些天伦之乐。”

    青罗心底喟叹,太上皇大抵无意享天伦之乐。

    裴国公对此洞若观火,却未擅自作主,而是交由皇帝自行决断。

    她何尝不知皇帝已非昔日太子,越俎代庖难免惹其猜忌,因阻止太上皇护卫入城,皇帝对她已存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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