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打算南迁,青罗便吩咐人着手打点行装了。

    皇帝思虑周全,允薛贵妃同行,待天气转暖后再动身。

    春三月,春闱顺利举办,新科状元弓之慎名动长安。

    杏园曲江宴,皇帝亲临,青罗亦随行,席间多饮了几杯,脸上热,遂在园中信步走走,散一散。

    春光正好,曲江畔随处可见踏春的游人。

    青罗停在一株樱树下,想起当初她与谢治尘即相识于此。

    这时节,枝上已挂了果,碧叶间青桃累累,单是瞧着便口中发涩。

    数步之外,以绸布帷幕隔出一方天地,几名年轻男子席地而坐,饮酒谈笑,说起今岁科举,又提及弓之慎。

    内中一人不屑道:“习兔园策的乡野村夫罢了,见识短浅,何以为官治世?”

    “若不是得襄国长公主青眼,为其所提携,弓某人岂能点为状元?”

    “李兄慎言。”

    那人义正言辞道:“事无不可对人言!”

    青罗自樱树后转出,绕至帷幕前,附和道:“士子言之有理,事无不可对人言。”

    众人认出她,慌忙起身见礼。

    青罗一一将他们扫过,唇角笑意淡淡,“弓士子点为状元,诸位当真以为乃是得本宫提携?”

    那几人俱不作声,面上既心虚,又带着几分不服气。

    “去岁春闱前夕,本宫偶遇弓士子受伤,昏迷于道上,遂将他带回府中医治,春闱当日因其腿伤未愈,本宫担心他因此不得入试场,亲自送他去贡院,与主试官陈明其腿伤不致残疾,此为提携?”

    青罗冷下脸,又道:“弓之慎两回应举,皆名列榜首,礼部多位阅卷官评阅,均对其赞不绝口,圣上亦称赏不已,钦点他为状元,诸位以为有何可指摘之处?”

    “诸位若不服,大可趁圣上在此,与之比试,背后妄议,非君子所为。”

    在场者无人应声,当是心中自有分晓。

    青罗观其穿戴,无一出身贫寒,“世族子弟读书,经史子集伸手可得,乡野小童却只得兔园策,饶是如此,弓士子仍可月中折桂,甚至拔得头筹。”

    “他出身不及诸位富贵,论学识,诸位恐怕不及他,论心性,他几番遇挫,际遇大起大落,仍不坠其志,诸位不钦服便罢,反加以讥讽,是何道理?”

    众士子低头,愧不能言。

    近旁一个看热闹的年轻进士,瞧着还小青罗一两岁,呆呆地偷觑她片刻,待她一走,立时恨恨地一跺脚,恼道:“可恨某不曾为公主捡去!”

    有人啐他道:“凭你也配!”

    众人一阵哄笑。

    谢治尘不知几时来的,一身苍青圆领锦袍,负手立在樱树下,目色沉静。

    青罗看出他似是有些不快,想起他也曾被误会倚仗她平步青云,小声问了一句:“大人可要本宫一并澄清?”

    谢治尘随她转身,一道往前走着,一面侧目望她,“公主若想澄清,倒不如与他们说,臣因公主提携才得为状元。”

    青罗讶异地抬眼看他,见他不似戏言,笑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谢治尘不答反问:“公主不知么?”

    青罗摇头,不经意瞥见弓之慎站在凉亭外,因离得远,神色莫辨。

    她方才见他在宴席上虽应对得体,却也拘束,正迟疑可要替他解围,念头一转,想起身旁谢治尘。

    当初他亦孤高狷介,这一世却颇是老成持重、游刃有余,才这个年纪,便已为相,倒似天赋异禀。

    “弓之慎学问心性皆是难得,日后若在为人处世上有所欠缺,大人可否提点一二?”

    谢治尘随她看过去,眸中暗含讥讽,未置一词,见弓之慎远远拱手行过礼,便转身离去,并未过来,脸色才缓和了几分,问:“公主几时启程?”

    “两日后,”青罗收回目光,朝他笑了笑,直言道,“大人不必来送。”

    谢治尘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坚持。

    次日,青罗入宫接薛贵妃,先去了玄麟殿,向太上皇辞行。

    在殿外等了片刻,王栖恩出来打发她,“太上皇今日偶感不适,没法见公主了。”

    青罗早有准备,并不意外,见王栖恩面上为难,反倒宽慰他,“我见父皇别无他事,知父皇安好便放心了,公公转呈我今日来过即可。”

    王栖恩送她出来,宫道上空荡荡的,青灰的高墙外,天际亦是浊云遍布,灰暗阴沉。

    青罗一面走,一面对王栖恩道:“公公也知陛下至孝,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肯即位,父皇回宫后,陛下诚惶诚恐,事事以父皇为先,对父皇万般敬重,只不知父皇可能感知陛下一片心意了。”

    王栖恩垂眸听着,低声叹了口气,并未答言。

    转过弯,行至桥下,青罗驻足,叫王栖恩留步,“公公长伴父皇左右,最得父皇信任,或可劝一劝他。”

    王栖恩应了一声,遥遥望了望天色,叮嘱道:“此去江南路途遥远,公主路上小心。”

    青罗闻言略有些不安,随即自嘲多虑,问起那方砚台。

    “万晖殿有一方金蟾砚,颇是精巧,公公可知其来历?”

    王栖恩将拂尘托在臂弯,低头略略一想,便记起来了,“老奴记得是有一年陛下千秋,丽妃娘娘所赠。”

    “丽妃娘娘长居宫中,怎知甚好物,想必还是托张司窈那厮寻摸来的。”

    如此看来,陈丽妃未必知晓砚台中藏有无唤木。

    青罗暗道她何必多此一问,丽妃如今只剩父皇可倚仗,便是无意于父皇,也不会对他不利。

    自玄麟殿出来,原该去见薛贵妃,青罗放慢脚步,踟蹰片刻,到底是掉头去了张妃宫里。

    皇帝不喜她见张妃,可她这一去不知几时才回,若不见上一面,心中难免牵念。

    孰料这一面终究未能见上。

    春杏上前叩门,半晌才有宫人来应。

    青罗认出是服侍张妃的宫女,见她红着一双眼,心头立时一沉。

    那宫女拭泪道:“长公主来迟一步,娘娘殁了。”

    青罗怔愣许久方才明白她是说张妃没了,“ 怎么回事?上回见她尚且好好的。”

    宫女回道:“娘娘身子时好时坏,一直吃着药,太医说娘娘是心病,心中郁结,难以除根,开了春便一日比一日重。”

    “原想换个太医来瞧瞧,奴婢去万晖殿求见圣上,圣上不见,奴婢说去求公主,娘娘不肯,担心公主受牵连,被陛下怪罪。”

    张妃宫里一切如旧,时近春暮,寝殿前庭院中仍是花木繁盛,旧花凋零,新芳又继。

    青罗鼻间涌起一股酸涩,眸中渐渐润湿。

    万晖殿内,皇帝坐在御案后,两手交叠,置于身前,如一尊石像。

    春日亦有这般劲疾的风,呜咽似的刮着窗纸。

    青罗跨进门,没走近,行过礼,远远站着道:“陛下,张妃娘娘走了。”

    皇帝抬眼望着她,没作声,显是已得了消息。

    因着天阴,才不过未正,大殿内便已昏沉沉的。

    天光透过窗纸,照着皇帝临窗的半张脸,仍是灰白黯淡,如不着颜色的剪影,淡得与碧瓦朱甍、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

    青罗见他魂不守舍,原不想此时与他说,可她明日离开长安,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恒儿的死与嫂嫂无关,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总归如今人已不在,望陛下善待她的公主。”

    皇帝不知可听见了,木然应了声:“好。”

    顿了顿,又道,“小妹,朕从未想过要她死。”

    青罗心道,张妃与他相伴于微时,一心为他着想,便是受他冷落、误解,也不曾怪过他,除了她,这世上恐怕再没人如她那般待他了。

    青罗最后朝皇帝福了福,道了句“陛下保重”,转身退出殿外。

    次日天初亮,青罗一行便到了东城门外。

    薛贵妃撩开帘子,向外望着,叹道:“走了也好。”

    青罗心头犹如坠了块重石,无论如何,没法松快。皇帝命她南下,固然因她几番自作主张,令他不快,更多却是为忌惮她。他因她铺路得以即位,阿舅如今又手握重兵。

    太上皇被迫退位,心中自是不甘,皇帝偏又一味孝顺,也不知日后可会因此再惹出祸来。

    兀自想着心事,忽听薛虎来禀,“公主,谢大人来了。”

    青罗见她母妃神色平静,似是早已知晓谢治尘会来。

    谢治尘纵马至车窗外,隔着帘子,先与薛贵妃问安。

    青罗挑开帘子道:“不是说好不送了,大人怎又来了?”

    谢治尘淡淡道:“臣南下 体察民情,想与公主同行。”

    青罗皱起眉,薛贵妃在,不便多说,起身下了车,才道:“朝中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亦需辅佐,大人怎可在此时离开长安?”

    谢治尘翻身下马,低头望着她道:“陛下知晓臣是公主的人,岂会放心委以重任?”

    青罗先是一愣,欲待反驳,触即他的目光,却是脸一红,别开视线,见城楼下有道熟悉的身影,是弓之慎。

    几回相遇俱未说上话,弓之慎似有些迟疑,末了仍是过来了。与他同来的,另有些旁的士子,多是今科及第的进士。

    “我等前次离开长安,蒙公主赠言勉励,还乡后日日苦读,不敢稍有懈怠,今岁才得顺利应举,因感念公主之恩,冒然前来相送。”

    青罗笑道:“诸位及第乃是天道酬勤,本宫不敢居功。”

    弓之慎则一揖到底,“望公主此行一切顺遂。”

    正说着话,陆续又来了些人,俱是身着便袍的朝中臣子,裴国公父子亦在其中。

    裴勖之低声道:“阿罗,过几日我便去找你。”瞥一眼青罗身后的谢治尘,又道,“我可是阿佑的义父,好些日子未见他了,想念得紧。”

    谢治尘闻言冷哼一声,不着痕迹地往青罗身旁靠了靠。

    他二人一个俊雅清隽,芝兰玉树,一个蛾眉蝉鬓,华贵雍容,众人瞧在眼中,俨然一对璧人。

    又道二人虽则已和离,长公主贪新忘旧,谢相却似乎并不肯罢休,如今更是紧追不舍,此番公主南迁,竟以考察民情为由相随,不无以公谋私之嫌。

    王中丞酸道:“谢相倒会谋算。”

    谢治尘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并不反驳,气得王中丞险些顿足。

    裴国公看了眼裴勖之,暗自叹息。

    四月风物正好,且走且停,行了十余日,才出房州。

    薛贵妃久居深宫,好容易出来一趟,各处都觉新鲜,谢治尘又颇会投其所好,行经之处皆可说个所以然。

    青罗看出她母妃暗存撮合之意,只作不知,倒是一同用过几回膳,留意到谢治尘的口味似乎不同于前,原以为是喜好有变,直至一日,驿站庖厨不慎在鱼羹里搁多了盐,咸得难以入口。

    谢治尘面不改色,全然未觉有异。

    青罗试探道:“大人不觉这鱼羹淡了些?”

    谢治尘一愣,放下汤匙,随即笑笑:“果腹即可。”

    他既有意瞒着,青罗便没问。

    夜半醒了忽地想起,辗转反侧,忽听屋外传来刀剑相击之声。

    青罗坐起身,未及开口询问,门便被嘭地撞开,闯进数名持刀黑衣人。

    薛虎一人难以支应,渐有不敌之势。

    青罗顾不得穿鞋,下床便往外跑。

    黑衣人很快追上来,因被帷幔绊住,扑倒时一刀砍在了青罗腿上。

    青罗拖着伤腿,忍痛走了几步,黑衣人早已起身,不紧不慢地跟上她。

    薛虎被缠,脱不开身。

    青罗背抵门扇,闭上眼,耳中听见噗的一声,面颊霎时溅上温热,预想中的疼痛却未至。

    她睁开眼,面前赫然是谢治尘。

    刀尖透胸而出,血色在他白衣前襟晕开,他身后之人猛然抽刀,又是一片热血喷溅。

    青罗眼前尽是血雾,眨了眨眼,正惶然,门外忽又撞进一人。

    裴勖之一把捞过她的腰,转身便想走,“阿罗,我来接你回长安,陛下已留诏书,传位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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