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晃那边,当他走到大帐门口时,看见潘晋正领着一辆马车缓缓向这边走来,车后跟着几列北人打扮的侍卫,看起来应该和多罗一样,都是这营里的巡防兵。

    居然坐马车,看来窦冰真的是丝毫不怕这里暴露呢。安晃鼻嗤一声,掀开门帘径直走进帐中坐了下来。在这个节骨眼,在离皇城这么近的地方,悄悄养了这么多私兵,这司马昭之心未免也太按捺不住了。

    皇位……呵,皇位。

    帐外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安晃揉了揉鼻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应对舅舅自以为是的套话,这次真的得跟他挑明立场。

    然而,当门帘掀开以后,当看清走进来的人是谁,原先预备好要说的话全部卡在喉中。安晃僵硬地站起身,喃喃喊道:“外公……”

    只见那老翁头戴纱冠,身披狐裘,两鬓斑白,身形也有些佝偻。然而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却有一双鹰睃狼顾的眼睛。他手执一杖,慢慢走到安晃面前,提杖拱手恭敬朝安晃一拜:“老臣拜见静王殿下。”

    安晃大惊,连忙一把将他扶住,“外公,万不可行此大礼!”

    窦言茗面容平静,任由他搀扶着自己,却不停下手上的礼数,慢慢道:“殿下是君,老臣是臣,君臣之礼,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废用。”

    安晃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等他直起腰后,才将他扶到了椅子上。

    窦言茗道:“谢殿下赐坐。”

    虽然此刻是他在践行着君臣之礼,安晃却感觉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把持拨弄的人。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凭舅舅的胆量和能力,决计干不出这么出格的事情,背后站着的必然是外公这个窦家的真正当家主事人。他只道窦冰的中护军军营离此地不远,潘晋要请肯定先请他。

    原本想着先通过舅舅套一套基本的情况,再好生考虑接下来怎么应对,哪里能想到外公现在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窦言茗兀自开口道:“老臣前日腿疾复发,听闻西山寺里的温泉对腿疾有益,所以告假前往。刚好途径御风岭,想起窦统领今日在中护军营中练兵,就顺路前去看了看。殿下,你又为何在此呢?”

    安晃心中一跳,自知瞒不过外公,但他至多猜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可能知道衣冠冢的具体位置。安晃抿着唇,没有吭声。

    这时门帘被掀开,潘晋端着一张小几走了进来。几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两个杯子,潘晋将小几放到两人脚边,为他们斟满了,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窦言茗显然也没指望他回答,面不改色地道:“殿下,更深露重,请先用些热汤吧。”

    安晃机械地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窦言茗却没有动,垂着眼皮端然而坐,好似一尊古旧的泥佛。

    安晃被这凝滞的气氛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捏紧了拳头问道:“外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殿下何意啊?是老臣做了什么事令殿下不悦了吗?”

    他说话一字一顿,明明语调平平,在安晃听来却每个字都似拷问一般。安晃再也受不了,愤然跃起,道:“外公!豢养私兵、铸造兵器、私养战马,每一条单拎出来都是会被判谋逆的死罪!而且这可是洛阳京畿、天子脚下啊,外公究竟在图谋什么,需要如此铤而走险?你……你就不怕被今上知道吗!?”

    “今上何以得知啊?”窦言茗继续用他平静的语气说道:“莫非殿下准备亲自写奏折一封,等下次朝会呈予今上,请今上砍掉老臣的头吗?”

    安晃愣住,声音有些发颤:“不、我怎么可能……”

    “殿下,”窦言茗凝视着安晃的眼睛,突然道:“你觉得大魏现在当务之急的政事是什么?”

    安晃抿着唇,心中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回答的还是:“边境纷争未平,三镇国土未收,北境流民成寇,南境萧梁野心。”

    “错,”窦言茗摇摇头,第一次拔高了声音,“现在大魏唯一首要之大事,是国本!”边说边提起拐杖重重往地上戳了两下。

    安晃喉头滚动,“皇兄尸骨未寒……况且今上正值盛年,还不到考虑储嗣的时候……”

    窦言茗重重叹了一口气,看向安晃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三岁的孩子,“我朝自圣祖推行汉治至今,已百廿余年,可圣祖遗训‘南北同心归一’可曾真正实现?先帝一生贤明、励精图治,凭一己之力开创了景泰盛世,可为何先帝在位期间还是频频有士绅门阀打着‘正本清源’的幌子在各地作乱?

    “我大魏以鲜卑立国,却又尊汉民之礼,此路之艰,好比煎水作冰、揉石成沙,可为何吾等臣子还是愿意追随圣祖遗策,践行不悔呢?想必殿下心中自有答案。

    “立国本以正民心,重汉礼以寿国脉。殿下方才所说亦确为大患,然内扰不解、国之根本不固,何以为抗?”

    他的话娓娓道来,听到安晃耳朵里却觉字字铿锵、振聋发聩。他狠狠掐着自己的指腹,抵抗着内心的动摇,“即便如此,何须屯兵养马,难道外公是准备……以武力图之吗?”

    “殿下,依你之见,诸位皇子中,哪一位更适合做未来的储君呢?”窦言茗微微将身体侧向安晃,苍老的声音好似是妖邪的低吟:“殿下是否觉得,自己必然是大魏下一任太子人选?”

    安晃的呼吸有些阻滞,仿佛自己现在不是在注视一双人的眼睛,而是从悬崖边俯瞰漆黑的深渊,叫人胆寒到原形毕露。

    窦言茗端起茶杯,慢慢抿了许久,似乎是经过了一场良久的思量,终于放下杯子,开口道:“是啊,毕竟睿王出身低微,汝王年纪尚幼,唯有殿下,无论是出身、学识还是才情,都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与太子……与公子耀相比,也毫不逊色。可是殿下,恕老臣直言,何曾得到过今上的青睐?何曾被今上另眼相看过?”

    安晃沉默了。

    “殿下无须伤感,其实何止殿下,即便是公子耀,若不是当年被先帝亲封为皇太孙,恐怕也未必会是今上最属意的皇子。而这背后的原由,想必殿下心知肚明罢。”

    是的,安晃心下了然。想当年,皇兄是多么恣意洒脱之人,却总在父皇面前战战兢兢、束手束脚。无论他诗画多么超群、行事多么周到、学政多么刻苦,却总是能被父皇挑出毛病,永远无法得到父皇的认可。皇兄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呢?

    而这一切的根源,简单得有些可笑——只是因为他们的出身过于高贵,而今上的生母只是一名浣衣婢。

    也正因如此,今上格外宠爱出身同样低微的三弟光厚。知道他没有母族帮衬,就赏赐黄金千两、宅邸数座,每年都有流水似的奇珍异宝抬进他睿王府。

    其他皇子课业繁重,光厚却可以全凭心意、想学就学;要是有臣子为自己美言几句,看在今上眼里就是结党营私之举,而要是有臣子谏称睿王行为纨绔,听到今上耳中就有无礼不敬之嫌。

    其实,安晃和这个比自己小不到一岁的异母弟弟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要好。他深知光厚风流不羁的外表只是他审时度势后藏拙的伪装,若真论起才智城府,自己或许真的不及他十之八九。

    想到这儿,安晃不由微微牵动嘴角,自嘲道:“孙儿自知上不及皇兄禀赋超群,下不及三弟天资聪颖,我中庸愚笨,不得圣宠。如此这般,外公何苦费心经营?立储之事归根结底还是全凭圣意,我从来志不在此,又何必冒险图之?索性像从前一样做个闲散王爷,早日求一方封地,逍遥一生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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