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空阴沉沉压了数片黑云,闪电如蛇穿梭期间,远处雷鸣轰隆隆震得窗棂摇晃,潮湿的泥腥汽顺着窗缝吹进来。

    “怎么突然要下起雨了?这天气,雨来得着实古怪……”

    “应是婆神显灵,很满意这次的祭品。”

    那几个老嬢嬢又过来了,看到容卉醒来也不意外,醒就醒了,左右只是个娇弱千金小姐,反抗不了,她的力气哪有她们干农活的力气大?

    一老妪用粗糙老茧的手抚摸容卉水豆腐似的脸颊肉,手指缓缓上移,停到那双泅黑的眼,叹息般道:“姑娘,可别这般瞪着老妪,献祭给婆神,那可是天大的福分。”

    容卉眯起眼,声音凉薄,“既然如此,为何不献祭你们村的女子?”

    “雀飞村的人都是婆神的信徒,信徒是用来为婆神解决人间腌臜事的,真到了为婆神献祭的那天,雀飞村无人会拒绝。”

    容卉隆起的眉毛忽地松下来,她似笑非笑道:“希望真如你所言。”

    “和她废话作甚,”另一紫衣老妪突然把容卉从床上拖起来,手指枯瘦力道大得却如鹰爪,她眼袋又大又松弛垂在两眼下,眼神阴鸷,“姑娘,老实一点,不然就把你舌头割了……”

    “少了舌头,不影响献祭。”

    手臂上的力气越来越大,容卉唔了声,眼底划过郁悒残酷的暗光,半晌,她示弱般低声道:“我明白了。”

    老妪看她这副软弱可欺的模样,便也松了手,冷哼一声:“甩什么脸色,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分。”

    容卉心里冷笑,这福分给你你要不要?

    她不动声色扫过房间的一块小角落,没有看到纪云意,看来他先被带走了。

    离开房间,能闻到大风都划不走的热潮香火味,并且今天的气味比昨日更甚,仿佛整座村都被置在了烟炉里。

    她被紫衣老妪带进红色的狭小轿子里。

    “老实待着,敢逃跑就不会对你这么好声好气了。”

    老妪面色冷沉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谅她也跑不走。

    轿子被四人牛高马大的面具人扛着,很稳并不颠簸。

    沉淀了许久的暴雨终于来了,外面响起无数珍珠落地的巨大嘈杂声响,容卉透过窗帘罅隙看向天际,雨幕把四周都刮白了,即使这样轿子也很稳,他们踩在泥泞湿滑的地上如履平地,也不知道这条路送走了多少姑娘。

    一滴豆大的雨珠落入的眼睛,湿湿凉凉,容卉收回视线,任由那滴雨顺着右眼滑下,她在替别人哭泣。

    轿子摇摇晃晃,直到在一个山洞前才停下。一只大手穿过轿帘,伸进来将她钳出。

    正是抬轿的其中一人。

    他身上的衣服已被泅湿,湿哒哒贴在身上,结实有力的上半身若隐若现展现出来,容卉拢眉甩开他粗糙的手,后退一步站稳后忽地绽出春花般的笑容,声音甜如蜜糖:“我喜欢你的身子骨,但不喜欢你,所以我不会放过你。”

    男人已经听过无数女人求饶咒骂的话,容卉这样轻柔缓长的声音倒是少见,他低头看向她的脸,是他见过最美的,愣住神,心中暗叹红颜薄命,没听清容卉说了什么,也没把她的话当回事,面色冷峻道:“快走。”

    容卉后退一步躲过他的手:“我自己走。”

    山洞充满湿冷的土腥气和呛鼻的香火味,容卉漫不经心问:“我兄长在哪?”

    “……”见男人不回话,容卉很有耐心地重复了几遍,最终他烦不甚烦粗声开口:“你兄长早就到了。”

    “为什么他比我先到?”

    “一只献给婆神的‘兽’罢了,自然快马加鞭送去了。”

    “你们信仰的婆神还真是有趣,把人作兽,那人在祂眼里岂不是猪狗不如?”

    容卉仿佛没看到男人冰冷刺骨的视线,不紧不慢道:“要是婆神想要的并非我们兄妹二人的命,而是你们的命呢?”

    “住口!”男人的脸藏在面具后,只能听他恶狠狠道:“你再冒犯我们的信仰,就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也别怪我们将你凌迟至死,婆神不会怪罪我们。”

    容卉听此,故作害怕,颤抖地白了脸,服软道:“好了,别这么生气,我不说就是的了。”

    “我怕疼,可不想临死前还要遭罪。”

    …

    山洞最初只是狭窄甬洞,往里走后豁然开朗,圆形的一大块空地出现在眼前,四周点燃密密麻麻的火烛,即使是在山洞里,也亮如白昼。

    一个巨大的三人高泥塑像摆在最里面,婆神是一个漂亮的女性形象,她盘腿坐在大山环绕之间,一手兰花掌平直放在胸前,一手摆着莲花指手背向头倒举过头顶。梳着飞天髻,眼睛轻闭,眉眼带笑,一副亲切可人的样子。

    神像旁乌泱泱围了上百号人,容卉想不到看起来小小的村子,竟然活着这么多人,只是他们看起来不像人,表情痴诞扭曲仰视神像,听到身后的声音,齐刷刷回过头 ,如恶兽般直勾勾盯着容卉。

    容卉呼吸一滞,她第一次被这么多道恶意的眼神看着,脑袋空白一瞬,很快回过神勾唇回视过去。

    不是想要婆神现身么?

    那她就当这个婆神,看他们悔不悔。

    神像前方摆着几尺高的石台,石台上还刻画着纹路,石台旁用链子锁着纪云意。

    纪云意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到容卉进来眼睛亮了亮,又看容卉被粗暴推上石台,眼内多了几分杀意,冷沉阴森盯着容卉身后的男人。

    男人被看得心口一紧,下意识后退一步,徐老婆子说这男人是个傻子,怎么看人这么渗人?

    反应过来自己在大庭广众面前表现出退却懦弱后,恼怒涌上心头,忍不住伸脚朝纪云意踹了过去,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敢这么看他?

    可没想到纪云意跟个石块一样踹不动,男人红了脸,想要继续踹,却被一老人阻止了:“鲁绍元,住手。”

    男人霎时脸白,僵在原地。

    祭司掀起薄薄的眼皮,灰白混浊的眼看不清情绪,看样子行将木就,不见双唇的嘴巴翕动:“退下。”

    “祭品怎能随意冒犯。”

    声音嘶哑,好像有锋利的石砾反复摩擦他的喉咙,喉管破出大大小小的洞,使他每说一个字就漏出一缕气。

    祭司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脸的皮层堪堪挂在头骨上,削瘦的身骨挂着一身红色相间的长袍,手如嶙峋的爪,握着熊头骨和虎腿骨制成的巫杖。

    祭司拄着巫杖,摇摇晃晃朝祭台走去,看向容卉,凝视了一会才沙哑开口:“婆神会喜欢你的。”

    人到齐后,祭司跪在最前方的一个蒲团上,扯着嗓子,不大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山洞里。

    “拜一下——春暖花开。”

    “啪。”

    众人拜下,齐整的磕头声听得人脑袋都疼。

    “拜二下——风调雨顺。”

    “……”

    “拜十二下——谷物丰收!”

    最后一声啪格外响亮,谷物丰收一直是所有人的愿景。

    终于拜完了。

    祭司拿起刀,摇摇晃晃走上石台,没想到容卉乖乖将手伸出,意外愣了下,随后笑不达眼底道:“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

    过去那些被献祭的女子,要么哭泣,要么反抗,像容卉这样乖乖接受自己命运的,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

    “婆神真的会显灵吗?”容卉语态天真,眼睛湿漉漉看着祭司,仿若一只迷茫的小鹿。

    “自然。”祭司垂下眼,漫不经心割开容卉的手腕,鲜血很快涌出,滴滴答答落在石台上,似乎是觉得流速太慢,祭司又加重了力道,容卉忍不住闷哼出声。

    哗啦啦——

    一旁的纪云意见此差点暴走,锁链震颤发出激烈的声响,胸口阴郁堆积,他要将祭司生吞活剥、碎剐凌迟。

    纪云意反抗越来越激烈,眼见锁链就要锁不住他,容卉忽地浅浅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要纪云意定在原地。他不期然想起昨晚容卉的交代,她说“杀”后才能动。

    他要听话,不然主人会讨厌他。

    纪云意手指用力到泛白,咯吱作响,终究是忍住了。

    纪云意老实后,容卉才放心收回视线。她重新看向自己的手腕,扑朔眨巴眼睫,眼内聚集的水雾从她眼尾滑落出来。

    祭司下手可真够狠的。

    可惜,之后她没时间折磨他。

    容卉的手开始发冷发麻,她蜷缩手指,静静看向落在石板上的血液,片刻后,她抬眼看向祭司,石榴色的双唇轻启,“如果婆神显灵了,你们真是什么代价都愿意付么?”

    “雀飞村民愿为婆神肝脑涂地。”容卉这般乖顺,祭司不介意多回她一些话。

    “肝脑涂地……”容卉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她握紧拳头,加速鲜血涌出,血液顺着祭台上的纹路一点点染红石板上的扭曲图案。

    簌——

    簌簌——

    似乎有什么细碎的声音在响起,容卉知道时机到了。

    她忽地用血淋淋的手抓住祭司的手,因为失血,她滑腻的手变得冰凉,如蛇死死绞住祭司枯瘦的手,形如鬼魅攀附到祭司耳旁,极致诡谲的声音渗入他的耳膜,“神来了。”

    “——是我。”

    “向我跪下,你们会死得不那么痛苦。”

    “你在说什么?”祭司眉头隆起,想要将眼前冒犯他的女子甩开,手腕忽地传来冰凉坚硬的奇怪触感,瞳孔猛缩低头一看,发现一条竹叶青缠上了他的手。

    “保护祭司!”

    可惜已经晚了,不等守卫捏住蛇七寸,竹叶青便张开毒牙疾速咬下。

    毒效很快遍布全身,身体衰弱的祭司没有丝毫抵抗能力,他脸色发青,踉跄后退,手指指着容卉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

    最终两眼一翻,跌倒落于石台。

    “大胆!”守卫怒目而视,正欲抽刀直接将石台上的妖女斩杀之时——

    “啊啊——!”

    一声惨叫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簌簌声似外面密密麻麻的暴雨落了进来。

    只见云屯雾集、五颜六色的虫子突然从洞口处涌入。

    那些诡异的虫子,它们竟在啃食着人肉!像蝗虫席卷田地,它们进入人的口腔鼻孔耳道,啃食人们的五脏六腑,不消一刻钟,方才还活生生的人就成了地上的一摊森森白骨。

    咔吱咔吱——

    虫子口器发出持续渗人的声音,频繁密集,如同奏乐。

    人不过是血肉之躯,无法奈何数量众多的它们。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它们就来到了石台旁。

    有虫子爬到纪云意身旁,却没有伤害他,而是把他的锁链啃食掉。

    容卉身上的束缚也被啃噬掉了,她含住手腕上的伤口,桃花般的舌头变得红艳,她俯视地面神嚎鬼哭、狼狈打滚的众人,漆黑的眸子泛出病态的兴奋,放下手腕任由鲜血滴流,从喉咙处滚出一声轻笑,“现在,我就是你们的神。”

    “神说:杀了你们。”

    声音轻飘飘的,却如淬毒般阴凉可怖,所有人毛骨悚然看向石台上红衣黑发的冶丽少女。

    “杀。”容卉转头对纪云意下令。

    杀——

    纪云意闻到容卉身上传来的血腥气,却不垂涎,强烈极端的愤怒充斥他身上的所有毛孔,浸入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他眼球布满红色的血丝,额角青筋突突鼓动,口枷还戴在唇齿间,喉咙发出粗重的喘息声。

    纪云意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把刀,阴森刀刃折射出他线条凌厉的下颌线,手臂肌肉线条偾起,青筋在小臂处如河流般涌现。

    哗啦——

    刀在他手中轻如纸,随意一挥便劈开了三人的首级,那些强壮的村民在他眼里就是任人宰割的活猪,他们动作在他眼里慢得可怕。

    血雾弥漫,惨叫不绝入耳。

    他杀着杀着,经脉逐渐活络,过去忘掉的招式一点点被回忆想起。

    纪云意侧身,躲过敌人扔过来的飞刀,看起来笨重的体型却灵敏如兔,留下几道黑色残影,敌人再一眨眼时,纪云意竟已来到了他的身前,将刀毫不留情刺入他的胸膛。

    这里是心脏的位置。

    扑哧——

    心脏发出被刺穿的声音,纪云意脑海里的迷雾似乎也被这道声音刺穿了,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

    他他不是一条狗,不叫柳箔。

    他是——

    纪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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