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意的眼睛宛若泥沼，蕴含无法衡量的可怕力量，无情将容卉吞没。
容卉几乎忘掉了周围的声音，身体还在维持本能的动作朝前走，但是她的意识却杵在原地，仰头和高高在上的大轩帝王对视。
“莲……”
“莲白……”
“莲白！”
容卉猛然一颤，回神发现公宏茂正拉住她的手把她座位方向扯。
“你怎么了？”公宏茂看到总算坐下来的容卉，松了口气。
容卉极其缓慢转动眼珠，慢半拍道：“看到了仰慕已久的陛下，一时情难自禁，失了神。”
容卉坐下来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手心出了层细密的冷汗。
纪云意比原来更安静了，如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苍白冷酷，要人望而生畏。
公宏茂无奈摇头：“可别再像方才那样一直站着了，太过失礼。”
公宏茂只以为容卉粗野出生，不懂礼仪，耐心规劝。
容卉心不在焉点头连声“嗯嗯”敷衍回答，但表情看起来又很真挚，于是公宏茂只念叨了一会便不说了。
很快众人高举酒爵向纪云意敬酒，无数酒香自酒爵晃动而出，丝丝缕缕醇厚的香气钻入她的鼻腔，大脑于此境中迷离昏沉，容卉似乎又回到了方才和纪云意不期然的对视之中。
歌舞升腾的氛围离她远去，容卉觉得自己凝滞在了不久前的时空中。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眼下的乌黑胜过此刻的夜，肌肤色彩白如诡谲的月，他脖颈之上若隐若现的黛青色血管好似攀爬汲取人血的枝丫。
——死人还像死人。
看起来就像随时能被烛火燃烧殆尽去另一个世界的纸人。
他只是无意中看了她一眼，黏涎的黑暗却瞬然笼罩于她心。
容卉咽下酒液，火辣辣的液体燃烧她的口舌、她的喉管最后燃烧了她的整颗心，她似乎在浴火焚烧。
酒杯已空，但郁气仍堵结于胸口，不上不下。
苦酒不解愁，只能短暂麻痹她的思维，却修改不了她的记忆。
纪云意应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是统领天下的帝王，而绝不该是风一吹便会病倒的凡夫俗子。
容卉黑眸于人潮涌动中深深凝视着纪云意。
她想，她要对他负责。
就像看到了一只自己曾经喂养过的惨兮兮流浪狗，不自觉产生怜悯之情。
“陛下。”一口将酒饮尽后，正使走到大厅中央，下跪行礼道：“臣谨代表苗疆、苗王向陛下呈现表文、贡物，承蒙陛下及大轩之庇护，此次纳贡，乃苗疆感恩戴德、表明忠心之举，蕴含苗王对陛下的敬仰与效忠……此次贡品均为苗疆奇珍异宝，现转呈于陛下，愿陛下亲眼目睹。 ”
纪云意垂下眼睫，不紧不慢放下酒爵，声音不大却威严十足：“尔等忠诚之心朕已知晓，呈上来罢。”
双瑞走下去，接过正使呈上来的表文，又疾步走回高位之旁，低眉顺眼将其打开后递给纪云意。
纪云意目光平淡扫视，直到所有的贡品都来到大厅中央，才缓缓抬起头，俯视下面。
无声的压迫感霸道蔓延而出。
正使后背几乎冒满了冷汗，他喉结明显重重吞咽了一下，才向纪云意介绍起每一件贡品背后象征的意义。
容卉此刻也随使团的人到了大厅中央下跪，听到前面的东西时还在神游犯困，直到听到正使提到药材，才立刻竖起耳朵倾听，生怕错漏了一个字，遗漏关键信息。
正使：“此乃苗疆珍贵无比的独有药材，品相上好株株难求，唯有苗疆泥土能孕育它们，共有数十种，分别是……”
容卉庆幸，还好来时把账簿过了一遍，此刻正好能对账。
正史边打开盒子，边将药材种类名和数量完完整整念出来。
容卉听到后半截时眉心一动，果然和账簿对不上！
前几种药材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到了后面几种时，远远少于账簿药材的数目，而这些有问题的药材，却又正是大轩军药账簿所缺少的药材。
当巧合足够多时，就不是巧合了。
虽然目前掌握的信息量并不多，可容卉已能大差不差串联起整件事。
但她独独弄不明白的两件事是——
其一，他们究竟是如何交易药材而不被发觉的？
其二，药材为何会与战争扯上关系？
……
……
宴会气氛在最热闹之时，纪云意突然放下木箸，脸上挂起完美却冰冷的笑容，缓缓道：“诸位继续，朕身体不适，先离席了。”
吵嚷人群随纪云意说出第一个字开始，便哑声不言，殿内刹那间落针可闻。
直到高座之上明黄身影彻底消散，大臣才满脸笑容举起酒爵主动破冰，静窒的室内重回热闹。
容卉见纪云意离去后，假模假样吃了几口菜后也放下木箸，蹙眉鼓脸可怜兮兮同公宏茂说了声自己肚子不舒服，便起身离开了席位。
还好她是个无人在意的小喽啰，即使走了也无伤大雅。
容卉在门口婉拒了举灯宫婢的跟随：“不必跟过来，在下自己前去即可。”
宫婢怔忡原地，华灯映照下，少年深黑的双眼无声透出清贵强势的气息，即使他的声音清润温和，却仍带着不容拒绝之意，强势至极。
纪云意的身影在容卉身上若隐若现。
宫婢手心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垂眸微躬：“夜已深，公子路上小心。”
容卉弯起眼睫，微微点头，朝宫厕方向走去。
容卉转身后，宫婢才敢将头抬起看向那道纤薄背影，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恐惧，对方明明看起来……是如此不堪一击。
容卉对于身后凝视的视线若有所感，她加快速度远离宴席灯火，直至周遭了无人烟，才脚尖一转，毫不迟疑朝另一方向走去。
——那是沂玉宫的方向。
纪云意即使当了皇上，却仍呆在沂玉宫。
纪云意离席时的状态过于不对劲，她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容卉虽身着一身极其普通的青衣，可仍藏不住她轻盈妍丽的身姿，她步伐飘逸轻缓，行走于竹林花草之中时好似化形的妖鬼，偶尔路过此地的小太监惊鸿一瞥，迷了神愣在原地，当容卉消失后，还久久不忘，只难以置信喃喃：“难不成宫内还真飘着美人的冤魂呐？”
……
……
容卉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不过哪怕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毕竟她脸上的人皮面具足以掩藏的她的真实身份。
她每一步路都走得从容自信，在皇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好说歹说在宫里呆了这么久，即使是路痴，也该认了路——尤其是通往沂玉宫的无数羊肠小道。
但她地面之上的目的地，却并非沂玉宫，而是和沂玉宫同一方向的废弃宫殿。
该殿破败萧条、阴气森森，是宫中著名的闹鬼场所。
但容卉脸上却不见害怕，她左右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扬起笑脸走入了殿中。
殿内干净整洁，完全不似外表那般灰尘扑扑。
容卉走到一梳妆台后停下，她的身影投放在铜镜之中模糊幽黑，看着真像只女鬼。
“嗷呜——！”
容卉非常幼稚做了个鬼脸，才心满意足收回视线。
她蹲下身，伸手在地上娴熟摸索到一块略有松动御窑金砖，指尖扒拉住边缘后将它取下，黑洞洞的地道展露无遗。
里面阴风直往外面吹，容卉将地砖放到一旁，面不改色跳了下去。
这条密道能够绕过沂玉宫外面的守卫直通寝殿。
地道完全没有光亮，容卉凭借着记忆一路摸索着墙过去。
地道错综复杂如迷宫，暗含相当多的机关冷箭，若是他人擅闯，地道就是对方天然的棺材。
容卉却在每一个岔路口做出了精准又正确的选择，这是因为岚贝早已告诉过她该如何走。
那些机关可以防住许多人，但防不过她。
……
……
很快，容卉就到了暗道的尽头。
“陛下，该喝药了。”
双瑞的声音透过地砖间的缝隙幽幽传入容卉的耳道。
“出去。”
纪云意说话时伴随着衣服脱落的沙沙声响，他语调漫不经心，却如雪原中高山柔软却冰冷至死的雪花，要人望而生畏。
“可太医说——”双瑞还不死心要劝。
“双瑞，”纪云意坐在床榻时木头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他的语气并不严厉，而是平静如一潭死水，那是一种笃定别人会服从的命令口吻，“你出去罢。”
容卉即使不知道地上是什么样的场面，也能想象出双瑞定然摆出了一副欲言又止且战战兢兢的神态道：“是，陛下。”
双瑞熟悉的脚步声在寂静殿内渐行渐远，伴随木门阖上的沉重声响，房间内陷入了亘古的死静，只剩下了纪云意……以及老鼠一般的她。
暗道缝隙还透出了火烛的光亮，看来纪云意并没有立即入寝的想法。
容卉毫无形象盘坐在地上，正欲冥想消磨时间直至纪云意入睡时，倏然听到了一声克制压抑的喘息，搔抓她的耳膜，要她虎口微微酸胀，浑身都不自在。
纪云意在干什么？
容卉忍不住蹙眉，扬起纤细修长的脖颈，动用所有的心神去分析对方的一举一动。
即使是安静晦暗的寝殿，容卉却听到了春天的声音——
微风摩擦花瓣树叶的沙沙声响、昆虫爬行于灌木石头的簌簌动静、溪水碰撞小鱼沙砾的唰唰响动……如此不合时宜且反人性的诡异，要容卉心窝发紧，寒毛一根根竖起如针，扎得她每个毛孔都在发疼。
“卉……”
会？
“卉卉……卉卉……”
嗯？？卉卉，是在喊她吗？
纪云意声音似琴弦因勾动而产生的磁性震颤，他不断重复他对容卉的“爱称”，声音不大，却流淌着浓郁粘稠的爱意，似世界上最甜的蜂蜜包裹住容卉全身，要她无法呼吸。
容卉身体僵直，就像自然中小动物遇到无法反抗的猛兽时的天然反应。
她大脑疯狂拉响警铃，潜意识告诉她逃离这里、逃离纪云意，越远越好！
容卉起身正准备离开这里，一股腥甜的气味顺着地砖缝隙袅袅传来，纠缠她的鼻息。
什么味道？
容卉仰头嗅去，眼皮上突然被落下一滴湿热的液体，容卉用指腹将其抹去，放在鼻尖闻了闻，瞪大了双眼——
果然是血！
纪云意身体不好还在这放血，吃饱了撑着的吗？
方才那细微的响声，恐怕就是纪云意在用刀割破自己肌肤。
“对不起……”
纪云意这声比云朵还要柔软，飘到了容卉的心口，下起了绵绵细雨，要她难受苦闷。
“但我……不后悔。”
容卉：白难受了，就不应该对纪云意这狗东西心软。
“很快，等我解决完这一切后，就能陪你了。”
容卉：等、等等，解决什么？什么陪她？？
容卉的脚黏在了地上，进退两难。
她的理智在和感情拉扯，可当浓郁的血腥气自鼻腔充斥她的大脑时，她的世界便被纪云意的气息裹挟囚禁，理智很快告了下风，缴械投降于感情。
留下吧。
无论如何，纪云意也救过自己一条命。
容卉用极其无力苍白的理由为自己愚蠢透顶的行为做解释。
她知道自己如今选的路布满荆棘，如入虎口，可她却甘之如饴。
容卉蹲在地道不敢动，哪怕烛火被吹息、纪云意呼吸平稳，她也不敢动，耐心等了很久很久，才站起身，小心翼翼挪开地砖，从地面上钻了出来。
地道就在床角处，据岚贝所说，这是为了发生意外时，皇帝能够逃离殿内，去往安全的地方。
容卉扒住地道口边缘，屏住呼吸腰腹部发力，就像只灵活的小猫翻身一跃。
她先在不远处观察了纪云意，确认他的确睡着了，才踮起脚，轻飘飘走过去。
“卉……”
这一声差点把容卉吓得叫出声。
但仔细看去，发现纪云意眼皮动也未动，才从嗓子眼把心脏咽了回去。
看来只是在做梦……
容卉松了一口气。
她停留在纪云意床边，全过程都尽量像只鬼悄无声息。
也不知道纪云意是不是当了皇上后警惕心低了的缘故，容卉点穴时手臂发出的破空声竟也未能将他惊醒。
她点的这几个穴能要纪云意睁不开眼也动不了，哪怕他中途醒来了也会误以为自己被鬼压床，不会把今夜的事情放在心里。
容卉执起纪云意的手，蹙眉感受他的脉搏。
很虚弱，几乎踏进了鬼门关半只脚。
想来都是自己不喝药还自残所致，宫里太医哪怕再不济，也不会要他身体只差不好，最少保持原样。
容卉嘴角难得垂了下来，她眼睛莫名开始胀痛，只得捏住纪云意的脸狠狠往两边扯来缓解，咬牙切齿道：“不听话。”
发泄够了，容卉才扯开纪云意的里衣。
看到衣后的画面时，容卉心脏如灌了铅，压得她直喘不过气来——
玉白肌肤上布满了长长短短、深浅不一的刀痕，容卉眼球也跟着被刮了几刀，疼得她眼泪滴滴答答掉。
他干嘛这么做，还嫌死得不够快吗！
容卉忍住酸胀的鼻子，手心重重抹过泪珠后，眼睛重新恢复了冷静。
她取下烛台后找个角落蹲坐于地，直到自己完全能包住其中一根蜡烛后，才将其点燃，很快蜡烛发出极其轻微的哔哔啵啵声，昏暗的光在角落幽幽亮起，容卉身前背后被清晰切割出明暗光影，一面向光如被香火供奉的玉面菩萨、一面向暗如盛开于黄泉的曼珠沙华。
容卉垂眼，耐心将将银针放在火上一根根灼烧。
她一举一动行云流水，完全不见慌张失措，似执棋手，确保一切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终了后，容卉吹息火光，烛芯如晒黑的农夫弯身，依依不舍告别光明。
她将烛台分毫不差放回原位，回到纪云意身边后二话不说唰唰唰便施了几针。
“唔。”
纪云意发出一声闷哼。
入石投湖，又闷又响，容卉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可千万别惊动了外面的人。
不知为何，容卉手心甫一盖住纪云意，纪云意紧蹙的眉忽而松了，凌厉锋利的脸部线条平生生多了几分花瓣弧度的温和与柔软。
不过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全都埋没在了黑暗之中，容卉一心一意只关心自己的治疗流程，边用力捂住纪云意，边专心致志施针治疗。
疗程才到一半，潮湿不知从何传到容卉手侧。
她疑惑回头看去，发现纪云意竟已泪流满面。
他哭泣时没有声音，泪珠无声而又极其缓慢地掉落，即使在黑暗中也透亮如珍珠，断了线般一颗又一颗不止歇染湿他的鸦睫乌发。他眼尾晕染出可怜的薄红，明明他什么动静都没有发出，可偏偏就是这般无声的脆弱，反而比世间任何嚎嚎大哭都能要让容卉来得心悸。
很疼吗？
容卉下意识放轻了力道，但没想到纪云意眼泪流得更凶了。
容卉茫然不敢动，纪云意先前会这样吗？
可施针不能停，容卉很快硬气心肠，继续施针。
月下，地砖人影憧憧，好似几个不同情绪的容卉在殿内徘徊不散。
持续到治疗结束后，容卉才用袖口擦了脸颊的虚汗，起身收回银针，将一切复原后，原路返回地道。
容卉并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宴会虽会举办很久，可她仍担心使团先行离去，思虑之中走得很急，地道深邃漆黑，鞋子踩地的哒哒声掩盖了自她衣裳之中账簿掉落的声音。
——针袋悬挂腰带，她扯拉袋口取放银针时不自觉弄松了腰带，这才导致原本牢固的账簿掉落于地道中。
直到容卉回到了宴会中，她才反应过来。
可是为时已晚，宴会已接近尾声，她只好随众人离去。
容卉悔到几乎要把后牙根咬碎，只能另想办法回宫取回账簿了。
在使团浩浩荡荡出宫时，天已半亮，纪云意因点穴而不能动的桎梏随之消失。
漆黑暗沉的眼猛然出现在半明半暗中。
他坐起身，拉开里衣仔细扫视躯体。
很正常，看不出有痕迹。
难道真是一场梦么？
可这场梦太过真实，容卉独有的气味仿佛还停留在他的鼻尖。
纪云意重新拉回里衣，低声唤道：“双瑞。”
“陛下。”双瑞听到声音，立刻推门而入。
纪云意微咳一声，问道：“昨晚寝殿外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不同寻常？
双瑞揣摩不出所以然，临深履薄道：“奴才无能，并未发现到不同寻常的事情。”
纪云意虽然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可还是感到失望。
他微阖眼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陛下现在梳洗否？”
纪云意：“不急。”
昨日大摆宴席，今日不早朝，双瑞没有对纪云意的拒绝感到疑惑，毕恭毕敬离开寝殿。
纪云意在床上维持半坐的姿态，黑发垂落于他的两颊，整张脸都深陷于黑暗中。
良久，他忽而起身，点燃蜡烛后拿起烛台，掀开床脚的地砖，朝里面缓缓走去。
他走得很慢，眼睛仔仔细细、分毫不漏扫视着地洞。
很快，他的脚尖踢到了什么硬物。
纪云意眼睛缓缓向下挪移，发现停留于脚边的——
是一本账簿。
容卉几乎忘掉了周围的声音，身体还在维持本能的动作朝前走，但是她的意识却杵在原地，仰头和高高在上的大轩帝王对视。
“莲……”
“莲白……”
“莲白！”
容卉猛然一颤，回神发现公宏茂正拉住她的手把她座位方向扯。
“你怎么了？”公宏茂看到总算坐下来的容卉，松了口气。
容卉极其缓慢转动眼珠，慢半拍道：“看到了仰慕已久的陛下，一时情难自禁，失了神。”
容卉坐下来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手心出了层细密的冷汗。
纪云意比原来更安静了，如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苍白冷酷，要人望而生畏。
公宏茂无奈摇头：“可别再像方才那样一直站着了，太过失礼。”
公宏茂只以为容卉粗野出生，不懂礼仪，耐心规劝。
容卉心不在焉点头连声“嗯嗯”敷衍回答，但表情看起来又很真挚，于是公宏茂只念叨了一会便不说了。
很快众人高举酒爵向纪云意敬酒，无数酒香自酒爵晃动而出，丝丝缕缕醇厚的香气钻入她的鼻腔，大脑于此境中迷离昏沉，容卉似乎又回到了方才和纪云意不期然的对视之中。
歌舞升腾的氛围离她远去，容卉觉得自己凝滞在了不久前的时空中。
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眼下的乌黑胜过此刻的夜，肌肤色彩白如诡谲的月，他脖颈之上若隐若现的黛青色血管好似攀爬汲取人血的枝丫。
——死人还像死人。
看起来就像随时能被烛火燃烧殆尽去另一个世界的纸人。
他只是无意中看了她一眼，黏涎的黑暗却瞬然笼罩于她心。
容卉咽下酒液，火辣辣的液体燃烧她的口舌、她的喉管最后燃烧了她的整颗心，她似乎在浴火焚烧。
酒杯已空，但郁气仍堵结于胸口，不上不下。
苦酒不解愁，只能短暂麻痹她的思维，却修改不了她的记忆。
纪云意应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是统领天下的帝王，而绝不该是风一吹便会病倒的凡夫俗子。
容卉黑眸于人潮涌动中深深凝视着纪云意。
她想，她要对他负责。
就像看到了一只自己曾经喂养过的惨兮兮流浪狗，不自觉产生怜悯之情。
“陛下。”一口将酒饮尽后，正使走到大厅中央，下跪行礼道：“臣谨代表苗疆、苗王向陛下呈现表文、贡物，承蒙陛下及大轩之庇护，此次纳贡，乃苗疆感恩戴德、表明忠心之举，蕴含苗王对陛下的敬仰与效忠……此次贡品均为苗疆奇珍异宝，现转呈于陛下，愿陛下亲眼目睹。 ”
纪云意垂下眼睫，不紧不慢放下酒爵，声音不大却威严十足：“尔等忠诚之心朕已知晓，呈上来罢。”
双瑞走下去，接过正使呈上来的表文，又疾步走回高位之旁，低眉顺眼将其打开后递给纪云意。
纪云意目光平淡扫视，直到所有的贡品都来到大厅中央，才缓缓抬起头，俯视下面。
无声的压迫感霸道蔓延而出。
正使后背几乎冒满了冷汗，他喉结明显重重吞咽了一下，才向纪云意介绍起每一件贡品背后象征的意义。
容卉此刻也随使团的人到了大厅中央下跪，听到前面的东西时还在神游犯困，直到听到正使提到药材，才立刻竖起耳朵倾听，生怕错漏了一个字，遗漏关键信息。
正使：“此乃苗疆珍贵无比的独有药材，品相上好株株难求，唯有苗疆泥土能孕育它们，共有数十种，分别是……”
容卉庆幸，还好来时把账簿过了一遍，此刻正好能对账。
正史边打开盒子，边将药材种类名和数量完完整整念出来。
容卉听到后半截时眉心一动，果然和账簿对不上！
前几种药材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到了后面几种时，远远少于账簿药材的数目，而这些有问题的药材，却又正是大轩军药账簿所缺少的药材。
当巧合足够多时，就不是巧合了。
虽然目前掌握的信息量并不多，可容卉已能大差不差串联起整件事。
但她独独弄不明白的两件事是——
其一，他们究竟是如何交易药材而不被发觉的？
其二，药材为何会与战争扯上关系？
……
……
宴会气氛在最热闹之时，纪云意突然放下木箸，脸上挂起完美却冰冷的笑容，缓缓道：“诸位继续，朕身体不适，先离席了。”
吵嚷人群随纪云意说出第一个字开始，便哑声不言，殿内刹那间落针可闻。
直到高座之上明黄身影彻底消散，大臣才满脸笑容举起酒爵主动破冰，静窒的室内重回热闹。
容卉见纪云意离去后，假模假样吃了几口菜后也放下木箸，蹙眉鼓脸可怜兮兮同公宏茂说了声自己肚子不舒服，便起身离开了席位。
还好她是个无人在意的小喽啰，即使走了也无伤大雅。
容卉在门口婉拒了举灯宫婢的跟随：“不必跟过来，在下自己前去即可。”
宫婢怔忡原地，华灯映照下，少年深黑的双眼无声透出清贵强势的气息，即使他的声音清润温和，却仍带着不容拒绝之意，强势至极。
纪云意的身影在容卉身上若隐若现。
宫婢手心一颤，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垂眸微躬：“夜已深，公子路上小心。”
容卉弯起眼睫，微微点头，朝宫厕方向走去。
容卉转身后，宫婢才敢将头抬起看向那道纤薄背影，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恐惧，对方明明看起来……是如此不堪一击。
容卉对于身后凝视的视线若有所感，她加快速度远离宴席灯火，直至周遭了无人烟，才脚尖一转，毫不迟疑朝另一方向走去。
——那是沂玉宫的方向。
纪云意即使当了皇上，却仍呆在沂玉宫。
纪云意离席时的状态过于不对劲，她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容卉虽身着一身极其普通的青衣，可仍藏不住她轻盈妍丽的身姿，她步伐飘逸轻缓，行走于竹林花草之中时好似化形的妖鬼，偶尔路过此地的小太监惊鸿一瞥，迷了神愣在原地，当容卉消失后，还久久不忘，只难以置信喃喃：“难不成宫内还真飘着美人的冤魂呐？”
……
……
容卉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不过哪怕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毕竟她脸上的人皮面具足以掩藏的她的真实身份。
她每一步路都走得从容自信，在皇宫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好说歹说在宫里呆了这么久，即使是路痴，也该认了路——尤其是通往沂玉宫的无数羊肠小道。
但她地面之上的目的地，却并非沂玉宫，而是和沂玉宫同一方向的废弃宫殿。
该殿破败萧条、阴气森森，是宫中著名的闹鬼场所。
但容卉脸上却不见害怕，她左右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扬起笑脸走入了殿中。
殿内干净整洁，完全不似外表那般灰尘扑扑。
容卉走到一梳妆台后停下，她的身影投放在铜镜之中模糊幽黑，看着真像只女鬼。
“嗷呜——！”
容卉非常幼稚做了个鬼脸，才心满意足收回视线。
她蹲下身，伸手在地上娴熟摸索到一块略有松动御窑金砖，指尖扒拉住边缘后将它取下，黑洞洞的地道展露无遗。
里面阴风直往外面吹，容卉将地砖放到一旁，面不改色跳了下去。
这条密道能够绕过沂玉宫外面的守卫直通寝殿。
地道完全没有光亮，容卉凭借着记忆一路摸索着墙过去。
地道错综复杂如迷宫，暗含相当多的机关冷箭，若是他人擅闯，地道就是对方天然的棺材。
容卉却在每一个岔路口做出了精准又正确的选择，这是因为岚贝早已告诉过她该如何走。
那些机关可以防住许多人，但防不过她。
……
……
很快，容卉就到了暗道的尽头。
“陛下，该喝药了。”
双瑞的声音透过地砖间的缝隙幽幽传入容卉的耳道。
“出去。”
纪云意说话时伴随着衣服脱落的沙沙声响，他语调漫不经心，却如雪原中高山柔软却冰冷至死的雪花，要人望而生畏。
“可太医说——”双瑞还不死心要劝。
“双瑞，”纪云意坐在床榻时木头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他的语气并不严厉，而是平静如一潭死水，那是一种笃定别人会服从的命令口吻，“你出去罢。”
容卉即使不知道地上是什么样的场面，也能想象出双瑞定然摆出了一副欲言又止且战战兢兢的神态道：“是，陛下。”
双瑞熟悉的脚步声在寂静殿内渐行渐远，伴随木门阖上的沉重声响，房间内陷入了亘古的死静，只剩下了纪云意……以及老鼠一般的她。
暗道缝隙还透出了火烛的光亮，看来纪云意并没有立即入寝的想法。
容卉毫无形象盘坐在地上，正欲冥想消磨时间直至纪云意入睡时，倏然听到了一声克制压抑的喘息，搔抓她的耳膜，要她虎口微微酸胀，浑身都不自在。
纪云意在干什么？
容卉忍不住蹙眉，扬起纤细修长的脖颈，动用所有的心神去分析对方的一举一动。
即使是安静晦暗的寝殿，容卉却听到了春天的声音——
微风摩擦花瓣树叶的沙沙声响、昆虫爬行于灌木石头的簌簌动静、溪水碰撞小鱼沙砾的唰唰响动……如此不合时宜且反人性的诡异，要容卉心窝发紧，寒毛一根根竖起如针，扎得她每个毛孔都在发疼。
“卉……”
会？
“卉卉……卉卉……”
嗯？？卉卉，是在喊她吗？
纪云意声音似琴弦因勾动而产生的磁性震颤，他不断重复他对容卉的“爱称”，声音不大，却流淌着浓郁粘稠的爱意，似世界上最甜的蜂蜜包裹住容卉全身，要她无法呼吸。
容卉身体僵直，就像自然中小动物遇到无法反抗的猛兽时的天然反应。
她大脑疯狂拉响警铃，潜意识告诉她逃离这里、逃离纪云意，越远越好！
容卉起身正准备离开这里，一股腥甜的气味顺着地砖缝隙袅袅传来，纠缠她的鼻息。
什么味道？
容卉仰头嗅去，眼皮上突然被落下一滴湿热的液体，容卉用指腹将其抹去，放在鼻尖闻了闻，瞪大了双眼——
果然是血！
纪云意身体不好还在这放血，吃饱了撑着的吗？
方才那细微的响声，恐怕就是纪云意在用刀割破自己肌肤。
“对不起……”
纪云意这声比云朵还要柔软，飘到了容卉的心口，下起了绵绵细雨，要她难受苦闷。
“但我……不后悔。”
容卉：白难受了，就不应该对纪云意这狗东西心软。
“很快，等我解决完这一切后，就能陪你了。”
容卉：等、等等，解决什么？什么陪她？？
容卉的脚黏在了地上，进退两难。
她的理智在和感情拉扯，可当浓郁的血腥气自鼻腔充斥她的大脑时，她的世界便被纪云意的气息裹挟囚禁，理智很快告了下风，缴械投降于感情。
留下吧。
无论如何，纪云意也救过自己一条命。
容卉用极其无力苍白的理由为自己愚蠢透顶的行为做解释。
她知道自己如今选的路布满荆棘，如入虎口，可她却甘之如饴。
容卉蹲在地道不敢动，哪怕烛火被吹息、纪云意呼吸平稳，她也不敢动，耐心等了很久很久，才站起身，小心翼翼挪开地砖，从地面上钻了出来。
地道就在床角处，据岚贝所说，这是为了发生意外时，皇帝能够逃离殿内，去往安全的地方。
容卉扒住地道口边缘，屏住呼吸腰腹部发力，就像只灵活的小猫翻身一跃。
她先在不远处观察了纪云意，确认他的确睡着了，才踮起脚，轻飘飘走过去。
“卉……”
这一声差点把容卉吓得叫出声。
但仔细看去，发现纪云意眼皮动也未动，才从嗓子眼把心脏咽了回去。
看来只是在做梦……
容卉松了一口气。
她停留在纪云意床边，全过程都尽量像只鬼悄无声息。
也不知道纪云意是不是当了皇上后警惕心低了的缘故，容卉点穴时手臂发出的破空声竟也未能将他惊醒。
她点的这几个穴能要纪云意睁不开眼也动不了，哪怕他中途醒来了也会误以为自己被鬼压床，不会把今夜的事情放在心里。
容卉执起纪云意的手，蹙眉感受他的脉搏。
很虚弱，几乎踏进了鬼门关半只脚。
想来都是自己不喝药还自残所致，宫里太医哪怕再不济，也不会要他身体只差不好，最少保持原样。
容卉嘴角难得垂了下来，她眼睛莫名开始胀痛，只得捏住纪云意的脸狠狠往两边扯来缓解，咬牙切齿道：“不听话。”
发泄够了，容卉才扯开纪云意的里衣。
看到衣后的画面时，容卉心脏如灌了铅，压得她直喘不过气来——
玉白肌肤上布满了长长短短、深浅不一的刀痕，容卉眼球也跟着被刮了几刀，疼得她眼泪滴滴答答掉。
他干嘛这么做，还嫌死得不够快吗！
容卉忍住酸胀的鼻子，手心重重抹过泪珠后，眼睛重新恢复了冷静。
她取下烛台后找个角落蹲坐于地，直到自己完全能包住其中一根蜡烛后，才将其点燃，很快蜡烛发出极其轻微的哔哔啵啵声，昏暗的光在角落幽幽亮起，容卉身前背后被清晰切割出明暗光影，一面向光如被香火供奉的玉面菩萨、一面向暗如盛开于黄泉的曼珠沙华。
容卉垂眼，耐心将将银针放在火上一根根灼烧。
她一举一动行云流水，完全不见慌张失措，似执棋手，确保一切均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终了后，容卉吹息火光，烛芯如晒黑的农夫弯身，依依不舍告别光明。
她将烛台分毫不差放回原位，回到纪云意身边后二话不说唰唰唰便施了几针。
“唔。”
纪云意发出一声闷哼。
入石投湖，又闷又响，容卉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可千万别惊动了外面的人。
不知为何，容卉手心甫一盖住纪云意，纪云意紧蹙的眉忽而松了，凌厉锋利的脸部线条平生生多了几分花瓣弧度的温和与柔软。
不过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全都埋没在了黑暗之中，容卉一心一意只关心自己的治疗流程，边用力捂住纪云意，边专心致志施针治疗。
疗程才到一半，潮湿不知从何传到容卉手侧。
她疑惑回头看去，发现纪云意竟已泪流满面。
他哭泣时没有声音，泪珠无声而又极其缓慢地掉落，即使在黑暗中也透亮如珍珠，断了线般一颗又一颗不止歇染湿他的鸦睫乌发。他眼尾晕染出可怜的薄红，明明他什么动静都没有发出，可偏偏就是这般无声的脆弱，反而比世间任何嚎嚎大哭都能要让容卉来得心悸。
很疼吗？
容卉下意识放轻了力道，但没想到纪云意眼泪流得更凶了。
容卉茫然不敢动，纪云意先前会这样吗？
可施针不能停，容卉很快硬气心肠，继续施针。
月下，地砖人影憧憧，好似几个不同情绪的容卉在殿内徘徊不散。
持续到治疗结束后，容卉才用袖口擦了脸颊的虚汗，起身收回银针，将一切复原后，原路返回地道。
容卉并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宴会虽会举办很久，可她仍担心使团先行离去，思虑之中走得很急，地道深邃漆黑，鞋子踩地的哒哒声掩盖了自她衣裳之中账簿掉落的声音。
——针袋悬挂腰带，她扯拉袋口取放银针时不自觉弄松了腰带，这才导致原本牢固的账簿掉落于地道中。
直到容卉回到了宴会中，她才反应过来。
可是为时已晚，宴会已接近尾声，她只好随众人离去。
容卉悔到几乎要把后牙根咬碎，只能另想办法回宫取回账簿了。
在使团浩浩荡荡出宫时，天已半亮，纪云意因点穴而不能动的桎梏随之消失。
漆黑暗沉的眼猛然出现在半明半暗中。
他坐起身，拉开里衣仔细扫视躯体。
很正常，看不出有痕迹。
难道真是一场梦么？
可这场梦太过真实，容卉独有的气味仿佛还停留在他的鼻尖。
纪云意重新拉回里衣，低声唤道：“双瑞。”
“陛下。”双瑞听到声音，立刻推门而入。
纪云意微咳一声，问道：“昨晚寝殿外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不同寻常？
双瑞揣摩不出所以然，临深履薄道：“奴才无能，并未发现到不同寻常的事情。”
纪云意虽然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可还是感到失望。
他微阖眼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陛下现在梳洗否？”
纪云意：“不急。”
昨日大摆宴席，今日不早朝，双瑞没有对纪云意的拒绝感到疑惑，毕恭毕敬离开寝殿。
纪云意在床上维持半坐的姿态，黑发垂落于他的两颊，整张脸都深陷于黑暗中。
良久，他忽而起身，点燃蜡烛后拿起烛台，掀开床脚的地砖，朝里面缓缓走去。
他走得很慢，眼睛仔仔细细、分毫不漏扫视着地洞。
很快，他的脚尖踢到了什么硬物。
纪云意眼睛缓缓向下挪移，发现停留于脚边的——
是一本账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