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正当空,容卉与江春翠在一条岔路口上各奔东西,江春翠朝宁安坊方向跑去,容卉则是回到鸿胪客馆。

    容卉身形纤薄步伐轻盈,踮起脚走路时比妖鬼还要妖鬼,甚至都没惊动树枝上警惕的鸟儿。

    只是当她刚遛回客馆还没躺下多久,原本宁静的氛围被陡然打破,一片漆黑鸿胪寺客馆顷刻变得通火通明,无数甲装士兵举着火把从大门鱼贯而入,客馆外亮如白昼,甚至就连微垂着的向日葵都跟着动了几分。

    门外不断响起嘭嘭嘭连拍带砸的声音,还伴随着错落有致“都出来!”“你们都是嫌犯!”“不要磨蹭!”的声音有力响亮叫喊声,瞬间震醒所有在睡梦之中的人。

    嘭——

    容卉屋门今早被砸了还没彻底修好,今晚又被砸了,如今不堪重负砰然倒地,肇事者手半举还维持拍门姿态,寻思着自己也没用多大力,怎么就被门碰瓷了?

    但他很快就整理好情绪,满脸肃然盯着床上揉着眼皮子茫然呆滞的少年,大跨入门,厉声道:“起来!”

    没想到纪云意的行动这么快,太尉府那边刚处理完没多久,就来处理这边。

    容卉乖乖“哦”了声,什么都不问就穿上外袍后便听话举起手,任由沉重镣铐锁住她伶仃白皙的手腕,亦步亦趋跟在士兵的身后。

    容卉这样听话、不反抗的模样很少见,其他人面对士兵时都会问上:“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铐我?”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们均是惝恍迷离,不明白自己睡得好好的,怎么猝不及防就成了阶下囚。

    “……”但士兵很显然没有心思回答他们,无数话语好似鸟巢里嗷嗷待哺的小鸟发出的叽叽喳喳的叫声,吵得士兵脑袋都疼,领头人厉声拖长声音喊道:“都——安——静——!”

    直到落针可闻,领头人才哼声道:“不要问那么多,若是你们是无辜的,自然无事;若是有罪的,纵使你狡辩再多也难逃一劫。”

    容卉眼珠子一转,瞬间猜出了纪云意想做什么——想必是打算审问出使团内还有没有医官那一派的人,避免有漏网之鱼。

    “进去。”

    士兵在容卉身后命令道,容卉不动声色衡量前方的木笼囚车,共四辆,看样子共能够装下几十人。

    容卉走向最近的一辆囚车,选了个角落坐下来,疲惫垂眼。

    由于这几日的奔波,她眼底洇出浓墨重彩的乌青色,她分明戴着模样普通的人皮面具,可周身若有若无的脆弱气质,反而衬托得她如开在淤泥中的白莲,惹人怜爱却又让人油然而生破坏欲,想将此花折断藏于怀。

    但很显然现在无人欣赏她。

    外面其他人很显然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被绑走,但有一件事他们明白,什么是无辜,什么是有罪,都是别人一句话的事,所有人陷入了随时会死去的恐慌当中。

    “为何不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担心此去便是死路,停在原地纠结着不愿动,被毫不客气推搡而上。

    他身后的士兵冷声道:“不要废话!”

    不过须臾间,原本空荡荡的囚车开始人头攒动,容卉自顾自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人通通进了囚车后,轮轴“咕咚”转动,发出不堪重负咯吱声。

    “医官们没有过来……”

    有人两两三三交头接耳,说得很小心:“难道是医官那边出事了?”“看来就是那几个医官得罪了人,只是不知道犯了何事!”

    牢房就在不远处,他们一个接一个下车,低头就像小鸡仔跟在士兵身后,“砰——!”声关牢门的巨响被吵嚷的人群议论声遮盖,他们通通被丢进牢内,恐慌之下只好不断通过对话沟通来缓解焦虑。

    牢内石墙人影憧憧,容卉不动声色蜷缩在角落,最大限度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仍被话痨的公宏茂缠上来了。

    他一屁股坐在容卉旁边,无奈道:“哎,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想必是使团内部有人做错了事,着实是连累你了。”

    容卉摇摇头,说话声音轻得吹不动火烛:“我不觉得被连累了,你不必愧疚。依我之见,不会有人滥杀无辜……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把我们全都拖进来,打算挨个挨个审问。”

    容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人时格外真挚,火烛在她眼中跳动,公宏茂信了几分,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吧。”

    事实真就如容卉所说,人真的全都是一个个出去的,或许是担心彼此间通风报信,出去的人再也没回来过。

    最先离开的是那几个当官的人,还是再是剩下的普通人。

    其他人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离开,还以为是都被拖出去一个个杀掉了,吓得两股颤颤,侍卫来时其中一个人抱住牢门木柱死活不肯松手,直到侍卫没耐心强心掰断了对方的手指,才把他拖了出去。

    侍卫每一刻钟返程来一次,这一次其他人学聪明了,都缩到了角落,把形单影只的外人——容卉——推了出去,公宏茂试图阻止,但也被孤立推了出去。

    侍卫原本眼神平静,看到被推出来的两人后,他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很快恢复面无表情。

    “我先去吧。”公宏茂站立起身,却不曾想侍卫竟错开公宏茂,在对方讶异的神态中,目不斜视直直走向容卉。

    一双靴履自容卉身前停下,她仰头看去,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脸,只听那侍卫低头声音冷淡道:“你出来。”

    听到这道声音,容卉才忽地想起来侍卫正是柳四,他平时总是会带个黑布遮住下半张脸,以至于她看到他整张脸时还没反应过来。

    “好、好的大人。”

    容卉慌张起身跟在柳四身后,离开前朝公宏茂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不必担忧。

    她走时注意到这次前去的方向和来时的路线不太一样——是完全相反的两条路——很显然他们是在朝更深更隐蔽之处走去,直到停于一道铁门前。

    沉重深暗的门两旁墙壁挂着的烛火幽幽燃烧,明暗变化不断的火光跳跃在上面复杂诡谲的图案上,栩栩如生。

    “请进。”

    柳四将门推开,容卉在门缝隙间看到纪云意半张脸的那刹那就慌张低下了头,心如擂鼓,完全未注意到柳四语气的转变。

    门彻底打开后,纪云意抬头微笑:“坐。”

    容卉走入这间石头堆砌成的房间时,身后的铁门在沉重“呼哧”声中彻底阖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将房间的寂静留给容卉、纪云意二人。

    她跪地行礼:“陛、陛下万福金安!”只是跪倒一半就被纪云意伸手阻止了,他挂着温和虚伪的笑将容卉扶到椅子中,“不必多礼。”

    “谢陛下。”该有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容卉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她并不知道其他人的流程是怎样,只得垂下眼战战兢兢坐在座位上,完全不敢和纪云意那双尖锐的眼睛对视,生怕被对方察觉到自己脸上有面具。

    纪云意一手搭在椅把手上,一手举杯饮茶,清新的茶香在近乎封闭的室内萦绕飘荡,越来越浓郁。与他休闲放松的举止相反,他的眼睛凌厉压抑,正死死盯着坐在自己正前方的“少年”。

    铛——

    少顷,纪云意将茶杯轻轻放置于桌面,主动打破沉默:“不必这么紧张,”他两手交叠放在下颌处,微笑道,“朕只是问你一些小问题。”

    容卉咽下口水,轻咳后压下声音道:“草民必将如实回答。”

    “你是否了解陈乐人、汤行、蔺东、通阳羽这四个人?”纪云意咬字格外清晰,他鹰隼般的目光盯着容卉,只等她一旦露出破绽,便毫不犹豫伸出利爪将其捕捉入腹。

    这四个人都是和鸿胪寺卿作交易的医官。

    容卉无意识用牙齿咬住嘴唇,半晌微微摇头,怯懦道:“我加入使团不到一周,所以并不熟悉陛下您所说的这四个人。”

    “……”

    纪云意眯起寒潭双目,少顷意味不明轻笑一声,喃喃道:“不熟悉啊……”

    容卉头愈发低,她手心冒出冷汗,心想若纪云意要对她动手,她该如何反抗。

    室内一时间陷入了静窒,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忽地一小股微风拂过容卉的脸旁,容卉惊悚抬头看去,发现纪云意正在将她乱糟糟的头发捋在耳后。

    等等!!纪云意什么时候这么亲民了?!

    容卉吓得差点弹起来。

    “终于舍得抬头了?”纪云意板正容卉的下巴,他俯身逼近容卉,太近的距离令他们二人的吐息交融,“一直低着头,朕怎么判断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容卉攥紧衣摆,深深吸口气后毫不畏惧掀眼直视,坦坦荡荡道:“草民敢对自己每一句话负责。”

    纪云意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容卉注意到他唇角边的肌肉在抽搐鼓动,还在疑惑时,纪云意突然收回钳住容卉的手,坐回座位一手握拳虎口抵住双唇,咳嗽几下后才放下手,指尖敲打桌面,声音冷淡了不少:“那朕换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姓莲名白,莲花的莲,洁白的白。”

    “——莲白是么?倒是少见的名字……据朕所知你在使团中承担医官的职责,用药时总得和这四名医官接触,那你为何又说不熟悉?”

    之前进去的人几乎把信息交代得差不多了。

    容卉不再低头,她一字一顿道:“草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夫,没有资格与他们交流,是有人替草民传话。”

    “嗯,一名普通的轩人大夫。”纪云意似乎被逗笑了,讥诮挑起唇角,他把“轩人”二字咬得格外重,很显然还是认为她的身份存在问题。

    火光勾勒出纪云意的五官轮廓,与他弯起唇角所透露出的情绪截然不同的,是他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你既然是轩人,又为何会特意进入使团?是谁你派过去的,有何目的?”纪云意危险挑起眼梢,如若面前的“少年”有半点答得不对,将会有无数刑罚等着他。

章节目录

以蛊驭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庭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庭鱼并收藏以蛊驭人最新章节